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
夏夜寂静,晚风从窗口掠进来,钻进了云映的袖子。她出门着急,没有换衣服,里面还是睡觉时穿的那件薄绫寝衣,裙摆宽大,透着风。
她没有出声,静静的看着赫峥在公主府门前问别人话,人来人往,很忙碌。来之前她还在想,如果赫峥忙完了说不定能跟她一起回府,如今来看,他说不定待会还得进宫,或者去审犯人,或者去公主府安慰霍蕈,总之短时间里不会回家。
车夫在前面问:“夫人,要过去吗?”
云映摇了摇头,后来想起车夫看不见,又跟着说了句:“不去。”
她现在过去没有半点用,耽误赫峥的事儿,说不定还会让他更烦他。
云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状态。
她希望赫峥永远不要生气,因为每一次都让她觉得有些无措,她不知道除了道歉外还能做什么。
可能她永远没办法成为赫峥喜欢的人,她就是骗他了,但骗都骗了,还能怎样。
云映拢紧袖口,开始后悔今天晚上为什么要出来,如果没有出来,她就不会看见这让人不高兴的一幕。
她放下帷裳,轻声道:“算了,回府吧。”
车夫应下,驶动了马车。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细微的响声,赫峥忽然擡头,朝那昏暗且不起眼的角落看了一眼。
夜色昏暗,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识,看不出什么来,好像只是个碰巧路过的人。
面前人道:“赫大人?”
赫峥收回目光,道:“剩下的人送到刑部大牢去,明日让刑部的人审,然后你送个折子去内阁,跟张阁老禀报此事,什么时候处理,如何处理,由他决断。”
男人面露诧异,按着赫峥往日作风,不会把这件事推的这么清楚,赫家与长公主交好,赫延又不在,赫峥作为掌权者,若是坐视不管恐会遭人诟病,所以他还以为赫峥会亲自去审查,再不济也是派让人去。
方才那些人是以前平叛过的叛党余孽,人数不多,不成气候,因为之前驸马爷领兵攻打过他们,这才对霍蕈下手。
他们分头行动才劫到那群人,赫峥先一步救下霍蕈,彼时这位小郡主身上已经沾了不知是谁的血,因为挣扎太狠而衣衫凌乱,精致华丽的外袍也因为太着急被扔在了地上,那群人穷凶极恶,半点不会顾及这位郡主安危,只要没死就行,更别提见面了。
“那大人您……”
“我还有点事,先回府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才要转身时,赫泠慌慌张张的从公主府跑出来,道:“哥,你要不要进去看看,霍蕈想见你。”
赫峥看向他,道:“她见我做什么?”
赫泠声音弱了几分,道:“哥,你方才救了她,她可能瞧见你会比较有安全感。”
“那还是徐释带她回来的,她怎么不见徐释。”
赫泠自知理亏,他走近了点,劝说道:“哥,霍蕈她好歹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今晚吓成这样,你还当着大家的面那么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霍蕈说到底还是个没经历过太大是非的小姑娘,她到家时衣裙上沾了血,手臂也受伤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就算家人还有太医在旁边都在旁边候着也仍然心有余悸。
赫峥救了她,不管是出于职责还是朋友情分,他就是救了她,而且是在危机时候,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人。
所以她当然想见他。
霍蕈在没去江南之前,跟赫泠交好,时常会来赫家玩,连带着就跟赫峥也熟悉了几分。
情窦初开时,她自然而然就对各方面都出挑的赫峥动了心,但赫峥拒绝她拒绝的很干脆。
霍蕈自幼娇生惯养,被捧在掌心里长大,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哭了一场后当即就发誓一定要让赫峥跟她在一起。
从那天起,她便处处缠着他,甚至想方设法的接近他,仗着郡主之位赫峥不会太撕破脸,甚至在圣上笑着说要赐婚他与赫峥时,直接默认了他们是两情相悦。
她成功了,但没想到,赫峥居然连皇命都敢违,平日里他无视她就罢了,那可是圣上。
那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圣上勃然大怒,当即就要关押赫峥,但霍蕈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是想让赫峥娶她,半点不想害他。
而且赫峥若是有事,褚氏也不会善罢甘休,她隐约觉得自己闯了祸,可那时情况已非她所控,不是她说一句不结了就行的,赫峥藐视皇威,那件事不会善了。
后来霍蕈自己都不知道那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只知道连她的父母都为这件事忧心了许久,后来兴许是看着赫延帝师的份上,才把这件事掀篇。
从那以后,霍蕈再也不敢说喜欢赫峥,一有人问起,就说只是朋友,那些喜欢都是年少不懂事说着玩的。
她以为赫峥会厌恶她,但是没有。
一开始她还窃喜,后来才发现,他可能的确是个冷淡的人,他不会喜欢她,也不会厌恶她。
她在他眼里,只是念安郡主,赫泠的朋友。
后来霍蕈去江南,年少的那份心动早就被掩盖被遗忘,岁月磋磨下,她再不会无知又疯狂的喜欢一个注定没有结果的人。
如今再见赫峥,虽然他依旧如年少时那样耀眼出众,但她对他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执念罢了。
偏不改称呼,偏要做朋友,偏想靠近他,就算不再喜欢他,也执着的觉得。
——你当初居然不喜欢我,你真的很没眼光。
然而就在半柱香前,霍蕈颤抖着被人从马车内扶出来,惊魂未定时,在众目睽睽下叫住赫峥,想要赫峥安慰她,进去陪她。
男人如她所愿回头走过来,然后冷淡道:“不是跟你说过,别再这样叫我。”
最后兴许是看人多,才敷衍的补了句:“别哭了,回家吧。”
赫泠对他们的事算不得特别了解,他只是纯粹的有点心疼霍蕈,毕竟比起赫峥与霍蕈,他与霍蕈,才更像是青梅竹马。
赫峥不以为意道:“那你进去多安慰安慰她。”
他让手下牵来马,然后又道:“顺便提醒她别忘了我的话。”
赫泠:“……”
他仰头道:“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时候回府?”
赫峥睨他一眼,没解释,只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
等赫峥交代好一切,回到房间时,时辰已至深夜。
他轻手推开房门,月色正盛,云映蜷缩着躺在床上,他走进房间,将配剑放在桌上,不可避免的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以为云映会惊醒,但她仍然侧身睡着,没有动弹,她向来觉浅,所以赫峥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装睡。
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回房看了云映一眼后又再次出门,去偏房冲了冲身体后才重新回到房间。
云映半睁着眼睛,听他进来,又听他出去,然后又进来。
她没有转过身,就这样背着他,隔了一会后,男人便躺在了她身边,带着清爽的气息。
冲那么快,肯定没受伤,云映默默的想。
她没有回头,希望赫峥以为她睡着了。
他回来这么晚,说不定就是从公主府出来的。
她其实不讨厌那个称呼,讨厌的是,赫峥不让她喊,却让别人喊。
她心里不高兴,所以至少今天晚上,她不想面对他还在生她气这件事。
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再去哄他,反正就如他所说,她除了那两句,确实没什么旁的哄人的话了,他既然不想听,那就不跟他说了。
房内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云映头一回在自己还清醒的状态下没有主动钻他怀里。
好半天后,云映感受到赫峥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背。
她没有动,假装睡着了。
直到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还没装够吗?”
云映睁开眼睛,没吭声。
他又问:“你刚才去哪了?”
云映道:“在睡觉。”
赫峥沉默片刻,然后语调平静道:“对你来说,跟我说实话就那么难吗。”
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让云映觉得心慌。
不想让他生气,也不想让他说她。可是她每一次的辩解都很苍白,因为她就是那个理亏的人,就像是骗他成亲这件事一样,过去了好像又没有过去,赫峥永远会记得,此后每一次与她相处都是事已成定局的凑合。
她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烦躁,她翻过身来,在黑暗中看着他,然后道:“我去找你了。”
赫峥道:“来找我为什么不去见我。”
云映如实道:“我不想去t,我不去难道不是如你所愿吗,你不想让我去找你,你嫌我烦。”
赫峥脸色难看,他道:“云映,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了?”
云映立即问:“那你想让我去找你吗,你看见我去会开心吗?”
赫峥却又沉默了,云映并不意外。
她有时候觉得赫峥对她说话半点不留情,有时候又觉得他心地还算善良,说一半留一半,还能给她点面子。
沉默中,云映陈述道:“你不会,你讨厌我。”
她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天生轻软的语调在这个时候却一点也不好听,甚至有些刺耳。
赫峥想捂住她的嘴。
云映盯着他,心里很清楚,她在说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她自己知道,赫峥也知道,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起初他就不喜欢她,觉得她一而再的纠缠与主动让他烦躁,后来成亲亦是形式所迫,他厌恶被欺骗,可是她不仅骗他,还骗成功了。
但其实成婚之前,还未曾想到赫峥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就做好了一辈子不被赫峥接纳的准备。
因为那不重要,对她来说,富裕闲散的生活,宁遇的脸,赫峥身后所代表的权势,每一样都比赫峥这个人要重要。
但兴许人总是欲壑难填,她总是被迫在意,被迫难过,被迫去思考,他要怎么才能让他原谅她。
不等赫峥回答,云映便在沉默中道:“那你就讨厌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