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至欢瞟了一眼面前众人,还是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推陆夜走开:“怪什么怪,你快过去。”
陆夜轻笑了两声才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慢悠悠的扫向众人,并没有在沈至欢面前对众人说出什么警告的话,甚至此时对待下属的态度可以称的上温和,只是话音一转,谈及了别的方面:
“我听说你们好像都对我夫人很好奇,念及你们都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此前的冒犯我便不同你们计较,今日见着了,各位都有什么感想呢。”
陆夜的话让原本处在边缘地位的沈至欢一下子如坐针毡起来,她稍稍挺直了脊背,有点后悔跟着陆夜一起出来了。
无一人敢直视她,房间里寂静极了。
陆夜指了指最前头的一个老人,道:“从你开始吧。”
陆夜指的人沈至欢稍微有点印象,但也只是见过,两人未曾说过话。
老者对着沈至欢弯腰作揖,一副恭敬的模样:“夫人仙姿玉貌,秀外慧中,为人也亲和友善,能得夫人作为庄中主母,是我等之幸。”
沈至欢抿了抿唇,只觉这人在睁眼说瞎话,心里指不定是怎么想的,如今还要这样说出来,恐怕他自己也是够为难的。
陆夜却并不满意,道:“就这吗?”
这人果真也愣了一下,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太多,只得继续道:“夫人娴雅端庄,芳华可比日月,平日里待我等也是宽豁温和,属下第一回见,便觉夫人是世间与主上最相配的女子,其余都难抵夫人半点。”
那人说完,静静地垂着头等着沈至欢和陆夜其中任何一个人接一句什么。
沈至欢不说话是因为她着实不知道说什么,而陆夜却也不吭声。
他静静地把玩着手里的瓷杯,房里寂静一片。
男人额上泛了细汗,只得又硬着头皮夸下去。
后来实在是词穷了,陆夜却还没有叫停,沈至欢一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想要制止陆夜,可后来见他们人人自危不敢出声的样子又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痛快。
她乐于去欣赏这人明明肚子里已经没东西了,却还要绞尽脑汁夸她的窘迫模样。
静默的时间有些长,随着瓷杯放在桌上一声响声,陆夜打破了沉默道:“看来兴许是这房里太过暖和了,让你脑子不灵光,既然这样就去镜和台站一会吧。”
这俨然是要叫他去罚站的意思,镜和台在庄子的正中央,那儿平日人来人往,这人有六十多岁了,两鬓斑白,在这里也颇有威望,三九隆冬里,先不说这站一会到底是多久,这脸是丢定了。
脸色一下涨的通红,可他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道:“属下遵命。”
这人走了,房里的气氛却无半点松懈,陆夜又随手指了一个:“你来说。”
“……”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沈至欢一直都在听剩下的这几个人轮番夸她,直把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这夸可也不是随便夸夸就好,若是夸的叫人不满意了,与沈至欢相差太大了,或是有一丝一毫的停顿,都得去陪那位老头一起罚站去。
谁能想到都活到了这般年纪,居然还得被罚站。
沈至欢本并不在意那些溢美之词,她只是乐于欣赏他们紧张的姿态,但才停了一刻钟,她就有些不耐烦了。
于是陆夜就让人送了早膳进来,她用膳,梳妆,跟陆夜调笑,那群人一直战战兢兢的站在厅中,好像要把毕生听来的赞美之词都用在她身上。
她后来索性也不管他们了,该做什么做什么,直到用午膳的时候,沈至欢实在是觉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才忍不住再次跟陆夜提议:“让他们走吧,瞧着他们也编不出来了。”
夸了一上午,赞美沈至欢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众人纷纷哑着嗓子道:“属下对夫人是真心敬仰,无丝毫违心。”
“咳咳咳!夫人仁厚,而我等今日得见夫人,蓬头垢面恐脏夫人眼,咳咳!还请夫人责罚,下回定然焚香沐浴才前来拜见!”
沈至欢:“……”
陆夜看着沈至欢的脸色情不自禁笑了出来,才侧眸淡淡对众人道:“夫人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下跪行礼。
等到碗筷撤出,房里终于清净了下来,听了一上午沈至欢心里舒服多了,下回再见到这些人时,就算他们还不搭理自己,她一想到今日他们窘迫的样子恐怕还是会笑出声来。
可是她面上并无反应,埋怨陆夜道:“吵死了。”
陆夜道:“那我让他们去镜和台说小点儿。”
沈至欢连忙道:“快算了吧。”
陆夜才要说话,外头便又想起了敲门声,是连尤的声音。
“主上,属下有事禀报。”
连尤几乎从未这样在陆夜同沈至欢在一起的时候过来打断,现在过来,恐怕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
沈至欢推了推陆夜道:“连尤找你。”
陆夜看了一眼门口,道:“我待会就回来。”
沈至欢愣了一下,然后顺从的嗯了一声。
她一开始还以为陆夜会把连尤叫进来,让他直接说的。
毕竟以往有什么,陆夜大多也不会避讳着她。
陆夜将房门轻轻阖上,眼里温和的笑意一寸一寸的收敛,连尤跟着陆夜走到院外,开门见山禀报道:“主上,当初夫人身边的贴身丫头也在这边。”
陆夜脚步倏然顿住,道:“沁兰?”
连尤道:“是她。”
“昨日夫人出行,在街上碰见她,她喊夫人小姐,被夫人听见了。不过属下挡住夫人的视线,应当是没有看清她的脸,后来属下将夫人支走,把沁兰带走了。”
陆夜喉结滚动,漆黑的目光中带着点阴鸷,缓声问:“…她后来有什么异样吗?”
连尤低头道:“并无异样。”
陆夜走下台阶,沉着脸问:“她人呢。”
连尤道:“被属下放在至渊阁。”
至渊阁也在这个山庄里,只是在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离沈至欢住的地方很远。
陆夜不加犹豫直接道:“把她送到城南的刑司局去,问问她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连尤抿了抿唇,没有立即答话。
陆夜目光扫了过来,冷声道:“你不愿意?”
连尤摇了摇头,道:“属下不敢,只是昨日属下将她抓住时,就已经问过她了,她一字都不肯说。”
只是想方设法的想来见沈至欢。但这句话连尤没有说出来。
陆夜半眯了下眼,目光落在连尤的侧颈,上面赫然有一道抓痕。
印子浅浅的,不像是与人打斗留下的伤。
察觉到陆夜的目光,连尤主动道:“属下送她去刑司局时出了点意外。”
陆夜道:“不说的话,直接杀了吧。”
连尤不应,隔了一会才道:“主上,属下认为这样不妥。”
陆夜看向他。
连尤低着头,面无表情的道:“沁兰此前跟了夫人十几年,日后若是夫人知道了,恐怕…”
其实陆夜方才说出口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些,虽说目前来看,沈至欢不太可能恢复记忆,可如果有什么万一,他杀了沁兰,那才真是毫无退路。
就算连尤不说,他也会转口让他用别的方式解决的。
可连尤向来是对他唯命是从的,鲜少会提出自己的意见来。
他道:“不杀她可以,但如果她再次遇见沈至欢,同沈家或者同沈家相关的任何一个人取得联系,你就不必再跟着我了。”
“属下遵命。”
陆夜收回目光,继续道:“我没有闲工夫去管你私事,庄中人怠慢她一事我暂且不同你计较,但恻隐之心,你是最不该有的。”
“懂了吗?”
连尤道:“主上放心,属下明白。”
至渊阁地处偏僻,四面皆是草木,外头足足守了有十余人,沁兰独自一人坐在床塌上,她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四肢也是酸软无力。
连尤进门时,沁兰正有些艰难的自己给自己倒水。
好不容易倒满了,堪堪拿起来时却因为手臂脱力,杯子落了下来。
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连尤将杯子放在桌面上,然后道:“明日午时,我会送你离开。”
沁兰没有喝,而是冷冷道:“我要见我家小姐,你们把她怎么了。”
连尤道:“你若是仍有这个想法,我会再次将你送到刑司局。”
沁兰不答反问道:“我家小姐不知道我在这里吧?”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家小姐是沈将军的亲生女儿,他若是知道你们胆敢如此待她,定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今日就算困住了我,也永远不要想着就这样万事大吉了。”
连尤仍旧冷着一张脸,道:“那不是你该操心的,若是想活命,就不要再想着找她。”
沁兰闭了嘴,面前这人几乎油盐不进,他总是木着一张脸,是个冷漠的大块头。
昨日里她亲眼见这人放在小姐面前,不让小姐过来,后来又来救了她,把她送到了一个类似诏狱的地方,问了她许多东西,结果在旁人扒了她的衣裳准备上刑时又叫停了他们。
紧接着就带着自己来到了这里,问他什么都不回答,只让别再找沈至欢。
这人很奇怪,可沁兰也怕万一真的惹急了他,他会杀掉自己。
她要是活着,还有找到小姐的机会,若是死了那就是毫无机会了。
况且明天三少爷的军队就回途径这里,那时候如果是她能成功见到小姐,然后再带着小姐拦住队伍,那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沁兰稍微收敛了情绪,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连尤又不出声了,他将带过来的药放在桌上,然后道:“明日午时我来接你。”
他说完就离开了,沁兰看着他留下来的一堆药,然后下意识的摸向腰间,那里有沈至欢就给她的细竹筒。
才一碰上,她才想起来那那个东西早在前几日就被她丢到了水里,她如今自身难保,小姐给她的东西她怕是保不住,叫别人拿去了那就麻烦了,所以她拆了竹筒,将内容记在了脑子。
房门被轻轻关上,沁兰伸手拿起药瓶。
她不会认为就这短短一天的时间,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就对她生出了什么男女之情,但既然那么怕她找到沈至欢,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呢。
陆夜中午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
但他并没有跟沈至欢在一起待多久就走了,还跟她保证,卯时一定回来。
但陆夜走后,沈至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这才发现平常跟着她的小丫头不见了,换成了另外一个看着活泼一些的。
新来的这个丫鬟叫翠屏,她说之前的那个丫头家中有事回老家了,所以换她来伺候。
沈至欢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傍晚的时候,沈至欢牵着沈摆摆仍旧照着以往的习惯去屋后遛一遛它,可临走时她还是顿住了脚步。
其实今天一天她都没有去想昨天晚上那些人说的话了,上午的那些事让她心里舒服一些,可是一到傍晚,陆夜不再她身边的时候,她就好像又恍然间置身于时候。
一往这方面想,她心里觉得有些难受。
翠屏提醒道:“夫人,我们可以去前院的花园走一走。”
沈至欢摇了摇头,道:“算了,等陆夜回来吧。”
翠屏就像是知道沈至欢的顾虑一样,道:“没关系的夫人,奴婢看摆摆好像也更愿意去大一点的花园呢。”
沈至欢低头看着沈摆摆,已经长的无比强健的大狗乖顺的坐在她旁边,兴许是知道要出去玩了,所以睁着圆圆的眼睛尤其的兴奋的看着她,黑色的尾巴摇个不停。
沈至欢抿了抿唇,道:“……那好吧。”
翠屏比之以前的那个丫鬟要活泼的多,她这一路几乎都在不停的跟沈至欢说这话,还偷偷告诉她,上午被罚站的那些一直站到天黑才被允许回去。
沈至欢心不在焉的应着,她看着是在专心的遛沈摆摆,可是又不自觉的的将注意力放在周边路过的人身上。
但是从前那些如芒在背的审视目光,还有说不上来的不自在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一样,仍旧是有人会同她打招呼,但是有人不会,可就是同以前不一样了。
终于,在第三个人同沈至欢行礼后,她知道了是哪里不一样。
她虽不常出来,可是这儿的人她多数也是脸熟的,可是今天她碰见的,居然全部都是生面孔。
于是她又观察了一会,才终于确定,的确是换了一些人。
“以前的那些人……”
翠屏适时解释道:“主上说他跟您常年不来北部,这儿的人都有所懈怠了,长此以往是不可抵御外敌的,所以让他们大多都去军区重新历练筛选了。”
沈至欢知道陆夜会有所行动,但她属实想到他会直接换掉一批人。
抿了抿唇,沈至欢忽然道:“落云呢?”
翠屏道:“落云出任务去了,夫人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沈至欢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落云是这里第一个跟她说话,又对她相对比较热情的人,虽然他可能和苏嘉月关系更好一些,但是沈至欢仍旧不想让他因为自己而被牵连什么。
她话音才落,沈摆摆却一下子兴奋起来,沈至欢牵着绳,被沈摆摆带着往前走。
她看过去,才发现是连尤刚才从前面走了过去。
沈至欢想起上回那个小丫头的事,便叫住了连尤。
连尤顿住脚步,弯腰垂首道:“夫人。”
沈至欢问:“你救下那个姑娘了吗?”
连尤道:“救下了。”
“她怎么样?”
连尤抿了抿唇,道:“属下原本正要跟您说的,属下救下她之后带她去看了大夫,但那姑娘原本就患有心疾,昨日又受如此惊吓,就没能挨过当晚。”
沈至欢的唇角一下子垂了下来,心里的怪异伴随着连尤说的话越来越重,她道:“那她的尸体呢。”
连尤道:“已经被属下安葬了。”
“那她的身份是……?”
连尤道:“她原本是一大户人家的丫鬟,后来被逐出府后精神就有些时常,时常做出怪异的举动了。”
所以说在街市上就算被打也要拼命的冲她喊小姐也是情理之中了,连尤的话足以逻辑自洽,甚至很是合理,毕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对她喊小姐。
她明明是个孤女。
沈至欢不出声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
她哦了一声,道:“那你去忙吧。”
连尤道:“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连尤走了之后,翠屏道:“夫人,那个女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沈至欢脑中有些乱,没有出声。
连尤的答案很合理,可是并不叫她满意。
沁兰。
沁兰。
这个名字,明明就是有点熟悉的,她甚至觉得,比陆夜听起来还要熟悉一些。
连尤真的没有骗她吗?
这个疑问一直到沈至欢回到房间,陆夜今天食言了,卯时都快过了他也没有回来,沈至欢没有等他,自己一个人吃了饭。
吃过饭后,翠屏照例端来了药汤。
黑漆漆的汤面几乎可以映出她的倒影,这个药沈至欢喝了有半个月了,苦味她已经很熟悉了,甚至不需要再放糖块在旁边。
翠屏把药碗放在沈至欢手边,道:“夫人,快喝吧。”
沈至欢嗯了一声,道:“放那吧。”
沈至欢把沈摆摆脖子上的绳子松开,然后端起碗喝了一口,旋即她皱起眉,道:“有点凉。”
翠屏愣了一下,道:“那奴婢让他们重熬一碗。”
沈至欢将碗放下,道:“重熬也没用,膳房是不是离这里挺远的?”
翠屏道:“是的夫人,膳房周边气味重还吵闹。”
沈至欢道:“其实每次药端过来的时候都有些凉了,她这么远的距离,又是隆冬时节哪能不凉呢?”
“药汤还是烫一些好,怪不得我最近都觉得这药汤一点作用都没。”
翠屏道:“那奴婢让他们放在茶桶里端过来,兴许会好一些。”
沈至欢道:“用不着这么麻烦,你直接让他们在院子里熬不就好了,还省的每天端来端去的。”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翠屏没有多想,便按沈至欢说的做了。
沈至欢坐在屋檐下,院子里尽是草药香,等到药煎完,她叫人把药渣拿过来给她看了几眼,她随手拨弄几下,然后指了指墙角的红梅,道:“药渣就倒那里吧,正好还能肥土。”
煎好的药放在沈至欢手边,她端起碗轻轻的嗅了两口,陆夜就是这时从外面走进来的。
沈至欢张口,将药喝了一小半。
她看了一眼陆夜又移开了目光,道:“是谁说自己卯时一定会回来的?”
陆夜看着院子里要撤下去的炉子,道:“怎么想起在院子里煎药了?”
沈至欢又喝了几口,道:“在膳房煎的话每次送来的时候药都凉了。”
她又指着红梅,道:“药渣可以肥土,倒在那也是方便。”
陆夜顺着沈至欢目光看过去。
墙角的红梅根上,是一团黑棕色的药渣,红梅开的艳,有风吹过来,花瓣掉落,细小的红便点缀了那一摊药渣。
“嗯,方便。”他道。
这个夜晚过的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别,第二日沈至欢睁眼的时候,陆夜还在她身边。
但是吃过饭之后他就出去了,还说他一会就回来。
今天出了太阳,沈至欢出门时阳光正好照在屋檐下,暖暖的,让人不自觉的心生安稳。
院角的红梅迎着日光,娇艳无比。
翠屏跟在沈至欢身边。
沈至欢朝院角走过去,道:“快要开春了,也不知它还能开多久。”
翠屏道:“往年它都是能开到二月的。”
沈至欢笑了笑,道:“你去拿个篮子来,我摘几枝放屋里养着吧。”
翠屏应了声是,便转身走了。
沈至欢走近,那摊药渣还在,上面落了许多花瓣。
沈至欢垂眸看着半晌,面色如常静静盯着。可随着身后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擡起折梅的手有些许的颤抖,惊恐成倍的涌上来。
药渣被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