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厨的穿堂还是沈乐然还在王府的时候要求建的,如今快有一月余,也即将要完工了。
因为上次钱斯的事,沈至欢让人把里头的人里里外外清了一遍,让那些靠着关系进来浑水摸鱼的人都卷铺盖滚蛋,李艳芬向来不管这些,一向由他们兄妹几个操持的家务,所以她兄长走了以后,东厨的穿堂一直都是她在盯工。
暮色四合的时候,暑气褪去。
刘川是东厨的管事,弓着腰跟在沈至欢身后:小姐,大体上是盖完了,还余些收尾的小活今晚就差不多可以结束,只是如今那些剩下的建材还在那堆着,您看是放后院堆着兴许下回还能用得上,还是奴才让人给送到瓦市上给卖了?
沈至欢走过回廊,远远听见了东厨正西处传来一下一下敲打的声音,答道:都卖了吧,以后约莫是用不上了。
刘川应了一声,沈至欢穿过垂花门后便停住了脚步。
当时建穿堂还是秉持着一切从简的原则,也并未做什么过多的表面上修饰,里面的人都多都在各忙各的,沈至欢站的并不近,也没几个人看见她,看见了也不敢多做停留,只能默默低头卖力干活。
天气热又干燥,灰尘很多,沈至欢跨步走进去,仰头看着这两间略有些单调的建筑,思忖片刻皱着眉道:
到时候你去后院李生那去取两包蔷薇花的种子……算了,花园里种的有,你带人去移几棵过来,让它们顺着墙角爬上去,看着好看些。
是,奴才待会就去。
刘川想了想,又问道:“那小姐您看到向西的那个穿堂正对着游廊,已有一扇门了,可否需要再重新装一扇门吗?”
沈至欢摇头,道:“遮风挡雨便够了,弄得多了显得累赘。”
刘川点点头,道:“那奴才一会就吩咐下去,叫他们不必再忙活了。”
沈至欢嗯了一声,踢过自己脚边的一块碎木头,穿过右侧的穿堂走到长廊边上,她稍稍侧了一下头,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陆夜就在她正前方坐着,他才从东厨后院出来,手里拿了一节麻绳,正侧对着她绑一节木桩。
动作很娴熟,平日里在沈至欢眼中粗燥的简直要划破手的粗绳在他手里反倒乖巧了起来,粗绳缠着他的宽大有力手掌,一层一层的被紧缠在木桩上。
长腿叉开,修长的手臂上肌肉微微凸起,他面无表情的微垂着头,显得有些冷漠。身姿挺拔,肩膀宽阔,蕴藏着力量的背肌隐藏在衣服里,又到腰腹处收窄,腰臀曲线几近完美。
领口稍微敞开着,锁骨处沟壑分明,蜜色皮肤上汗珠细密。
未被驯服的野性被泄露出来。
沈至欢觉得喉间有些发涩,她抿了抿唇,正想移开目光时,男人却毫无预兆的偏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的对上。
“……”
沈至欢心里一跳,这时候再移开岂不就像是她偷看他被抓包一般?
她心里有些慌张,面上却丝毫不显,坦坦荡荡的同他对视,带着一贯的冷傲与不屑。
男人将手里的木桩缠好,站起身来,长腿将木桩踩的更深了些,对她弯着唇笑了一下,俊朗干净。
沈至欢轻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旁边的刘川这时跟了上来,道:小姐,您看可还有其他要吩咐的?
她转过身去,扫量了一眼四周道:余下的你再看着修整修整就好了。
刘川应了一声,道:那等完工了,奴才就立马通知小姐。
她想了想,又低声道:“给他们多发二钱银子的工钱,天气热,给他们补贴些家用。”
刘川道:“交给奴才吧,小姐您放心。”
沈至欢嗯了一声,又道:“…完工之后,你看着将几个顺眼的留下来,给他们在府里安排些杂事做。”
刘川嘴上应的快,心里却不免疑惑:他家小姐可从来不会管这些人的去处的,一般都是临走时多给点银钱,这次怎么突然想留下几个了?
沈至欢吩咐完才擡脚走下了台阶,她走路不喜人时刻扶着,刘川和沁兰都恭恭敬敬的跟在后头。
沁兰下意识伸手提醒道:“小姐,您慢些。”
这台阶上有些乱,有未曾收拾干净的碎木,旁边堆落着一堆散放的木材,有几条横亘在了台阶上。
墙角也竖着许多备用的沉重粗大的木柱,沈至欢下台阶的时候提了裙摆,看清了自己的脚下,甚至也注意到了墙角堆放整齐的粗壮木柱。但正当她擡脚的时候,从东厨里急忙跑出来一个丫头正脚步飞快的往前冲。
这丫头名叫阑珊,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汤盏。
这儿本身就有些乱,工人们做活的声音响个不停,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她又是从侧面冲出来的,所以一开始也没人注意到她,但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丫头已经端着托盘冲到了沈至欢面前。
沈至欢擡头看见,下意识就想躲开,阑珊却先一步被台阶上的木材绊的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托盘一下脱手滑落——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之中,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阑珊下意识去扶住墙,却一擡手扶住了竖在墙边的木柱,木柱受力,一下子没稳住,正好朝沈至欢这边砸了过来。
而沈至欢方才为了防止托盘里的热汤洒在自己身上,侧身想躲时,踩空了台阶,身体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她若这般摔下去,粗壮笨重的木梁就会直直的砸她身上。
众人目光齐齐的望过来,人群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有人惊呼:小心!
沁兰瞳孔紧缩:“小姐——”
刘川脸色青白,想伸手去扶,但事发突然,人的身体需要反应的时间,待到他跨步上前时已经来不及了。
而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身手很快,出手揽住了沈至欢的腰,他身量高,掐着腰直接将她提了起来,带她躲过了木柱。
砰——!
沉重的木柱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地上的灰尘飘散起来,又沉了下去。
不难想象,木桩如果就这样砸在人身上,不死也会半残,更遑论沈至欢这样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姑娘。
没人看清楚陆夜到底是怎么从长廊的另一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过来救下沈至欢的。
沈至欢落地时没站稳晃了一下,额头磕了一下男人的肩膀,很硬。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很快,大概是紧张的,砰砰砰一下接着一下。可奇怪的是,她耳边听见的却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粗重的喘息声。
她待在他怀里,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在自己腰上扣的很紧,像是要给她的腰掐断一般。
甚至沈至欢自己都不知道方才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她甚至生出些不真实感来。
像是一场迅速而虚幻的梦境,朦胧褪去,周遭的纷乱与嘈杂就尽数涌了过来。她听见你来我往的议论声,急切的询问,甚至还有不远处被波及弄倒的竹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沈至欢缓缓擡头,男人扣她扣的紧,她这样只能看见男人绷紧的下巴。
沈至欢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淡声道:“放开我吧。”
陆夜没动。
沈至欢只觉得自己的腰被他握的发痛,她稍稍动了动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冷了一些:“放开我。”
陆夜几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气,稍稍松开了手,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也很缓慢。
陆夜松开沈至欢以后,沈至欢后退了一步,同他拉开距离。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和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也随之一同消失,她的腰上似乎还存留着那阵紧绷感,她控制着想要去揉一揉的冲动,冷着脸看向面前一脸紧张看着她的众人。
沁兰白着脸跑了过来,声音有些颤抖:“小,小姐……,你没事吧?”
刘川连忙赶过来跪在地上:“是…是奴才的疏忽,请小姐责罚!”
原本候在一旁的丫鬟小厮也都跟着跪在地上,有人匆匆忙忙的想要去找大夫,被沈至欢制止,之前各自忙活自己的活的工人也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瞪着眼睛看过来。
沈至欢垂眸看着在自己面前跪了一片的众人。
这次多亏是有陆夜,如果不是他,她现在是怎么样还是两说。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她面上未曾表现出来,轻声道:“起来,都去忙吧。”
跪着的众人三三两两的站起身来,沈至欢转过身来,神色有些疲倦。
刘川还垂着头跪在一旁,沈至欢道:“起来吧,不怪你。”
刘川苦着脸站了起来,道:“小姐,要不是奴才……”
而一旁原本在干活的人在惊吓过后,目光渐渐开始变味起来,不停的在沈至欢和陆夜之间游离。
毕竟方才众人看的是清清楚楚,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可是搂了四小姐的腰。
不止是搂,两人几乎是贴到一起去,若是这算轻薄,这人该被砍了手脚杖责逐出府才对。
沈至欢,上京城出了名的高山雪,皎皎如明月,她的美不容亵渎,看一眼都是恩赐,而这个奴才却抱了她,同她肌肤相接。
沈至欢打断刘川,冷眼扫过围观的众人,厉声道:“看什么看?今日之事谁敢给我多说一个字,仔细你们的眼睛!”
美人美则美矣,轻易却碰不得。
众人连忙收回目光,略有些慌张的开始继续自己手里的活,却还有意无意的用余光关注这边的动静。
沈至欢说话时,陆夜站在沈至欢旁边。
他心有余悸的稍稍动了动手指,那股高度紧张之下僵硬已经缓和了许多。
撞到沈至欢的那个丫头显然也吓得不轻,她脸色青白的缩在一旁,身形微微颤抖着。此刻趁着众人都在关注沈至欢有没有受伤,暂时没人注意她,竟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想要爬走。
然而她才刚刚挪动了一步,却忽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阑珊停住动作,慢吞吞的擡眼看过去。
男人正在看她。
见她看向他,男人唇角咧起对她缓缓笑了出来,目光却阴鸷凶狠。
他只静静的站着,可她却已经觉得自己被掐住了喉咙,寒意从尾骨升上来一下席卷了全身。
死亡仿佛顷刻而来。
她哑声叫了出来,“不……饶命,我……”
沈至欢察觉到小丫鬟的不对,看见她惊恐的神色后,顺着她的目光朝自己身边看过去。
陆夜却并无异样,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低下头来望向她,唇角翘起,笑意里带着点温和。
沈至欢移开目光,小丫鬟跪在地上不敢擡头,一个劲的跟沈至欢求饶:……小姐,奴婢不是不是故意的,小姐开恩,放……放过奴婢吧。
小姐求您……
沈至欢不为所动,冷冷轻声道:第一件事是向我求饶,而不是跟我认错?
小丫鬟一愣,连忙认错道:奴婢知错!是奴婢走路不带眼睛冲撞了小姐,是奴婢莽撞,小姐开恩……
其实严格来说,方才的事算是一场意外,沈至欢并没有传言那么冷漠无情,照她以往的行事方式,罚罚月钱仗责几下让她吃个教训也就罢了,但沈至欢见她这副模样不知怎么,总觉得心里不太痛快,她随口问了句:你是哪个房里的丫鬟?
小丫鬟愣了愣,低下头来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沈至欢眯了眯眼,明显有些不耐,道:不说?
她看了沁兰一眼,沁兰立马意会,扬声道:把这蠢婢拖下去,杖责八十,剥光衣服逐出府去!
小丫头脸色煞白,一般杖责二十就没了半条命,杖责八十岂不是要活活给她打死,更何况还要剥光衣服,这是死也不让她死的体面。
她连忙开口,声若蚊吟,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是夫人房里的。
沈至欢蓦然笑了出来:是就是,有什么不敢说,莫非方才你是故意的不成?
阑珊瞪大双眼,惊恐道:“不…不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奴婢急着…急着给夫人送汤所以才……,还请姑娘明察。”
沈至欢神色有些厌烦。
理智上来说,她倒是不太相信这事是李艳芬指使的。
沈至欢自认还算了解李艳芬,她虽不是个好人,却也不会对她下什么死手。
原因只有一个,她没那个胆子。
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不说是皇帝那边会彻查,她的父兄都不会善罢甘休,李艳芬归根到底还是个市侩刻薄的小女人,她承受不了那么大阵仗的。况且她若是进宫,对候府发展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艳芬巴不得她赶快嫁出去,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设计这种事?
况且今天去东厨是临时决定,她站的那个位置也是随机的,说是提前策划属实有些牵强。
“小姐,求您……求您饶了奴婢。”
沈至欢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小姑娘,她不把这件事定性为谋害,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沈至欢会觉得这小丫头有多无辜,更不会轻易放过她。
“把这半年月钱罚了,三十大板,逐出府去吧。”
阑珊闻言一下瘫倒在地上,无力的道:“小姐……”
沈至欢转过身去,俨然是不想再就此事再说什么了。
“回去吧。”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际的云色彩诡丽,暗淡的灰和浓烈的金黄交织着构成了一幅颓丧壮丽的画卷。
沈至欢带着一行人走出了东厨,陆夜站在原地,看她脊背挺直,高傲又纤细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随着她的走动,雪白的裙摆一晃一晃,翻涌的像云朵,好像无形中轻轻掩住了他的口鼻,在一片虚幻与朦胧中陷入让人迷醉的窒息。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天堑,她不会回头,但这没关系。
就在她将要跨出门槛时,沈至欢忽然停住脚步,站在广阔的苍穹下,转身回头看向他。
陆夜有些意外,听见她开口道:“你,跟过来吧。”
云层悄悄的翻涌,灰暗的云吞噬掉残存的金黄。
陆夜对上她的目光,弯下腰应声:“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