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
时节正是大暑,不到卯时天边就泛起了鱼肚白,房内支摘窗彻夜开着,通风处挂了云映特制的药材,房内不生蚊虫。
冰鉴里的冰已经悉数融化,云映昨晚睡时还躺在他怀里,这会便因为热同他拉开了距离。
她长发铺散,因为夏日燥热,衣襟开了一半,薄薄的衾被也被她踢到了一旁。
赫峥一动,云映便蹙眉,然后半懵半醒的睁开了眼睛。
她喃喃说了句什么,赫峥没听清楚。
他伸手将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道:“睡吧。”
云映嗯了一声,看得出来她已经困的不行,但还是问了他一句话。
这次赫峥倒是听清楚了,他道:“应该会迟点儿。”
“夏少游做局,我得跟他们大理寺用个晚膳。”
云映全无反应,赫峥又补充:“推脱不掉。”
云映没有回答,她又睡着了。
她的觉太浅,赫峥每日起身都会吵醒她,以前她还会忍着困跟他一起起身,跟他说两句话。这段时日倒好,她也不起来了,只意思意思跟他说两句话就自己睡了。
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乖顺,赫峥没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然后身上帮她把衣襟阖上。
紧接着他放轻动作穿衣,然后习惯性的去偏房洗漱,临走时,昨晚的那个玉鱼莲坠正静置在小几上。
云映侧着脸庞趴在床上,浓密的乌发散在床榻上,她跟那只小鱼都静静的躺在那里。
赫峥看半天,然后目光从云映身上收回,上前拿起了那个玉坠。
房门打开,雾青已经在外候着。
他跟赫峥请了个安,然后道:“公子,属下先派人传膳。”
赫峥道:“不必了。”
手心里那块玉温润冰凉,他忍不住摊开手掌看了一眼。
雾青见状立即欣喜道:“公子,这是夫人送您的吗?属下看守旁人夫人库房时,见过这枚玉坠。”
赫峥冷眸扫了一眼他,云映送他物什,难道不是件极为常见的事吗,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雾青却不这样觉得,他作为下人,自是希望他家公子和少夫人夫妻和睦,见状又遗憾道:“可是公子您的玉已经带了有十年了……”
赫峥低头看了眼自己腰上的玉佩,这个玉佩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来历。
非要说的话,这玉是褚夫人亲自给他挑的,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记到现在。
赫峥走进偏房,然后道:“好像该换了。”
雾青啊了一声,然后认同道:“确实确实,毕竟是少夫人送的。您若是不戴,惹的少夫人不快就不好了。”
赫峥发现雾青这厮的嘴越来越碎了,云映高不高兴跟他有什么关系。
而且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这条鱼,看着就是个小玩意儿,造工虽精巧,但并不庄重。
只是这块玉戴了十年,边角处已经有裂痕了。
他手边暂时又没有别的玉,暂时凑合一下而已。
云映全然不知赫峥已经勉强凑合一下的带上了这块玉,她一脚睡醒时,天已大亮。
房里被新添了冰,但她还是被热醒了。
用过早膳后,云映按着惯例去给苏清芽请安。
赫延走了以后,府内分明松弛了一些,苏清芽跟以往没什么分别,掌管中馈已经占了她大半精力,但好在没有子嗣,云映觉得她的日子比徐怡风要舒适一些。
云映去时,苏清芽不在正堂之内,一位嬷嬷上前道:“少夫人,夫人后院暖阁内抄经祈福,老奴带您过去。”
近日也没什么大事,更没听哪个孩子害病,那这祈福莫非是给赫延祈t福不成。
云映跟着老嬷嬷走进,房内寂静,青烟袅袅,晨光照进来,能清楚的看见烟雾升腾的样子。
朦胧中,见得苏清芽半跪在软垫上,身形削瘦,细长的手指执着笔,手边已经摞了一沓纸。
云映脚步慢了下来,房中清光明亮,帘幕风微,清雅端方,不远处的紫檀案几上堆放着不少字画。
云映知道,苏清芽对丹青书法颇有研究,她曾经看过两幅她的画,但她是个外行人,对意蕴手法等一概不知,只能勉强瞧出那画的花鸟栩栩如生。
她还在想着,等她同苏清芽熟悉一些的时候,兴许可以让她照着赫峥画画宁遇。
云映款步走近,道:“夫人。”
苏清芽搁下笔,连忙回过身道:“小映,今日来这么早呀?”
云映行至苏清芽旁边,自觉给她研墨,然后道:“夫人是在为父亲祈福吗。”
苏清芽嗯了一声,道:“算是吧。”
苏清芽叹了口气,道:“希望他们可以一路平安归来。”
他们?
云映道:“除了父亲,还有谁回来吗?”
苏清芽抿了下唇,云映知道,她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跟自己说的,但后来苏清芽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移开目光,道:“也没什么。”
“他这一程赶的急,算着日子,兴许还有一月就能归家了。”
那确实是快,云映原先还以为之前得年底才能回来,这么一瞧,赫延回来时,别说年底,兴许还没入冬。
她知道,赫延此行绝不可能仅是公事,云映目光扫过那一沓佛经,心道莫非是接人不成。
赫延不爱褚夫人,云映看不出他对这府里的谁有所青睐,听说他也不是什么沉迷女色的人,难道此行是去接什么心上人吗?
恰逢此时,风从窗外掠进,吹起了那一沓薄纸,云映便走上前去关窗。
窗户关上后,她垂眸,看见了紫檀案几上的那几幅画。
上面的几副一看就是刚作不久,墨迹鲜亮,真正引起云映注意的,是压在下面的一副。
画像露出一角,是一个女人的手,端庄娴静的放在膝盖上。
苏清芽还在整那一沓佛经,云映看了一眼她,继而收回目光,果断的伸出手把那副画抽了出来。
画幅泛黄,纸张翻动的声音瞬间让苏清芽回了头,她制止道:“小映!”
云映却已经看见了那幅画。
画上是个女人,确切来说,她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芙蓉粉面,章台杨柳。
她坐在椅子上,约莫十六七岁,姿态端庄,眉眼间却尚有稚气,唇角含着温和笑意,出尘脱俗。
云映手指收紧,从这张面庞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是她最熟悉的长相。
云映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褚夫人。
苏清芽已经走了过来,她匆忙从云映手里接过画,然后小心将之卷起道:“方才我在收拾这些画呢,堆的杂乱,见笑了。”
云映仿佛没听懂她的意思,直接问道:“夫人,这位就是褚夫人吗?”
苏清芽将画放在一旁,含糊道:“不是。”
她显然不想再提,拉着云映的衣袖道:“小映你看,你瞧哪个最好看?”
云映听说,褚氏嫡系一共只有两个女儿,这人不是褚夫人,总不至于是当年的皇后,当今的太后吧。
她没去管苏清芽这明显叉开话题的话,直白道:“那她是谁?”
苏清芽的话顿了顿,寻常人到这就不问了,她显然没想到云映这么执拗。
其实云映就算知道也无妨,她也一直都没有对云映与赫峥死守什么,褚夫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一切都该回到正轨。
赫峥从没有追究过这些,褚家人也早就把这些事忘了,就算说了又能如何呢。
她对上云映的目光,然后道:“是……褚夫人的妹妹。”
褚夫人是嫡系最小的女儿,她没有嫡亲妹妹,这也就是说,画像上这位,是褚家的庶女。
她忽然想起方才的推测来。
赫延此去倘若是去接心上人,那岂不就是画像人这个女人?
可苏清芽无缘无故留这女人的画像做什么?
而且褚夫人都死十年了,十年后再接是不是晚了点。
云映还想再问,但苏清芽显然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她道:“小映,那都是往事了,如今也不好再提,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
她拉着云映的手,道:“来,我们看画吧。”
下午,毒辣的太阳削减了几分威力。
云映非常不合时宜的收到了云施彦的信,可能是成婚这么久,见她没动静所以着急了。
信中先是一段虚伪的问候,然后委婉强调他们同是云家人,希望她不要拘泥于以前的那些小过节,云家越好,她在赫峥身边才越能立的住脚跟。
这封信让云映看的直蹙眉,泠春见状不由道:“姑娘,大少爷可是说什么了?”
云映简短道:“让我帮他。”
泠春道:“这…大少爷这是怎么说出口的?”
这其实不难理解,在云施彦眼里,只有利益是永恒的,甚至包括这京中旁人也是这个想法。云映助他上位,他将来承袭爵位,也是她的母族。
他不过是仗着自己身后的国公府,认定云映自己也在害怕云安澜离开,所以才这样提要求。
但云映对他属实已经没什么忍耐限度了,她对这种无关紧要的男人,耐心都十分有限。
泠春叹了口气,道:“您要不同姑爷说说,让他莫要因为您的面子……”
云映打断道:“我不说他也不会。”
赫峥不会管她的事,也不可能去帮她扶持那个庶子。她与赫峥就算夜夜翻云覆雨,也不能否认,他们的确不是什么灵魂相近的人。
所以这件事她从头到尾没想过跟赫峥提。
泠春道:“那要不就直接回绝吧。”
回绝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她是他的妹妹在上京众人皆知,赫峥之前待过大理寺,夏少卿又的确是赫家门生。
无论云映有没有跟赫峥吹这个枕边风,或者说那个枕边风是否有用,都不能否认,云施彦必定从这场婚事中受益不少。
她思索片刻,然后忽然想起赫峥早晨同她说过的话来。
她手指点了下桌面,轻声道:“泠春,你帮我备套衣服,我晚上想出门一趟。”
她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
如果这场婚约真要有一个受益人,那也不可能是云施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