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备考期的紧张相比,考试这三日倒显得稀疏平常。
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家属院这些考生家长们可以有理有据地提前下班。
第一天傍晚,三位母亲相约买菜准备大餐。急诊科护士长宋妈起头,“食堂那肉末茄子真不错,我怎么做不出人家的味道呀。”
全场最高副院长景妈搭言,“新来的大师傅听说差点参加国宴,他自己说的就差一点儿。”
妇科主任医师陈妈催促,“赶紧买赶快做,终于能得空歇会。”
一语中的。三人手忙脚乱挑完各回各家。
第二天傍晚三人在医院门口偶遇,景妈情真意切感慨,“考个十天半个月多好,这日子比休年假都清闲。”
另外两位母亲纷纷点头,恨不得即刻将这条建议匿名提给教育局。
除去某某家长,更多时候她们的身份是救护者。每日人来人往的三院是饱含病痛、焦虑与眼泪的微缩人间,有新生的喜悦,有束手的无奈,也有别离的伤感,对于见惯并熟悉这些场景的她们来说,人生不可仅仅用漫长或短暂来评价,它更是复杂的、多变的、充满难以预测的未知变数。考试当然重要,可与孩子们刚刚展开的人生相比,三位母亲心里各有一杆比之更重要的秤。
属于景妈的关键词叫梦想,景栖迟所坚持的热爱的最初的梦想;
陈妈是健康,欢尔顺遂平安长大,身体无恙吃嘛嘛香;
而宋家妈妈只愿儿子拥有应该属于他年龄的快乐,宋丛太聪明了,以至于他被所有人关注着只能去做聪明的事,第一名是不允许失误的。
最为普通的母亲们,这是属于她们的最平凡的心愿。
从交上最后一门英语试卷到分数出来,陈欢尔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忽而感觉考得还可以答题卡都涂得工工整整,忽而又想到历史最后一道大题似乎把朝代搞错了可怎么都想不起自己写得是哪位帝王,她就在这种熬人的忐忑中迎来结果——她达到了天中的分数线,只不过差两分未及公费。
这意味着她可以择校入学,而择校费是从宋丛那里听来的,三万。
三万。一道选择题,一个单词,或只是一个错别字。
它们的价值是三万。
父母对此结果异常满足。付出终有回报,汗水结成果实,那么多试卷没白做,他们说了很多很多,所有信息最终都指向同一结论,必须去。
可陈欢尔舍不得。她的家庭绝非大富大贵,她比谁都知道母亲站过七八个小时手术台的样子,她更无比清楚此刻身兼重任的父亲又经历着怎样的高压演习。
只差那么一点。
而父母却要为这一点承担高额择校费。
天知道陈欢尔有多气多懊恼多难受。
宋丛由年级第一变为出现在报纸上的全市第一,他说还是应该去,好不容易上线又在能力范围,为什么不去;景栖迟的文化课分数超其他特长生一大截,他说当然去啊,你真忍心撇下我们;祁琪不多不少踩中公费线,她说我从小到大上过的辅导班加起来不知几个三万,你权当补学费啦。
梦一样的天中,梦一样的新生活,一切都触手可及。
陈欢尔去医院对面的实验中学晃了一圈,这里是省下三万的选择。她站在校门口给自己洗脑,学校排名也还不错,校园也够漂亮,最重要的是离家近——步行到家属院不过十分钟。
她一狠心作出决定,回家和母亲摊牌。
谁料陈妈在这件事上半分不让,“不行,我和你爸意见一致,必须去天中。”
陈欢尔反骨上来,“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陈妈前所未有的强势,“就算打麻醉我也把你送进去。”
“我上学还是你上学!”
“甭来这套,未成年你就得听我的!”
陈欢尔拧着不说话。她鲜少与父母争吵,就因家庭十分民主,几乎没有哪件事父母会以身份施压强迫她去做。
世道变了。
陈妈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不用担心钱。教育是长线投资,借着天中这平台路会走得更宽。”
欢尔沉默。她还无法理解通透母亲的智慧和考量,即便如此也知道那远在自己之上。
“再说你考虑费用,”陈妈消了气,逗她,“这行为等于瞧不起我和你爸。”
户主风采尽显,反将一军。
服从是陈欢尔的唯一选择。只是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两分都让她牵肠挂肚。
大事落定后欢尔收拾几件衣服回四水老家。房子按行政区划在更低一级的村镇上,可四水太小了,从这里走到县城最繁华的购物街不过一刻钟。这敞亮的三间平房见证了她的出生长大,也见证了她少年时代所有的喜怒哀乐。语文老师讲鲁迅先生的《故乡》,分析点始终落在文末关于希望和路,可那残酷宏大的时代背景无法触动陈欢尔,反倒文初的描写差点让她落泪。
“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
四水之于她便是这样的存在。说不出哪里好,可难过时只有这间屋、这个院子让她心安。
爷爷奶奶不知天中,他们得到的信息是孙女努力一年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学校。父母断断不会提三万择校费,也许在比她更小的年龄他们就学会报喜不报忧。这好似一种天生本领,和走路、说话无异,到某个阶段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她更不会提。那时的陈欢尔已经知道,地方越小,三万的能量越大。
不愿上网、不愿读书、也不愿和旧日同学联系——当年同桌,她最好的朋友没考上县一中,欢尔去电话试图安慰,几次都没打通。后来听奶奶说曾遇到对方母亲,这才得知从前班里已举办过一场热热闹闹的毕业宴,而同桌将要去外地一所中专就读。没有人通知她参加,陈欢尔早已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十五岁的人生开始出现岔路,有了新的朋友,去到新的环境,而曾经的要好伙伴与温柔岁月统统变成记忆里一抹影像。
哭哭啼啼告别老师同学即将转学的情景仿若就在昨天,让欢尔难过的是,她觉得未来某一天自己会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长大是有代价的。因为人会随着时间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一场无差别筛选,就像沙漏,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沉下去的那部分已是一团拼不起的散沙。
乡间生活平静安逸,每天跟在爷爷奶奶后面要么种菜除草,认识稀奇古怪的草本植物;要么串门走访,收获一堆看尽各色人生的老年伙伴。烈日当空照,芭蕉蒲扇随手摇,夏天长得像过不完。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期间有次夜里欢尔忽然体温升高,老人家不敢随意用药,又自行判断大约是洗澡着了凉并无大碍,奶奶于是自院里采一把香菜根煮水给欢尔喝下,当夜发了汗,第二天睡到晌午重新活蹦乱跳。父亲隔日打电话来如常问候,谁道老两口一不留神说漏嘴,当下被“狠批”一通,“发烧必须送诊所,老用土法子治,治坏了怎么办!”
奶奶不服气,“说得什么话,我孙女我能诚心往坏了治?”
“妈,您要这样我明天就让丽娜去接人。”
爷爷听得严重性唯唯诺诺,“不用接,好着呢。下次一定注意,千万别跟她妈说啊。”
陈欢尔在一旁偷乐。她打小体弱,爷爷奶奶各种土方法皆被学中医的母亲否定过,原理效用掰扯的明明白白,禁令下得不容一丝反击。业余选手遭遇国家代表,老两口一次次撞枪口上,深知完败滋味。
还没乐完父亲下令,“得盯着她锻炼身体,外边热,在屋里打打沙袋。”
又是锻炼身体,耳朵磨出茧。她自认早已不是儿时,可在父亲眼里陈欢尔一直是弱鸡。她有个一直未实现的不孝心愿:早晚得对老陈来次背摔。
爷爷当即保证,“明天就把沙袋挂起来,我们盯着她练。”
奶奶跟上补充,“不用明天,放下电话就挂。”
欢尔捶胸顿足,谁说人老了糊涂,这精明劲怕是诈骗电话都得礼让三分。
之后一周父亲没有再打过电话。举世瞩目的奥运会即将开幕,许是在长安街上,许是在鸟巢外,又或许在那座她根本没去过几次的繁华都市不知名一角,陈欢尔不知在哪里,可她无比确信,在千千万万驻守的武警官兵中,一定有一张刚毅严谨的面孔属于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