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吃完馒头以后,白兰又从腰封里拿出了几两银子给他。
小孩受宠若惊,黑亮的眼睛一一眨不眨的看着白兰,他从小家庭就困苦,后来遇到旱灾,一直都在颠沛流离,基本上一天只吃一顿饭。
他看起来小的只有五六的样子,可是他是真的已经八岁了,只是这些年里,吃不饱穿不暖,身体发育停滞,所以看起来才小一些。
就算家里有钱,也是小时候父亲提别人做工,人家会给一些铜钱,何曾拥有过银子这东西。
这几两银子其实并不多。
只是在江北,在这个普遍贫乏的地方,这几两银子确实可以买不少东西。
“这个…是我家公子给你的。”
白兰看了看小孩受伤的腿,道:“去拾点药吧,再这样耗下去,你的腿就别想要了。从这个地方离开,找个安稳的地方定居下来。”
小孩还在发愣中。
白兰把银子放在小孩脏污但是细嫩的掌心,笑了笑道:“当然,既然给你了,那便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小孩咽了咽口水,胃里是久违的饱腹感。
那几两碎银子在江北的日光下泛着细细的流光,质地冰凉。
小孩衣不蔽体,连鞋都没有,浑身污秽,但却仰着稚嫩小脸,对着金灿灿的日光,睁着一双黑亮的甚至泛着水光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白兰。
他年岁不大,但颠倒磨折的七八年中,真正的泥在坑里挣扎过,见过这个世界的所有污秽与肮脏,见过权利与财富的力量,知晓大千世界,所谓蝼蚁的挣扎与低贱。
这个世界充满了碾压与绝望。
但有人在泥淖里给予救赎。
直到白兰走出两步,这小孩才反应过来。
把银子紧紧的攥在手里,小孩迈开小腿跑着追上了白兰。
伸出手想要去抓住白兰的衣袖,但想到自己手上太脏了,又缩了回去。
犹豫着小声的用稚嫩的声音喊道:“姐……姐姐。”
白兰停下,转身,问:“还有什么事吗?”
小孩微微握紧了手,道:“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我以后有能力了,一定会报答你…还有那位公子的。”
白兰本想胡诌一个身份骗骗他,但目光触及小孩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还是道:
“我家公子,是至尊至贵的人。”
“渗城兰家,有机会…就过来吧。”
……
回到巡查府后,沈愿和胥若刚进门,就有小厮上来道:“二位公子回来啦,府里备好了午膳,二位公子可要随我过来。”
胥若答非所问道:“王大人呢?”
小厮道:“王大人正在书房与段大人议事”顿了顿又道:“不久前王大人曾过问过两位的行踪,还组织府里人找过一次,后来特地告诉奴才,二位回来了一定要去禀报他。”
胥若道:“你不必去了,我与沈愿正好要去找他。”
那小厮应声称是,然后道:“那午膳……”
“先放着吧。”
“是”
去书房的路上,沈愿在胥若旁边双手枕在脑后,对着胥若胥若道:“胥若你不饿的吗?”
胥若道:“怎么,你饿了?”
沈愿嗤笑了下,道:“我哪里那么容易饿得,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你看看你这小身板,还是得按时吃饭,不然影响发育。”
胥若笑,道:“我还好,我们先去给王大人打个招呼然后再去吃饭。”
沈愿跳过两阶阶梯,道:“那老头可真麻烦。”
胥若道:“王大人也是关心我们。”
沈愿很不屑:“关心我们?关心他的仕途吧。”
沈愿这话说的不好听,但实打实的是大实话,王子直在朝堂上一向对沈家多有依赖,沈家虽说在这宦官世家里风评全是比较好的,从不结党营私,但身处皇城又有几个是干净的,王子直算来也是这棵庞大的大树上,其中的一根枝繁叶茂的分枝。
当年的王子直不说是沈尚书一手提拔,也算是得了沈家不少好处。
毕竟,这个寒门子弟,就算再有才能也不会这么顺遂的混到巡查史这个职位上来。
得了沈家的好处,就得替沈家办事。
胥若握了下沈愿的手腕,道:“别。”
“这种话可不要随意说出来,让人听见了不好。”
其实就算是让王子直听见了也无妨,只是沈愿知道,胥若向来谨慎。
但他一向听胥若的话,抿了抿唇,道:“好啦,我知道。”
“到了。”
书房门在关着,胥若的步伐稍微比沈愿快了一点,擡起手来刚要敲门,猝不及防听见里面的谈话,胥若的动作停了下来。
沈愿眉目一凛,神色警惕起来,脚步也跟着胥若放轻了些,用眼神询问胥若发生了什么,胥若擡了擡手,示意沈愿别发出声音。
紧接着,书房里王子直的声音就传咯出来。
“依我看,还是不去的好,这他又不是光明正大直接过来的,我们还是装着不知道吧。”
跟王子直说话的听声音是督察令段然,段然叹了口气,道:“可是…哎,总觉得不太妥当。”
“你是知道的,刘步英那人可精明着,有什么仇什么怨可都记在心里。”
“你说他这会来江北是为了什么?说他是偷着摸来的吧,他好像也并没有特别掩藏自己的行踪,但要说他不是吧,人家又不是大摇大摆过来办事的。”
“来江北是为了什么?”段然声音压低了些,又道:“王大人,这你还用的着问吗,这种事,可是心照不宣的啊。”
门外的沈愿不禁撇了撇嘴,什么时候王子直跟段然关系这么好了,贪污这种事情都可以这么随意的说出来。
王子直向来敏感,听闻段然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正了神色,道:“段大人你说这话是何意,什么心照不宣,我王某人向来行得端坐得直,这种事情一直都是不能茍同的。”
段然愣了下,随即道:“哎呀,那是自然,只是这种事我也就私下跟你说说别人,这朝廷贪污的可是不少啊,但你我那都是光明正大行事正派的,岂能做那等偷鸡摸狗之事?”
王子直这才满意,道:“段大人说的是。”
“话说回来,这到底要不要拜访一下啊。”
王子直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道:“依我看,还是别去了,这种事情多少有点风险,刘步英虽然谨慎,但难免也会留下破绽。”
“你我虽说不掺和,但这种事情毕竟不是多光彩,万一到时候被有心人一编排,就刘步英被逮到了,我俩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没想到,他居然能做的那么大胆……”
两个人就听到这里,然后里面似乎是有人起身了,沈愿忙拉着胥若朝一旁躲过去。
听人墙角什么的,虽说被发现也没什么,但是不太好看。
待到安静下来,沈愿才朝着胥若做个手势,问他是要不要回去。
胥若点点头,然后两个人一同回到了胥若的房间。
关上房门,沈愿感叹到:“没想到那刘步英居然这么胆大,都到跑江北来了。”
胥若对此事倒是并没有多惊讶,早在还没到江北的时候,手下的人就告诉过胥若胥若刘步英要来江北。
话说这刘步英能一路顺遂平安的来到江北,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刘步英的事,她本来想徐徐图之的。
今日听王子直和段然这么一提,她忽然就改了主意。
胥若坐了下来,给自己和沈愿一人倒了一杯温茶,然后对沈愿道:“喝茶吗?”
说句实话,沈愿不太喜欢这种烫烫的,苦苦的东西。
但是他还是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接过了胥若送来的茶。
一口喝完,沈愿觉得胥若递过来的茶都跟别人递过来的茶不一样。
甜了一点。
胥若是不是偷偷加糖了。
“怎么样?”
沈愿道:“好喝。”
胥若抿了一口清茶,然后道:“这不是客栈的茶,是我从家里带的,泡,也是我自己泡的。是前段时间,圣上赏给我父亲的贡品普洱。”
沈愿不太能理解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味道,但还是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道:
“嗯,确实好喝点,那什么……味苦,微甘,那个有清香。”
胥若笑了,没接沈愿的话茬,低头看了眼被子沉浮的茶叶,再擡头时,嘴角仍有笑意,道:“沈愿,你觉得刘御史如何?”
话说到这里,沈愿恍然觉得这个有那么一丝丝的熟悉。
以前,胥若也是在喝茶过后,问他:“沈愿,你觉得六皇子如何。”
微怔,沈愿把手肘放在桌上,正色起来,思考了片刻道:“为人虽然蛮横猥琐,沉迷女色,但官居三品,仕途稳当,不可小觑。”
胥若赞同道:“嗯,说的对”
沈愿还以为胥若是刚刚听见了段然和王子直的谈话,所以才一致兴起随便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接着又道:“不过他确实挺谨慎的,亲自来了江北。”
胥若道:“是啊,他一直都挺谨慎的。”
“上回我父亲提议的那个在每个地区都设立一个官长监察个个地方的官员,就是被这人反对了。”
“跟圣上说什么一定会耗费人力物力,实行起来成本太高,而且这样做容易寒了大臣的心,还是谨慎为好。”
“你说说这人说的牵不牵强,本来没多少人反对的,他这样一弄,好多大臣都站出来反驳,以至于我父亲的建议目前还在搁浅中。”
沈愿:“……”
总觉得胥若要说的不是这个。
“所以我父亲一张看着人不太顺眼,你看这人。残害百姓,贪污灾银,实在是没有一点仁心,这种人当官,可不是我大仪的毒瘤?”
沈愿大概隐隐明白胥若想要说什么了。
有点不敢置信。
沈愿把杯子放下,靠近了些胥若,道:
“胥若,你想…除掉他?”
胥若但笑不语,证实了沈愿的猜测。
轻轻咳了两声。
沈愿是真的没想到,胥若居然胆子那么大。
刘步英怎么说也是朝廷三品大员,这些年来又颇得圣上青睐,如今年不过四十,往上再升个一两级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以确定的是在刘步英有生之年,要是不出什么差错,正二品是妥妥的。
朝中势力也不是可以轻易窥见的。
胥若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这倒并不是沈愿怕了或者怎么样,毕竟沈愿从小到大尊贵惯了,还没真正怕过什么人,只是他虽然不爱读书,但是对着皇城中的形式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毕竟就算他再不行,父亲是对外行政一把手,外祖是内阁决策一把手,姑姑又是宠冠六宫的沈贵妃,他怎么着,也该在这种家庭里受点熏陶才对。
只是,这种事情,涉及朝堂战争,他们这些还没有真正涉足朝堂的世家公子。
不好插足。
“兰伯伯……授意的?”
胥若对着沈愿眨了眨眼睛。
沈愿一愣。
胥若道:“父亲没说什么,但是我知晓他大概有这个意思。”
“怎么样?”
胥若想让沈愿帮他。
沈愿看着胥若,没回话。
说句实话,搞一个御史对他们家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但沈愿是沈愿,沈家是沈家。
他将来要接手沈家没错,但是这不代表他就可以利用沈家的力量胡作非为,他可以为了胥若做很多事情,但是涉及到家族,他不能那么草率。
毕竟,皇城,是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地。
他不知道这刘步英后面有没有什么隐藏的其他势力,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兄弟情深就一股脑的去做那些一着不慎就连累家族的事情。
兰家与沈家,从来就没有结盟过,或者说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两家还是竞争对手。
胥若看沈愿一本正经得眼神就知道沈愿此时此刻脑袋里在想什么。
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愿:“……”
老子正在内心天人交战,差点就要把那句“胥若你别担心,我随后与我父亲商量一下,此事我们从长计议”说出来的时候,你居然笑了。
这太不严肃了。
沈愿黑了脸:“哎……”
胥若笑完后,看着沈愿道:“你想什么呢。”
沈愿撇了撇嘴,道:“你觉得呢。”
你说我还能想什么?!
“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莽撞的人吗?”
沈愿:“……”不像。
“我的意思是,就我们俩来干。”
沈愿:“我们俩?”
胥若道:“怎么了,不行吗?”
是男人就不能用不行两个字!
“当然行啊!”
“那你帮我吗?”
不帮谁都不能不帮胥若!
“当然啊!”说完,沈愿又道:“只是,胥若,看不出来啊,你……挺胆大啊。”
其实胥若丝毫不怀疑沈愿的真心。
她是重活一世的人,且不说她内里的灵魂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杀伐果断的内阁首辅,看沈愿的心思一看一个准儿,一看就知道沈愿是虽然纠结,但是纠结之后还是答应的。
就说前一世,沈愿对她的那股着执着与孤勇,胥若就知道,他就一定会帮她。
说句不太好听的。
他相信,只要她肯给沈愿一点甜头,用点手段,然后对着沈愿勾勾手指,说几句好听的话。
面前这个男人,会毫不犹豫的为她出生入死。
刀山火海,甘之如饴。
然后,她就可以让沈愿去战场拼命,得到虎符,然后再渗入沈家,找到这些年沈家的罪行漏洞,诱骗沈愿的虎符,把罪行再交给圣上,皇帝一向最怕功高震主,到时证据齐全,皇帝又早就想除掉沈家,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契机,届时,兰家,谢家,六皇子,七皇子,已经文武百官中看不惯沈家的大臣……
沈家,逃不掉的。
随后,她有的是手段让兰家取代沈家,再找一个最没脑子的三皇子辅佐投靠,借刀杀人一步步除掉符奕,报了前世的仇。把三皇子握在手里后,再怂恿他弑父登基,在三皇子登基前将三皇子弑帝的消息放出去。
大逆不道,谋权篡位,天下之大不韪,三皇子也算是废了。
接着,他就可以找一个后宫里的娘娘,许诺要是配合他,他就可以保管她与她将来的孩子荣盛百年。
然后宣布这位娘娘肚子里有先帝的遗腹子。
先帝有灵,大势所趋,皇位顺袭。
挟天子以令诸侯,摄政王辅佐年幼的小皇帝,他虎符在手,没人敢说个不字。
别说是荣宠百年,连这天下,都是兰家的。
玩弄人心,胥若一向擅长。
踩着沈愿的血一步步向上爬,她的路途会变得顺利多。
但她不想这样。
不想让这份干净纯粹又热烈的感情,沾染上利益与阴谋。
胥若反问:“胆大?你怕了吗?”
沈愿立即不屑的嗤笑一声,一拍桌子:“老子会怕?”
“你想怎么做?要不然咱俩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在外面等着,我潜进去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算了算了,还是下毒吧,我们乔装打扮一下。”
“不行不行,他们吃东西前肯定试菜,我们谨慎点。”
“要不然趁他出门的时候吧,那样方便,我蒙个面,我觉得我去刺杀他应该没什么问题。”
胥若:“……”
“怎么样,我觉得这个可以,你觉得呢?”
胥若站在沈愿说的方法上想了想,随后问道:“那我干什么?”
沈愿一喜,以为胥若觉得他这个方法可行,思考了一下胥若的问题后,沈愿沉默了。
半晌,沈愿道:“你……要不然就在这等着我的好消息?那儿太危险了,我一个人去就好。”
胥若没说话,就那么含笑看着沈愿。
沈愿:“……”
本来就是嘛!胥若身体那么弱,不能见太多那种血腥的场面。
胥若问:“谁说要杀掉他了。”
沈愿有点迷茫:“不杀掉他???”
“你仔细想想,哪有那么简单?”
刘步英这么多年的平稳可不是靠着幸运才有的,若是像沈愿说的那么容易,那这人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沈愿也不傻,刚刚纯粹是一激动说出来的,这会胥若一提醒,沈愿撇了撇嘴,道:“那还能怎么办?”
胥若笑笑,道:“你听我说……”
我!
要!
秃!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