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时,府里热闹了起来。
沈至欢下午就着软塌休息了一会,这会刚刚睡醒,房中有些昏暗。
她揉了揉眼睛,脑袋还有些发懵。
旁边有人叽叽喳喳跟她说了一段什么,她没注意听,直到脚边一个小丫头急慌慌的给她穿鞋,站起身来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沈至欢眉头一皱,扶了她一下,斥道:“你慌什么?”
小丫头苦着脸,道:……夫人说今晚是表小姐的接风宴,派人来催了好几回,说是一定要去。
沈至欢站起身来,觉得有些好笑:我就是不去又能怎么?
沁兰给房里燃了灯,暖黄的烛光盈满了屋子,她走上前来道:小姐,李氏从今早就派人来过一次,奴婢给推了以后中午又来了一回,您要是不去,依她的个性估计又要三天两头拿这事给您寻不痛快。
沈至欢坐在妆台前,镜子里的人雪肤乌发,漂亮的眉眼间稍带些烦躁:“她也只会这种死缠烂打的招数了。”
如今的侯府夫人叫李艳芬,确切来说只是沈至欢的继母。
她的生母早年病逝,父亲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在她母亲去世不久就受命出征,少年成名从无败绩的沈长鹭就在这次发生了意外,在一次围追中掉入的湍急冰冷的河流里。
一个渔家女救了他,又对他悉心照料。沈长鹭面容俊朗,气度不凡,渔家女很快就爱上了他。
那渔家女就是李艳芬。
救命之恩非同小可,恢复了之后,沈长鹭允诺答应她一个条件。
黄金万两,功名利禄,只要沈长鹭能做到都行
她都没选,但也可以说都选了。
她让沈长鹭娶她回家。
那位表小姐是李艳芬的侄女,自幼失怙失恃,六岁就被她接进了将军府。
三年前,这人偷了她一个玉簪,被发现之后直接把簪子摔在了地上,碎了。
玉簪是沈至欢母亲的遗物,她从前并不屑于去仗着身份欺凌别人显摆自己,先前几回她偷她东西,划烂她衣裳,惺惺作态的暗讽她骄纵,沈至欢都不在意,全当笑话一般看她,但谁知这人后来越发得寸进尺。
沈至欢见她那幅嘴脸就厌恶,便去宫里找了她的长姐沈长宁,沈长宁听说以后就不顾李艳芬的反对,打发她去了河东的分家。
不想才三年,这人就回来了。
她长姐去世才不到七个月,算着日子,想必是她姐姐才去世,李艳芬就迫不及待派人接人了。
如今侯府嫡系仅剩沈至欢一人,长姐难产去世,父兄守在西北,沈至欢虽厌恶李艳芬,却还没到真正撕破脸的地步,她们闹的越凶,外面那些人便越乐的看笑话。依着李艳芬的性子,她那样宝贝这个侄女,若是不去,还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
到晚上虽没了那仿佛要给人晒化的太阳,但空气闷热,感觉总是黏腻腻的让人心里烦躁的慌。
沁兰在她耳边继续道:“自从三少爷走了以后,李氏越来越过分了,上回她在城西的缕坊做了套头面,整整花了四百两银子,侯爷一年的俸禄都没那么多,那些商铺她时常也不打理,花起钱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李艳芬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沈至欢冷着脸没应声,也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
路过东厨时,里头传来施工的声音。
沈至欢遥遥看了一眼,里面多数都是男人,一个个大汗淋漓的,有的还光着膀子,她面色有些不太好看,嫌恶的蹙起眉。
里头的管事一看见沈至欢停住脚步,忙迎了上来问:“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管事的一过来,里面正忙碌的人便纷纷看了过来。清一色的都是男人,看她看的目光痴迷到近乎呆滞。
却没有那张让她过目不忘的脸。
沁兰见沈至欢朝里面看,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吗?”
沈至欢浑不在意的收回目光,随口道:“没什么,让他们好好干吧。”
管事忙弯着腰应和:“小姐放心,奴才在这看着,他们绝不敢偷懒!”
越往前走便越热闹,沈至欢远远的就听见了嬉闹声,今日来的人不少,除了几个平日相熟的,连她那个常年不着家,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表叔都来了。
侯府的其实并没有多少主子,嫡系如今就剩沈至欢一个还在府里,除了沈至欢的大伯一家,其余都是些不太重要的表亲。
甫一进来,就看见一个穿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手里正拿着个画本,旁边围了两个小孩,三个人脸上均带着笑意,正说着什么。
沁兰在沈至欢旁边提醒道:“小姐,那个应该就是表小姐了。”
女眷们正在另一边围着说话,沈至欢一进来她们便纷纷站了起来,迎上去道:
“至欢来啦。”
“哎呦,我回回见至欢移不开眼,这长的多好看啊。”
“至欢快进来坐吧。”
沈至欢垂着眼睛一一打过招呼后,将目光移向了站在一旁的那位表小姐,李书锦。
李书锦拉着方才的那两个小孩在旁边站着,小孩擡着脑袋,怯怯的看着沈至欢。
似是察觉到小孩的害怕,李书锦将小孩又往身边拉了拉,沈至欢美足以给她一种无声的气势,李书锦就莫名让人觉得弱了一截,她低着头,小声道:“表姐,好久不见。”
沈至欢淡淡的嗯了一声,道:“才三年,不久。”
李书锦脸色一僵,头又垂的低了些。
她和李书锦不合这府里的人大多都有所耳闻,但李书锦平常为人处世都很平和,待谁都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而沈至欢却恰恰相反,她虽然知书达礼,但大多时候都不怎么爱说话,冷脸总比笑脸多,让人觉得她不好接近。
一旁的三姑姑见状况不对,拉着李书锦道:“亲姐妹哪有隔夜仇,快些进来吧,书锦一直挂念着你,打碎了个簪子到现在都在愧疚呢!”
李书锦也跟着低头认错:“……表姐,对不起。”
沈至欢看她一眼没作回应,直接走了进去。
落座之后没多久,李艳芬才姗姗来迟。
她穿的很富贵,没见她人就听到了她头上步摇晃荡的声音,绛紫的外衫,上面的刺绣栩栩如生,裙摆上一层极透的娟纱,额上描着花钿,玉镯子,金耳环,恨不得把‘富贵’两个字写在脸上。
平心而论,这个女人长的其实算得上美,但沈至欢却讨厌极了。
挟恩图报鸠占鹊巢也就罢了,身为侯府主母,这么些年除了一个劲的捞油水,给她使袢子外也没干成什么正事。
好歹做了十几年的主母,笼络人心的本事还算过得去,众人一见李艳芬过来便纷纷站身来,同她客套几句,唯独沈至欢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看着突兀极了。
李艳芬脸色沉下来,道:“至欢,见到母亲也不知行个礼吗?”
沈至欢不给她行礼是常有的事,今天大概是大家都在,她不想丢面子才这般开口。但沈至欢任性惯了,半点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悠悠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明显。
你在做梦吗?
李艳芬大抵读懂了她的意思,睁大眼睛瞪着她,训了一句:“真是没教养。”
沈至欢冷笑一声,道:“没教养?你又是什么东西?我给你行礼你敢受吗?”
“你……!”
旁边有人劝到:“算了算了,别生气,这书锦刚回来,别闹的不开心。”
李艳芬这才恨恨的看了眼沈至欢,不再说什么。
李书锦坐在沈至欢旁边,闻言凑近她道:“表姐,姑姑没什么恶意的,你可别误会也别怪她。”
沈至欢瞥她一眼,道:“你不是也没什么教养吗。”
李书锦面色难看起来,道:“表姐你怎么……!”
沈至欢补充道:“我没什么恶意,可别怪我。”
李书锦一哽,没再说下去。
李艳芬适时笑着道:“书锦一走就是三年,我这个做姑姑的当初也没能好好给她主持公道,孩子也受苦了,至欢娇纵不懂事,书锦是她妹妹,合该让着她的。”
沈至欢:“……”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觉得李艳芬这话过于离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反驳。
李艳芬约莫还在记恨着沈至欢方才不叫她让她失了面子这事,顿了顿又挑了个最能刺痛她的,端着幅主母的架势道:
“至欢,你说你这番仪态将来怎么进宫伺候陛下?连这最基本的孝道都不懂得,陛下如何容你?”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皆不约而同的噤了声。
谁人不知沈至欢最忌讳的就是这事,李艳芬竟然还敢这样说出来。
沈至欢的姐姐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仿佛吃人一样的深宫里,坐在皇位上的那位皇帝,昏聩无能沉溺享乐,得到了她的姐姐又间接地害死了她,沈长宁逝去还没半年,他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想要让沈至欢也进宫侍奉他。
沈至欢面色冷了下来。擡头看见李艳芬那自得神色。
那张脸妆容精致,红艳艳的嘴角勾着,发髻梳的严谨油亮,斜着眼看人的尤其的丑陋刻薄。
沈至欢捏紧了杯子。静静的看她,脑子里却在想,如果把这杯子砸她头上,再撕开她的嘴,划烂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会是怎样一副局面。
半晌,她移开目光。
可李艳芬还在纠缠不休,火上浇油道:“你这般看着我做甚?陛下青睐于你可是你的福气,每天这样成何体统?”
……
沈至欢压下心里的冲动,呼出一口气,在一片静默中忽然平静开口:“李艳芬,你从前当村妇的时候说话也是这般吗?“
李艳芬主母当惯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沈至欢继续道:“你还知道体统呢?我母亲十二岁做的诗文现在还在被传诵,你呢,你十二岁的时候知道诗是什么吗?那时候你身上的鱼腥味淡了点吗?”
“你用救命之恩绑着我父亲,尖酸下作,还想让我叫你母亲?”
旁边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制止道:“至欢快别说了,这传出去不……”
沈至欢松了手,杯子滚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目光轻蔑,嘲道:
“你看看你自己,你配吗?”
周遭一片寂静,方才还在劝她的人也收了声,局面一时有些紧绷。
沈至欢在府里的地位不言而喻,她说的话没人敢反驳,但众人显然也不太想招惹李艳芬。
这是沈至欢第一回这么光明正大的刺李艳芬,之前就算是再不喜,也会顾及着别人说闲话,顾及候府的面子把不满都憋回去。
李艳芬显然也是惊住了,她面色通红,猛地一拍桌子,道“你放肆!你,你这般嚣张跋扈,还哪里有个小姐的样子!”
沈至欢笑了,道:“我再没有小姐的样子,也是府里嫡出女儿,你呢,一个乡野村妇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你给我住口!”
“……”
眼看局面越来越失控,旁边坐的人便不能再继续当缩头乌龟坐视不管了,劝阻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针锋相对……”
“都别说了,吃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