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若饮下那杯鸩酒的时候,符奕就坐在她面前。
他一身黄袍,长发束起,眉眼间还隐隐有少年时的影子,此时正斜睨着她,薄唇微微的抿着,眼里甚至还有如释重负的愉悦。
他是该愉悦的,胥若任首辅五年,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渗城世家里,胥若所在的兰家一家独大,参天巨树可蔽日月光辉,他早就想连根拔起了。
只不过前些年他刚刚登基,根基不稳,不管是兰胥若还是兰家,都是为他保驾护航的一把好手,如今蛮夷已平,奸臣已灭,他重权在握,对兰胥若也算是物尽其用。
目的已达到,他要的是皇权独尊,又怎会容许此等功高震主,所以,是时候斩草除根的了。
“胥若,你跟朕多年,纵然是犯了错,朕念着旧情,也给你留个全尸。”
符奕坐在龙椅上,神色不见多少怜悯,声调低缓,话音幽幽回荡在大殿里,左手拇指轻轻的扶着龙椅上的龙头。
那酒辛辣,胥若握紧酒杯,跪在他面前,一口饮尽。
那句老话,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事已成定局,符奕以血腥手段屠兰家满门,如今兰家空余她一人,她病弱之躯,无力改变什么。
是她太蠢了。
她擡头,胃如火烧,但还是挺直了背。
她待符奕可谓是倾尽心血。
十四岁入宫,十七岁明面是圣上钦点状元郎,暗里是他七皇子阵营下最锋利的一把刀。渗城风云诡变,他替符奕除了多少挡路人,拼上整个兰家把符奕送上皇位,任首辅五年呕心沥血,恶疾药石无医。
本算着日子,打算临终前让兰家交出所有实权,给符奕一个安稳的龙椅,临终时告知符奕自己女儿身,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抄兰家满门的时候,胥若一口血染红了一片衣襟,她一生智谋无双,什么阴谋诡计在她眼里通通无所遁形,却始终没料到。
这盘意图铲除兰家的棋,暗地里下了五年的棋。
都太晚了。
给符奕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酒杯,她对着他勾了勾嘴角
“陛下,臣追随陛下多年,当年种种皆是皇恩,陛下忘了臣不敢忘”
“此番,陛下舍弃当年情谊”
“臣,也谢主隆恩”
她目光似乎还是如同往常那般清凉,可符奕总觉得透着些凄惶,又透着些怨恨。
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胥若的雷霆手段满朝皆知,他同胥若纵然有情谊,但那在权利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他布局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你犯谋逆,罪无可赦,怨不得他人。”
胥若倒在了地上,意识一点一点的涣散,看着面前逐渐模糊的符奕,这些年的光景像梦一般从眼前一晃而过。
府里人丁奚落,由于父亲身体原因,多年只出了胥若一女,家里无男丁,她一出生,父亲就对外称她是个男孩,自小便当男孩养大。
承载着继承家族的重担,胥若从小便谨小慎微,又学权谋之术,又学琴棋书画,这些年日夜如履薄冰,只怕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十一岁,她在太央湖边见到了尚且还只是七皇子的符奕,那小孩一身光鲜,眉眼间确是散不开的忧愁。跟人说话的时候,分明是紧张的,却偏要做出一副倨傲的样子来。
她被逗笑了,觉得那小孩真是有意思。
后来她入宫,当了符奕的伴读,陪他学习帝王之道,陪他面对皇室欺凌,陪他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考核。符奕过得很是不顺遂,她兰胥若作为七皇子伴读,不出意外此后便是七皇子阵营的人。
符奕夺嫡机会实在是小,胥若也不忍抛弃他,在残酷的皇室斗争里,胥若终于满手献血的带着符奕走上了太子之位。
那时符奕对她是感激的,他握着他的手,告诉她:“胥若,我若为帝王,便让你做一辈子的首辅”
胥若长的好看,符奕也曾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脸,半是开玩笑的跟她说:“若胥若是姑娘,做我的皇后也是无妨的。”
后来符奕登上帝位,果真让胥若当了首辅,这些年胥若一刻不敢耽误,帮符奕解决几个心腹大患,帮他坐稳江山。
殊不知,他最大的心腹大患,最后竟成了她兰胥若。
因为极度信任,所以从不对符奕设防,才让符奕多年布局,一朝灭她一族。
饮下鸠酒,意识一点一点的脱离身体,或许是她心存怨念,执念太强,那抹意识竟一直没有飘散。
游荡在空中,才让她发现,这么些年,原来她死后也会有人收尸,魂也有所皈依。
她和沈愿自小便相识,那时候胥若成天关在房里学习各种先人理论,沈愿就更像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公子,有事没事就喜欢趴在她的窗户上,来的时候手里还会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往她房里扔,一边扔还一边说:
“这是别人送小爷的,小爷不想要了,就随便给你吧。”
撇除她那时男装示人,她与沈愿倒也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
她无心情爱,对沈愿始终不曾留意。就算是对符奕,感情都是在后来的朝夕相处间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后来她入宫,与沈愿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渐渐的也就淡忘了这个人,偶尔的只从别人口里听说那位沈小少爷如何如何俊俏,如何如何风流。
她没想到,她也算是风光一世,最后是沈愿收的尸。
她没想到,她隐藏多年,沈愿不知何时知道了她是女儿身。
她也没想到,时隔多年,沈愿竟还对她抱着那样的心思。
若是她身上没有家族重任,当个闺中小姐无忧无虑的活着,最后跟着沈愿长长久久其实也未尝不可。
见到后来的王朝变换,她留下的那抹意识便在一点一点的消散,直到后来沈愿旧伤复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沈愿闭眼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的消散于世间。
一切仿若一场大梦。
…………
日光从雕花木窗里透进来,被裁剪的破碎的阳光落在胥若的脸上,鼻间隐隐有树木的清香,门外白杨树上的夏蝉好像还在一遍一遍的叫着。
胥若睡得有些不太舒服,动了动身体,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哪里?她怎么了?
胥若眼里有片刻的迷茫,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从榻上坐了起来,她看着房间里的布局,有些反应不过来。
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声声的蝉鸣和破碎的阳光生生给她一种现世安稳的感觉。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的房间,她十二岁那年还住在这个房间里,十四岁她就入宫当了伴读。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沈愿呢?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胥若有些楞楞的掀开了被子,赤脚走下了榻,木板的凉意从脚心蔓延到全身,她擡手看看自己白皙中透着红润的双手,觉得一切都有些玄幻。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响起。
“公子,早课时间到了,先生已经在催了”
声音很熟悉,但是……早课?她都多少年没上过早课了,猝不及防这样听着,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清了清嗓子,心下惊异,语调却依旧平缓,道:“知道了,一会就到。”
门外婢女应了声,然后房里又恢复了沉寂。
胥若走到窗边,将窗户又撑开了些,看着外面夏日里的郁笼苍翠,手臂轻轻的搭在窗台上,目光一点一点的扫过。
院子里有正在打扫的小厮,管家王全正忙着指挥下人收拾庭院,父亲养的花白鹦鹉还挂在院子里,兰府摆设一如从前。
这些皆是熟悉的面孔,可这鲜活的生命却让胥若彻底惊在了原地。
当年震动朝廷的太元谋逆案,符奕一卷黄帛诛了胥若九族,别说是兰家近亲,就是渗城内兰姓百姓都难以幸免于难,包括兰国公府上下仆役婢女,与胥若有牵扯的内阁大臣,共计六千一百一十四条人命,一夕之间皆成了刽子手刀下亡魂。
胥若朝廷沉浮多年,一身从容镇定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可现在,她分明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是幻觉吗?
不是。
所以,她……是重生了。
是重生,还是那些过往都是一梦黄粱,她也突然都不太想去知道了,只知道她此时还都处在一切都没开始的年纪。
那些压力与阴霾好像突然之间都散开了一样,胥若有好多年都没有觉得心情这样愉悦了,她的家族还好好的存在着,符奕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就连沈愿,也还是当初那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小少爷。
胥若想着,控制不住的的嘴角上扬,她对符奕有怨恨,但她更庆幸她的亲人都还在她身边。
洗漱完毕,胥若出了房门,侍女白兰还站在门口,看见胥若出来对着她服了服身子,小声道:“公子今日是怎么了,往常都是提前到的”
胥若依旧着男装,身是女儿身,年纪不大,但一举一动却都隐隐透着名仕风范,她勾了勾嘴角,道:“起的迟了些,走吧,再不去先生该训斥了”
胥若脚步加快了些,白兰在她身后不得不小跑着跟着,看着自家少爷满面春风的模样,不由得疑惑问道:“公子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
胥若闻言,笑意深了些许,道:“哪里是不错,我可是,好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白兰可好久没见过这么高兴的少爷了,疑惑更甚,蹙了蹙眉,思考了半晌才道:“公子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可是因为前几天您在论策宴上又得了头筹?”
论策宴?白兰这么一说胥若才想起来,每隔三年都会举行一次论策宴,届时不止满朝文武会过来,就连圣上都会亲临于此。
十一岁那年的论策宴,胥若以一篇论民生脱颖而出,名动京城。圣上大为称赞,直叹此子日后定成大器,圣上龙颜大悦,接连赏了兰家好几件名贵珠宝。
而就是那一天,胥若在太央湖边遇到了符奕。
白兰不提,胥若都快忘了那天。
但这一次,白兰说的又,所以大概不是十一岁那年的了,而是十四岁这年。
“应该就是吧”胥若摆了摆手,笑着对白兰说。
“啊,真是这个啊”白兰低了头,疑惑更甚,小声的嘟囔道:“可那都是几天前的事情了,现在再开心是不是迟了点”
不多时,胥若就赶到了学堂。
学堂的先生是个白胡子的老头,据说是当年差点就当了太子太傅,在城中名望颇高,学识修养更是没几个人能出其左右。
胥若十岁起跟着京城里的世家少爷们来学堂上学,时至今日,也摸清了些先生的性子。
胥若刚进学堂,就引来一众目光。这实属无奈,胥若生的是极为俊俏,端的又是云淡风轻的公子架子,前几日又得了圣上的赞赏,成了京城公子们艳羡的对象,一时风头无两。
胥若没理会他们的目光,自顾自的坐在了自己的桌子边。
算来加上她当首辅的那五年,她入朝也有十一年了,当了十一年的官,和人逢场作戏,对人威逼利诱,做惯了那些利益分明的事情,如今再次和一群还未长大的小少爷们坐在一起,还真的有些不太适应。
胥若刚来,先生就拿了本古书悠悠的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