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学校举办公开课评比。小老头一副不大上心的模样,之前只在某次班会上通报过会有这个事。直到某天下午英语课早十分钟结束,教室里哗啦哗啦涌进一群领导,小老头亦是西装革履站上讲台,大家才意识到这是一项可以为老师挣颜面的重要活动。
陈欢尔本抱着事不关己认真听讲的态度,岂料课至一半班主任忽然点名让她说解题思路,要知转学半年多她被叫到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难道因为这几次考试有进步?
她暗自窃喜。问题并不难,她语速很快,说几句被小老头打断,“什么?”
欢尔重复,“cos……”
周围鸦雀无声。
“啊,”小老头忽然笑起来,边笑边纠正,“cos,余弦。”
这下同学们笑了,观摩的教导主任、年级组长以及认识不认识的老师们也笑了,一时间教室里笑作一团。
只有陈欢尔笑不出来。因为她终于明白班主任为什么要她重复,为什么纠正,大家为什么会笑。
她按习惯去发这个函数的音节,考赛英,可那是四水老师教的带足乡音的叫法。
搞笑,土里土气,甚至让人费解。
班主任压压手示意坐下,“思路完全没问题,很好啊。不要紧,数学考试不考口语。”
教室里又一阵笑,小城姑娘突如其来的发言将这堂公开课气氛推向高潮。
直至课后,观摩者退场时还有人笑着学她发音。
欢尔知道大家并无恶意,或许自己无意中还给小老头加了分。
多有趣啊。本应顺畅到比高速公路都平坦,一切井井有条但一定干干巴巴的公开课空降一名与众不同的外来物种。
她只是有些窘,还有些迷茫。
过年回老家,见了众多长辈,参加一场同学会,与要好玩伴挽手逛街,大家一致评价欢尔现在口音都像市里人。可被抛在真正的城里人堆,她仍是带着四水乡音来自名不见经传小旮旯的姑娘。陈欢尔彻底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四不像,可对于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她全无察觉。
因为这堂公开课,陈欢尔同学和家乡四水县的存在感同时升高。课间操散场有人绘声绘色描述起快三班考赛英事件;班里同学会拿来英文单词短句请她演示标准四水读法;就连手腕上绑的庇护红绳也成为某种特殊标识——你们那宝宝生下来都带这个吗?
祁琪心思细腻,有天午休时悄声问她,“大家这么说,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欢尔笃定,“新鲜劲一过就消停了。”
“是,也都没恶意。”祁琪拍着胸口,“幸亏没把四水之花说出去。”
“嗨,小荣小誉不值一提。”
反正没恶意。陈欢尔默念这五个字,真是一句万能开脱词。
一周后晚自习放学,宋丛不知何故一直没到。平日都是四人一同回家,等上一刻钟,祁琪按捺不住开口,“我真得走了,误了补习课老师肯定给我妈打电话。”
快一班属禁地区域不便上楼找,欢尔于是点头,“快去吧,小心骑车。”
“我送你。”景栖迟自告奋勇当护花使者,“就你这火急火燎的,第二天别见不到人。”
“不用。”祁琪说着迅速推车起步,她是真心急,车撑都忘记提上去。
“哎。”景栖迟追上前,抬脚把对方车撑勾上去,扭头朝欢尔喊,“等宋丛一起啊,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妈能手术了我。”
余音还在,人已不见踪影。
“好。”欢尔自言自语回一声。大考临近,毕业班晚自习延长至八点。比起自己,说实话她更怕“小白脸”宋丛有个三长两短。
天色半暗,教学楼陆续有晚归学生出来。欢尔靠上车棚一角立杆,将耳机塞进耳朵,按钮轮番按过去显示屏仍不见动静。老式随身听,电池愈发不禁用。
她便任由耳机塞着,以示不愿被打扰的隔绝态度。
又等上一会,车棚走近两名说笑的女生。欢尔本没有在意,直至意识到她们口中的谈论对象。
“你肯定见过。个不高,短头发,土里土气的。”
“我知道,就三班那个乡下来的嘛。她追宋丛?别逗了。”
“天天黏着好吗?上下学一起,有时候连吃饭都往宋丛身边凑,超级有手段。”
“谁告诉你的?”
“还用告诉,年级都传遍了。”
“得了吧,我可不信宋丛能看上她。”
“就是说嘛,也不照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哈哈哈,说好听叫自不量力,实际就是没脸没皮。”
一字一句,阵阵讥笑,站在两米外的陈欢尔听得清清楚楚。
见她们准备离开,欢尔别过脸去。
忽而一声闷响,最外边的自行车被大力踹倒在地。多米诺效应启动,整排自行车纷纷倒地。
正说话的两名女生呆住,陈欢尔与她们同时定位到肇事者——正走向这边的景栖迟。
“嘴别那么脏。”景栖迟站到她们面前,声音冷冷的,“知道什么就瞎造谣,脑子进水了?”
“神经病啊你!几班的?”一名女生破口大骂,刚要上前被另外一名及时拽住,两人小声耳语。
欢尔离一段距离听不清她们讲什么,可显然景栖迟听到了,他扬扬下巴,“嗯,就是我。我也天天跟他们一起走,怎么着,有意见?”
“关你什么事儿啊?想逞英雄别处逞去。”两名女生绕过他欲去推车。
“说陈欢尔不行,听见没有!”景栖迟急了,抄起手中的足球狠狠砸过去。女生们背对他,这下被响动吓得尖叫一声,球精准擦过两人衣角落地滚远。
刚出来的学生们堵在教学楼门口围观,谁也不敢上前。
“再他妈瞎说我不管你男的女的。”景栖迟指着两人,目光如炬。
欢尔猛地缓过神,怕事情闹大想要上前阻拦。然而刚迈出一步,她看到景栖迟朝自己方向抬了抬手。
他知道她的位置,并且发来一道暗语:别动。
她只得站在原地,眼见两名女生默不作声迅速离开。待人走远,堵在教学楼门口的学生们纷纷出动,有的小跑直奔校门口,有的经过事发地推上车半秒不停,也有胆大者偷摸打量景栖迟一番又装作没看到快步走开。
犹如一场夏季暴雨,车棚很快恢复安静。
欢尔叹气,默默捡回足球,而后盯着景栖迟慢慢走到跟前。她径直拽过他肩上的包把球塞进去,拉链拉好又轻轻拍拍,小声说句“谢谢”。
其实有很多很多话,可一时半会想不出如何表达。
曾经优秀的,开朗的,全票当选班长的陈欢尔,有一日竟会被陌生人形容得如此不堪。
又或者,这里的人看她就是这副德性。自己不知道而已。
“不许哭啊。”景栖迟将单肩包转到身后,天色暗到他不确定问题的答案,为确认伸手掐掐她脸颊。
软乎乎的,没哭。
话还是说早了,刚确认完,一大滴泪砸到手背上。
景栖迟叹气,“你跟她们较什么劲。”
他越说陈欢尔越委屈。正因为没较劲,屁都没放一个就被说成这样她才委屈。
景栖迟把她耳机拽下来,“上午就被我听没电了,还装。你怂不怂,别人说你你骂回去啊,实在不行上手,打不过叫人,遇事就会往后缩弄得自己可怜巴巴。”
“我怕打伤她们。”欢尔说得是实话。有一刻,短暂一刻她拳头是握死的,考虑的也确实是万一打伤人该如何收场。
可这在景栖迟听来纯属死鸭子上架,他蹭掉她眼泪,“行了别哭了。做朋友嘛,难免遇到被误伤的情况。以前我跟人踢球有摩擦,事后一帮人来家属院堵我结果把宋丛给打了。宋丛在急诊里边缝针,我妈在外边差点给我开颅。”景栖迟见她盯着自己,余光瞄瞄楼口说道,“真事,他现在耳朵后边还有一道。我意思是,你别因为这点嚼舌根的话以后对宋丛……”
“知道。”陈欢尔抹抹脸,她懂他的意思。
“反正就……”景栖迟也没想好说什么,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觉有些内疚,于是按过欢尔脑袋顶在自己胸口,安慰似的抚摸两下,“哎,不如让你先走了。”
听到这话欢尔忍不住又哭了,嘴长在别人身上,知道或者不知道哪个更好些?
她无从判断,只觉得委屈。
“好啦。”景栖迟能感觉到她在阵阵抽泣,奈何他的词汇库里就没有安慰女孩的话,绞尽脑汁蹦出一句,“你就当她们冲你放屁,谁接到这种毒气攻势不得大珠小珠落玉盘。”
欢尔破涕为笑,这家伙又比喻又引用,也真难为他。
她直起身,擦净眼泪朝他点点头。
“欢尔,栖迟,”宋丛叫着两人名字自教学楼跑出来,还没到跟前便开始求饶,“我们班晚自习非要考试,还不允许提前交卷。等着急了吧?抱歉抱歉,明天请你俩吃饭,吃好的。”
“你可得好好将功补过。”景栖迟揽过欢尔,“尤其对咱们欢尔妹妹。”
“怎么了?”宋丛见她脸色不好,声音满是关切,“是不是等半天冻着了?冷不冷?”
“没。”欢尔摆手,避开打量转身去推车,“考得好吗?”
“就那样。”宋丛仍不放心,书包往地上一撂就要脱校服,“你多穿一件吧,晚上回去凉。”
“我真不冷。”欢尔止住他动作,硬生生挤出笑容,“快走吧,我作业还没写完。”
“走了走了。”景栖迟跨上车,单脚蹬地呼唤伙伴,“头一遭全校最后一个走。”
见欢尔并无异常,宋丛提上书包,“哪儿最后一个,我们班全在呢。”
“他们干嘛?打地铺通宵?”
“对答案。”宋丛耸耸肩,“我的答案。”
“你就嘚瑟吧。”景栖迟哼笑一声,“看这窟窿以后你怎么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