伤口四天后开始结痂,十天后再去看只剩隐隐可见的白色伤疤。当天穿的卫衣偷偷丢掉,校服扔不成,只得骗陈妈上体育课不小心划到器材室铁架子上,被啰嗦几句小心重新买了套全新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一如这场风生水起的搏斗到最后不过也只成一段小小记忆留存在高中生活里。后来有一天又经过工地时景栖迟忽然问起,“那天你到底怎么想的就敢跟他们干?”
Oneonone是景栖迟和宋丛闹着玩时经常说的话。一对一,踢球适用,比吃饭快慢适用,闲着没事抱一起掐架也适用。欢尔加入他们后提议变成英文,国际范,说出来档次都高不少。那天她赌的是三个人之间的默契,九成把握,差一成只怕当时那种环境他们听不清。
很幸运,或者说意料之内,她赌对了。
至于战局分析和搏斗方法,这是自小就被训练的内容,就像一加一等于二,印在脑子里的东西,需要时自然会跳出来。
“我就想这两只弱鸡没我可咋办。”欢尔这样回他。
关于自己的故事,她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她只玩笑着告诉他们,不要声张,低调行事。
元旦将至,班里开始商讨演出节目。去年文艺委员带一众小姐妹跳了现代舞,可分班后扛把子带人集体出走学文,廖心妍自此兼职文艺工作。班会上有人提议诗朗诵,立刻有知情者摇头,“跟九班撞车”;有人说那随便唱个歌,大家起哄一通又挑不出合适人选;有人干脆举双手主张放弃,廖心妍这下急了,“你就是裸奔也得给我上去跑一圈。”
全班爆笑,说话的男生苦着一张脸,“我就算裸奔也得有人看啊。”
半节班会过去没个结果,有调皮男生献计,“干脆找几个人当足球宝贝跳跳操,景栖迟玩点花样,怎么还不凑个节目。”
“我不干啊,别有事没事拉我出去挡刀。”景栖迟懒洋洋否决。
青春期的男生们被“足球宝贝”四个字撩得心驰神往,纷纷朝后看过来,“牺牲一下你美色怎么了,有没有点集体荣誉感。”
欢尔也回过头嘿嘿笑,被当事人气急败坏揉一通脑袋,“你瞎起什么哄。”
廖心妍在讲台维持秩序,“没有别的那就定这个啦?”
一分焦急三分责任外加六分私心,在廖心妍心里这八字没一撇的节目已然是满分。
“就这个吧。”后排经常踢球的男生朝景栖迟看过来,“你怕丢人,大不了哥们上台跟你一块。”
节目就这样敲定,三男五女,宋丛在景栖迟“你不上我就不上”的幼稚宣言下不得不参加。相比之下女生们选起来容易得多,会跳舞形象好的就那么几个,班长发话,当天晚上排练热热闹闹开始。
祁琪找来时欢尔正随大家挪桌子留出教室后面空地。她将站门口观望的女伴一把拉进来,“怎么,这么快就相忘于江湖啦?”
晚饭时她给祁琪发消息说了元旦排练的事——他们还保留一同回家的习惯,虽时间常碰不到一起,但提前沟通总是必要。祁琪听后说想过来看,欢尔自然满心欢喜。
“不是,毕竟我都……”祁琪有些不得劲,因为留下的人里有三张面孔之于她完全陌生。
“没事儿。”欢尔挽着她向其他人热络介绍,“这是祁琪,原来也在咱们班。”
有先前认识的女生问话,“祁琪,你们班什么节目呀?”
“爵士舞。”祁琪笑笑,凑近欢尔,“那俩呢?”
“跟班长去借球了。”
正说着廖心妍与两名男生一同回来,景栖迟大步跨到祁琪面前,“我以为你先走了哎。”
“没,看看你们节目。”祁琪心不在焉,目光尽数洒在正指手画脚与宋丛说话的廖心妍身上。
他们……关系似乎更好了。
“对了欢尔,”廖心妍满头大汗回身唤人,“帮忙把我桌子上英语小考卷给赵老师送过去呗,她等着呢。”
“好。”欢尔答一声立即行动,廖心妍做个飞吻手势,“谢啦。”
“不谢。”欢尔抱着卷子经过祁琪说句“等我下”小跑出教室。
祁琪一言不发抓起书包追出去,在走廊拦住欢尔,“她就这么使唤你?”
“不至于。”欢尔笑着摇摇头,“班长今天晚饭都没吃就在编节目,这不正忙着跟宋丛讨论队形呢。她本来事情就多,压力估计挺大的。”
“那她怎么不找别人?”
欢尔猜好友是为自己鸣不平,赶忙解释,“别人都要演出嘛,我闲人一个。再说心妍跟我比较熟,她人真特别好,肯定没有其他意思。”
陈欢尔现在是廖心妍的好朋友。
想想都会觉得不舒服的那个女生,廖心妍。
这一刻,祁琪忽然觉得自己变成局外人——很久很久都没来过的理科楼,不再属于她的五班不认识的生疏面孔,甚至,她原本认为固若金汤的四人小分队也要换一名成员。
被换下的人,是自己。
委屈,难过,又不甘心。
她咬咬下唇问道,“我想回去了,你送完之后走不走?”
对祁琪来说,这问题代表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
就现在,欢尔请你来选择吧。
“我……”欢尔在好友眼中读到某种不一样的情绪,可她分辨不出那代表什么更不知那有多强烈,她只是歪歪头,“你着急就先走?我等他们一起。”
抢劫事件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影,工地一如往常,她不敢再冒险。这件事没有对祁琪提过,因为一旦说起必然要牵扯出众多关于原因的解释,那是陈欢尔只留给自己的私密空间。
“我先走了。”祁琪说完头也不回跑开,她听到身后欢尔的声音,可眼泪似乎堵住耳朵也将那声音遮得严严实实,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她的朋友陈欢尔已经做出选择。
祁琪不再等他们一起回家。她不断给自己洗脑以至于从内而外被完全说服——为什么要等呢,也不过十分钟车程而已,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分开。有次晚归恰好遇到五班在操场排练,演员们跳得有模有样,廖心妍靠在欢尔肩上两人看得津津有味。经过时欢尔恰好回头,她装出打电话的样子目不斜视快速离开。刚出校门口便收到欢尔发来的信息,“我们快完事了,你在哪里?”祁琪回过去,“我先走了,有家教课。”
她自始至终做不到如实告知,对祁琪而言,说谎是一种自我保护。
距离正式登台只剩一周时,参演的一名女生突然要转去文科班。廖心妍为此大发雷霆,“转班为什么不早说?你当大家都在玩?”
今年的元旦演出以班级为单位,最后有优秀节目评比。
这话是当着所有参与者说的,女孩在众目睽睽下抹不开面子跟她对吵,“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说服我爸妈吗?现在他们好不容易同意,走不了你负责?我不怕你们说我自私,比起什么都不会每天在班里干耗,被骂死我也愿意。”
女生说完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诉苦,“我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不会,再不走我就完了。”
大家都上前劝,没关系,不要紧,别在意。比之一个人的未来,一场演出着实无关紧要。
宋丛永远是最理智的那个,他告诉廖心妍,“还有时间,实在找不到人变阵型也来得及。”
“对,”景栖迟附和,“班长你也别太急了,方法总比困难多。”
女生泪如泉涌,磕磕巴巴道歉,“对不起……我知道对不起大家……但我真的最先告诉你们了,徐老师我都还没说……”
廖心妍站在外围,定定看了一会拉起欢尔就走,“去找你同桌。”
“杜漫?我俩不熟呀。”欢尔跟在身后走一段,见廖心妍步伐飞快显然余气未消,犹豫着开口,“哎,你别怪她。”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欢尔都是那种感觉,听不会看不懂,连去打水都退后谦让感觉比他人矮一截。最可怕的不是提不上去的分数,而是已经够努力却丝毫不见成果的自我否定。我比别人笨,我天资比别人差,我命该如此无可救药,严重的自我否定会毁了一个人。十七岁的心智还未成熟到可以接受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态,也难以承接住一个暂时不尽人意只因发光点还未被找到的自己。
廖心妍停下,过了一会儿缓缓摇头,“我理解。”
班长好像都这样,成绩不一定最好,但一定最像大人。
欢尔也是这时才知道,杜漫初中时参加过健美操比赛还得过奖,基础扎实的她是最好的替代人选。
班里剩三五同学还在自习,夜里的教室空荡安静。廖心妍将杜漫叫到楼道,言简意赅说明情况,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静等答复。
杜漫沉默一刻,“还是算了吧。”
“别呀,救场如救火。”廖心妍边说边向欢尔使眼色,欢尔收到信号跟着央求,“你再考虑考虑,就剩一周了,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是,排练也就中午和下晚自习这一会。”廖心妍极力劝说,“你本来就有底子,学起来肯定快。再说元旦晚会多好的展示机会,你不怀念以前登台的感觉?”
杜漫看看她,下定决定一般,“我一点都不喜欢跳操,也讨厌表演。不好意思。”
她说完回到教室,背影静得如一尊雕塑。
廖心妍直接贴上楼道墙面,“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
欢尔想起经常来找杜漫的两个外班女生,其中一个就是课间操领操员,三人常在楼道里说笑,那样子一看就相识已久。杜漫呆坐在座位上,许久许久,只用左手摩挲着右手指侧那一片黑蓝。
不喜欢吗?
这一年,大家好像都学会了说谎。我昨晚很早就睡了,我一点都没复习,我最后一题一个字都没写。我小时候身体很好,我讨厌健美操所以不参加,我才不是为了某个人急急敲定节目。奇怪的是,我们明明知道谎言拙劣的不像样可还是会说,就像给身体里胆小无能的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们放任那个自己暂时嚣张一会。
说谎本领愈发精进,谎言性质却越发复杂。
最后廖心妍不得已自己顶上完成演出。活力满满的青春女孩,独树一帜的花式玩法,又有景栖迟和宋丛两大风云人物坐镇,五班一举夺得评比第二名。结束后一众人去校门口奶茶店庆祝,廖心妍有些失落,总觉得是自己跳错几个动作拖累大家。景栖迟安慰,“第一那可是大型魔术,你先问问人家租道具花了多少钱。”
参演男生逗她,“是啊班长,你这三俩钱换回全班福利,知足吧。”
奖品是五箱罐装咖啡,承载着学校的殷切希望。
大家谈论演出中的趣事,景栖迟拱拱欢尔,“最近都不见祁琪哎。”
“她忙着补课呢,估计期末想冲一把。”欢尔这样答,可事实上她也不确定女友给出的这份答案是否真实。
确实有什么地方在敲敲起了变化。
想到此处抱着手机发消息,琪,我们都在学校西门口这里,你回去了吗?
奶茶喝完,大家也说累了,有人起身,“散吧,回去还得写作业。”
直到结束,祁琪都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