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至欢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指尖捏着杯壁,对周誉的话并不作回应。
房内的丫鬟都识趣的退了出去,仅余沈至欢和周誉两人,炉内青烟袅袅,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房内有一种轻浅的木质香,这儿临近太极殿,格外的寂静,轻易就让人觉得心神安稳。但沈至欢却一点也无法放松下来。
周誉看她的目光过于直接,就算是想忽略也难。
此刻,她稍稍冷静了下来,知道方才她属实是太过僭越了。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当今太子,是将来会继承大统,生杀予夺说一不二的人,是将来老皇帝死了决定沈家命运的人。他对她温和有礼,一派深情,可沈至欢心里却清楚他归根结底仍是不允许别人忤逆他的。皇帝如此,太子更会如此。
她垂着眸,轻轻的抿了一口周誉递过来的茶水。
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蔓延,气氛平白显得有些紧绷起来。
她心里想着周誉可以快点走,可是又害怕倘若周誉不在这里,她自己一个人在这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说不清楚。毕竟不管当下如何,至少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人都知道她将来一定会是皇帝的女人,若是被人发现她在太子寝宫,老皇帝颜面受损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况且周誉走到如今这地步并不容易,同窗之谊,她也不想因为自己害了他。
“今日席间我见你没吃什么东西,你想吃什么,我叫膳房送过来。”
沈至欢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臣女不饿。”
周誉又道:“之前我见你总喜欢拿些话本子看,我也收集了一些,我让她们给你拿过来。”
沈至欢依旧拒绝道:“不必劳烦殿下了。”
周誉沉默了片刻,忽而道:“至欢,你不信我吗,我方才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沈至欢仰头看他,问:“什么?”
周誉站在沈至欢面前,他低头看沈至欢时恰能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的眼睛很好看,睫毛卷翘,眼皮内敛外开,衍生至眼尾微微上挑。
仰头看他时,脖颈微微扬起,挺成了一个漂亮又脆弱的弧度。她的表情似乎惯来是冷淡的,但是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其实并不同表面那般漠然。
眼睛里仿佛藏着淡淡的水汽,潋滟生光,有些诧异的微微睁大双眸显出几分纯真来,红唇张开了一些,唇间有一颗小小的唇珠,挺翘着显得红唇很饱满。他轻易就能找出她故作镇定的双眸中被掩藏的慌张和无措,捏着杯壁的手收紧,直接有些发白。
她在紧张。
心里八成还在想着让自己早点离开。
真可爱啊。
周誉隐隐的勾了一下唇角,开口却仍是温和认真的语气:“我说我会保护你。你不愿意的事情不会有人强迫你的。”
“我们少时相识,如今怎的生分了。”
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当不了真。
她生在闺阁之中,却也隐隐明白老皇帝一直那么执着的盯着自己不仅仅是因为她这张脸,更是因为沈长宁死了,沈家必须再送一个女儿进宫以稳帝心。
沈至欢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隔了一会才道:“礼不可废。”
“陛下九五至尊,能进宫是…臣女的福气,殿下日后,还是慎言吧。”
周誉轻声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
方才在百花园里的沈至欢同现在的沈至欢可一点也不一样,那会她可是敢瞪着自己反驳他,如今倒是想起他是将来握她命脉的人了,乖巧下来处处都是顺从的敷衍。
“既然是福气,方才为什么要躲?”
沈至欢对上周誉的目光。她属实不懂周誉到底在想什么,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想同他就这件事情多说什么,他却偏要继续问下去。
“可臣女也说过被发现也没什么,不是殿下要带臣女来的吗?”
周誉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大体还是温顺的,但她眼底隐有些不耐烦,唇角微微绷紧,语调下沉,瞧着比方才凶了不少。
周誉这才满意,他向沈至欢伸出手。
沈至欢下意识的往后倾了下身体,身体有些僵硬,警惕的看着周誉。
周誉的脸实在太有迷惑性了,他这般看着一个人时候会让人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只会不自觉的就对他产生好感。
但沈至欢却不一样,她微微睁大眼睛,语调紧张起来:“你做什么?”
周誉却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他的目光从面前人因为身体后倾,一直撑着榻而裸露出来的,塌陷的锁骨轻轻扫过,手指轻巧的从沈至欢手中拿会那个茶杯,指尖扫过她的手指,一触即分。
他同沈至欢拉开距离,压迫感陡然消失。
面前的人脸上仍挂着清浅的笑,气质清列又温和,他道:“只是想给至欢添些茶而已,至欢在紧张什么?”
沈至欢暗暗松了口气,却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但日后不管如何,都有我在。”
她不知周誉如今同她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三番两次的这般。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那殿下想做什么呢。”
“难道殿下觉得,您能阻止他吗?让他对我失去兴趣有一万种方法,可殿下怎么能保证,这些法子里有一种可以让我们都全身而退无人伤亡呢?”
“您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
周誉显然对终于说了实话的沈至欢很满意,他低声道:“有办法的。”
沈至欢擡眼望他,问:“什么办法?”
周誉将茶盏搁在桌面上,里面的水晃了出来溅在了他的手上,他看沈至欢的目光有些晦暗,叫人摸不清情绪。
他再次伸手,勾起沈至欢颊边散落的发。这个动作实在过于亲昵。紧接着,周誉的手又碰到了她的脸,轻轻摩挲。沈至欢却只觉浑身僵硬,她不知周誉这是什么意思,才刚要推开他,却听他在自己耳边道:
“他啊,活不了多久……”
仿佛平地一声雷,沈至欢蓦的睁大眼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起来。
她侧眸看过去:“你说什么?”
“皇上驾到——”
一声尖利的声音打破两人间紧绷的气氛。沈至欢站起身来,还没出声,周誉拉住她的手腕,快步将她带到了暖阁边的一间藏书室中。
她原本和周誉就在西苑,皇帝从正门进来朝这边走,周誉根本不可能再带她出去寻别的可以藏身的地方,这里说是藏书室,其实同她和周誉方才待的那件房子也就隔了一间暖阁而已,只靠一道珠帘自己一扇屏风阻挡视线。
周誉显然也是没料到老皇帝会突然朝这边过来,事出紧急,他带着沈至欢走向了藏书室的角落,那儿正好有一台高大的箱柜,外围又被绘着山水江河的曲屏风挡住。
沈至欢低声催促道:“你快去迎他,我会自己藏起来的。”
眼下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周誉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她,便转身离开了。
沈至欢不敢耽搁,提着裙摆轻脚躲在了柜子旁边蹲了下来。
才刚刚蹲下,外面便隐隐传来了元成帝与周誉对话的声音。
说话的人语调带着不满:“这是在做什么呢,我不是让苏全安告诉你让你朝我那去吗。”
“回父皇,儿臣方才从席间退下来,身上酒水味太重,贸然前去怕冲撞了您,便让人备水想要更了衣再去。”
“竟还劳烦父皇亲自过来,儿臣实在罪该万死。”
元成帝声音听不出喜怒来:“罢了,我也是想出来走走。”
沈至欢听着两人似乎坐下了,没有再继续往里走,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外面的谈话声还在继续。
“清洲一案可还有什么疑点?”
周誉的声音似乎在有意放的和缓,沈至欢在这听的不太真切:“回父皇,薛氏一脉已经被押解回京了,一家四十三口,嫡系已经被就地处决,回来的都是不多重要的旁系,此次证据确凿,还请父皇放心。”
沈至欢心里疑惑,她从未听说过这朝中还有姓薛的,但青州毕竟离京城太远,说是当地商贾也不无可能。
她并未放在心上,心底却开始想,此时若是被发现,可就不仅仅是同太子那点事了,偷听今上与太子议论国事,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她算是明白,周誉这人看似温和有礼,实则也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能在皇室权利倾轧在前太子被废后脱颖而出的人,就不可能仅同他表面上表现的那样无害。
此时思及方才周誉同她说的话,她不敢去想其中深意,只是想想便觉得一股寒意油然而起。
命运或许是注定的,但能躲一时算一时,她心里打定主意此次若是能好好出去,必须得同这位太子保持距离。
外头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沈至欢蹲的久了,腿有些发麻,然而正当她想要悄悄换个姿势时,身后的窗户却忽而发出一阵极是细微的响声,不刻意注意的话根本听不出来。
她陡然僵硬起来,顿住了动作,玉指捏紧了衣袖,慢慢的回头,却忽然察觉自己身后贴上一个人来。
沈至欢差点惊呼出声,身后的人及时捂住了她的口鼻,然后凑近她,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是我。”
陆夜。
她几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仅是片刻,她又不满起来。
此时此刻,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身后人硬邦邦的胸膛还有灼热的体温,这人真的好生大胆,竟然才一进来就直接揽住了她的腰,不经她的允许同她一起挤在了这个狭小的角落里。
还靠的这样近,她几乎是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虽说这间房除了这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绝佳的藏人地方。
沈至欢伸手把陆夜放在她的脸上的手拿了下来,回头瞪了他一眼。
因着方才的惊吓,眼里带着水光。
毫无威慑力可言。
陆夜被她瞪的喉间发涩,他将手收回,放在了沈至欢腿边,又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小姐恕罪。”
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有些痒。
他像是故意的。
然而眼下沈至欢根本不敢说什么,外面元成帝同周誉的对话还在继续,稍有一点差错,今日她同陆夜都走不出去。
不过陆夜,是怎么找到她在这里的?
这话当然不能当即问出来。
陆夜的存在感太强了。
他身上有种特殊的香味,淡淡的,沈至欢很喜欢。
她的背靠在他的胸膛上,能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比自己身上要高的体温。
这个角落根本挤不下两个人,陆夜又生的高大,一双长腿只能在这狭小的地方叉开,而沈至欢就躲在他的两腿间。
他又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陆夜的声音很轻,但沈至欢却连话都不敢回,害怕被元成帝听见。她摸索着伸手想要拧一下他让他别再说话,却只摸到了结实的腰肌,拧也拧不动。
然而才刚想收回手,就被陆夜一把抓住。
他道:“不要乱摸。”
沈至欢:“……”
她将手从陆夜手里抽出来,不想再搭理他。
藏书室里有些许的阴暗,外面两人的话像是说不完了似的,沈至欢从来没觉得时辰这么难熬过。
她实在是无法忽视自己身后的人。
从小到大,她根本没有和哪个男子挨得这么近过,纵然陆夜的长相合她心意,但是她仍旧觉得有些许的奇怪,算不上厌恶,但属实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都怪这个奴才贴她这么近。
她动了动身体,不想再这样靠着他了,便慢吞吞的自己撑着地转了个身,但是这里实在是太过狭小,她的动作又不敢太大,一不小心差点崴了一下。
好在陆夜扶住了她。
他大概是知道她想做什么,直接揽住了她的腰,轻而易举的就让她转了过来。但沈至欢的腿早就蹲的发麻了,这般一动,更是让人瞬间清醒,她动了动脚,越发觉得时辰难熬。
直到她把目光放在了陆夜平摊着那条腿上。
陆夜的腿太长,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他只得一条腿半曲着,另一条腿就放在地上才能容的下他。
一个奴才罢了,本就是伺候她的。
沈至欢没有多想,直接就侧坐在他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