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派出神界禁军镇压各方大镇,白虎原想会有一番血战,只怕神界又会元气大伤。二月底收到公文,曼陀罗不战而降,三万闹事暴民不见踪影,经查,已被城主收容关押,一时间曼陀罗城地下监牢人满为患。落伽传来捷报,禁军降临前一晚,四方城门紧闭,存心闹事者一一降服,或关押或劝服。宝钦有消息,城内并无任何暴乱迹象,城西废墟已被填平新建,城内气氛融洽安宁。最后是西方王城的消息,王城依旧紧闭城门,不参予任何暴动,亦没有顺服太元山的意愿,目前观望中,等候太元王的旨意。
太顺利了?白虎拿着公文,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兴师动众,对方却偃旗息鼓,难免让人怀疑背后在捣鬼。这暴乱来得突然,去得匆匆,说到底,这些凡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他沉吟良久,最后取紫毫,蘸朱砂,细细批上一句:「继续观望,按兵不动。」他将公文小心卷好,用丝带束上,交给身后的侍者由他递给玉阶下等候的传信神官。
“将此公文送去曼陀罗,顺便向另三镇禁军传达朕的口谕,就说留意民间迹象,一旦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即回复。半月之后,朕另有安排。”他再不能轻举妄动,此时正是非常时刻,如果背后捣鬼的人是希望借此机会令他退兵安心,那这个算盘未免打得轻巧。
神官很快退了下去,正殿里恢复了清静,白虎有些发怔地靠在龙椅上。日光从大门外静静泻在黑色水晶地板上,偌大的空殿,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影子也没有,他突然发现这么久,一直真正陪伴自己身边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空旷的太元山,连天空都是寂寞的,曾经在梦境里反复出现的繁华似锦,如今看来遥不可及。洗玉台的红白丝绸乱舞,天绿湖的碧波粼粼荡漾,那曾经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到如今,真正得到了,它们却只剩下记忆里的废墟,眼界中的荒芜。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与澄砂聊天的时候,她说过的一些话,“我会求许多许多东西,只要我想要,我就会有欲望。以前我一直很想吃著名饭店里的招牌菜,天天缠着姐姐,因为在画册上来看,它们美味极了。小时候穷,只知道能吃招牌菜,就是一种幸福,做梦也想去。后来姐姐成名了,我们有钱了,当我真正进了饭店的时候,突然就没了想吃的欲望。真奇怪,当渴望的东西成为随手可摘的现实,它好像就一下子失去了吸引我的特色。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
是的澄砂,人果然很奇怪,有心的,不只是人,连神也会变得如此奇怪。突然对一种物事极度好奇,极其渴望,连做梦也无法安生。于是行动,严密计划,周全行事,不露一点破绽,不让希望落空。终于,喜悦降临,充满虔诚地双手供奉胜利果实,放去口中的那一刻,不能说不幸福,然而它却不是想象的那般美味。
多么可悲!希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他们这些碌碌众生,为了什么而拼搏奋斗?可是就算失望了,却也不想放手,那又是为什么?天底下还有如此奇特的感情,教人无法理解。
白虎叹了一声,难得无事,生出这么多闲愁,自己想想也好笑。他拈着袖子上的流苏,回头正打算让侍卫送一杯清茶,谁知话到了嘴边,胸中忽然一阵剧痛,眼前陡然发黑,所有的话变做腥甜的液体,从口中喷了出来,将案上的宣纸染得血红。
“太元王!”侍卫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搀扶。他大约是第一次见到白虎发病的模样,手忙脚乱到不知如何是好。白虎剧烈喘息着,胸口一片窒闷,几乎喘不上气来,好像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就无法控制住吐血的症状。
他用力捂住口鼻,鲜血从指缝里漏了出来顺着胳膊向下淌,将他雪白的袖子迅速染红。白虎虚弱地推开身后侍卫笨手笨脚的搀扶,颤抖着掀起袖子,就见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银色的线,大约有食指长短,颜色异常鲜亮。
“这……这么短了……”他喃喃说着,缓缓把袖子放了下去,神色涣然。银牙阵,到了尽头吗?他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
侍卫手足无措地给他端了一杯参茶,白虎缓了缓气,取出帕子将嘴边的血液擦干净,喝了一口发苦的参茶,这才觉得渐渐恢复过来,胸口慢慢开始不痛,喉咙里也不再有残留的血。法阵到了尽头,他发病的频率会越来越高。或许,再下一次,他就会真的死去?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
突然觉得有些悲哀,更多的却是不甘心。不,白虎,你不能就这样死去。拖着累赘的神界,什么也没有成功,教他如何甘心。
他张开嘴,想说话,却无力发声,好在侍卫还算机灵,赶紧小声问道:“太元王有什么吩咐?写在纸上,属下马上去办。”
白虎喘了几声,嘶声道:“去……去把室宿叫来……还有,吩咐女宿立即来正殿……”
侍卫很快就把两人带了过来,室宿大约是匆忙赶来的,手里还抓着勺子,刚才一定在喂澄砂吃饭。澄砂虽然恢复了部分神智,但吃饭却总喜欢要人喂,变得越来越像小孩子了,所以室宿只好每天亲手喂她。
白虎见到勺子,目光微微一柔,轻声道:“暗星大人……最近精神还好吧?辛苦你了,室宿。”
室宿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神官,临时被提拔上来填补空缺的,无论是其他二十八星宿还是白虎,从来都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此刻被他柔声夸奖,她激动到脸都涨红了,居然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白虎微微一笑,却不看她,转向女宿,低声道:“室宿,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为我分担了许多事务。如今,太元山有难,你愿意再为我分担么?”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室宿,却看着女宿,目光幽深。两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女宿更是不敢答话。
室宿怔了半天,赶紧点头,“能为太元王分忧,是室宿的福气!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白虎幽幽一叹,轻声道:“当真连性命都可以献出来?”
室宿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好,她一时不敢说话,擡头愕然又惊惧地看着白虎,好像想从他清澈的琉璃眼中看出真正的情绪,然而她只看到一片幽深,他的眼底一点情绪都没有。室宿突然觉得无比恐惧,偏偏他那样看着自己,让她无法躲过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我……”室宿哽咽着,无助地看向女宿,似乎在向他求救。女宿只有把脑袋深深埋下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室宿绝望地掉脸看向白虎,“太元王!我……我……”她惊惶无比。
白虎轻轻地说道:“室宿,你一定愿意的,对不对?你是个好孩子。”
室宿眼睛里流出泪来,她浑身发抖地在地上缩成一团,过了好久好久,她才颤声道:“是……是的。属下……将性命献出来……也绝对不后悔……”
白虎愉悦地笑了,“很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女宿,带她去烟水楼。用抽魂大法,填补银牙法阵的破绽。”
女宿大吃一惊,猛然擡头,但他一见白虎冷然的双眼,想说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良久,他才喃喃道:“银牙法阵……已经到尽头了么?您的病又发作了吧?属下见到您的袖子上有血迹……”
“哦……”白虎抚着血湿的袖子,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你看出来了?我也是无法,法阵到了尽头,我的病症就会一次一次连续发作。为了太远山的大计,我现在还不能倒下。女宿,室宿,你们明白了吗?”
室宿已经泣不成声,在地上抖成一团。女宿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面无表情地轻声道:“属下……明白了。”他起身将室宿轻松地押着,她完全失去抵抗的勇气,浑身发软地由着他钳制着自己往外走去。
“当”地一声,是室宿手里的陶瓷勺子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勺子上还沾着几粒米。女宿眼神微微一恸,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痛。用人命去填补法阵的漏洞,他从不知道那个银牙法阵是如此血腥的法术,只是一条命填了进去,能撑多久?以后,会不会有两条命,三条命……几千几万条命?他自己呢?胃宿奎宿呢?太元山有多少神官!最后都要成为填补漏洞的人命……?
他不知道。将室宿扯去烟水楼,不顾胃宿奎宿的惊讶,他抽刀飞速斩下室宿的脑袋,血,溅了一屋子。
“女宿!你疯了?!”胃宿浑身都被溅湿,惊跳起来。
女宿神色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血湿的手伸去室宿的胸口,将她单薄的魂魄生生拉出来,用血画阵,把她的魂魄嵌入银牙法阵。法阵被灌入这样一股生力,陡然开始发亮,扩散开来,稳定了许多。
胃宿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奎宿忽然轻声道:“这是……白虎大人的意思?”
女宿还是没有说话,他怔怔看着闪烁的法阵,眼前却流淌过无数过往,进麝香山,酬躇满志;渐渐失望,去了印星城做星宿;反叛,与白虎同一战线。「属下完全信任白虎大人!因为属下相信您能为神界带来一个真正的繁华盛世。从此人人自由,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
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然而室宿压抑绝望的哭泣声分明在耳边,他怎么选择不去听,谁来告诉他?
“女宿!你在做什么?!”奎宿厉声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然回神,发觉眼前一片模糊,原来竟然是泪水。
“你是对白虎大人的处理感到不满,觉得过分么?!为了太元山的大业,牺牲一两个神官有什么了不起?至于哭泣流泪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小心一些!”
是胃宿,她对白虎大人的忠心天地可表,因此她才能够毫无感觉地严厉指责自己。女宿什么都没说,擡手将眼泪擦去,转身就走。
他是不忠?他是大逆不道?是他的错?女宿心神完全混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他放弃了一切,得到的结果却不能满意,到底是谁的错?
“星星的光,它映不亮你苍茫的眼,无用啊无用……”喃喃的歌声突然从前方传来,女宿浑身一震,茫然地擡头,却见澄砂坐在池塘边轻轻唱歌,她笑吟吟地望着天空,好像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悲伤。
见过暗星大人……他到了嘴边的话,说不出来,只能默然。
“你一个人在发什么呆呀!室宿去了什么地方你知道么?我的饭才吃了一半,她就急匆匆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好饿,你来喂我啊。”
澄砂忽然对他说话,然后站了起来。即将临盆的她,隆起的腹部却不太明显,身上套了一件灰毛大氅,看上去依然苗条妩媚。她走过来拉住女宿的袖子,眉眼里满是春光明媚的笑意,他突然觉得刺眼极了。
“属下……室宿她……”他本想把事情全说出来,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澄砂咯咯一笑,“她死了,对不对?”
女宿悚然一惊,骇然地看着她的笑脸,她眉宇间的天真,突然变得极其诡异,那双眼更是亮到令人胆寒。她……到底……?
澄砂勾起嘴角,忽然擡手捏住他的下巴,定定看着他,轻轻地,缓慢地说道:“你在伤心?失望了吧?一定很失望吧?曾经全力去信仰的东西,突然产生质疑,一定很不好受吧?”
女宿脑中的声音嗡地一下,全乱了。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漆黑明媚的眼,缓缓地,从里面窜出一条血红的瞳仁,豁然张开。他整个人突然掉进一片血红的世界,无数双手缠住他,完全无法挣脱。
“可怜的孩子……信任的下场永远是背叛,跟我来吧……我让你明白什么叫做永恒。”
她的话语仿佛梦呓,极低,却一字一句很清楚。女宿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如此诱惑,沉溺在她魔性妖异的眸子里。她的背后,巨大的黑影冉冉升起,带着梦呓一般的耳语,张开无数黑色毛发,将他包裹了起来。
“漂亮的眼睛,里面藏着的若不是柔情,那就是杀机。”澄砂喃喃说着,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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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里的景象并不清晰,镜面上好像蒙了一层水雾,但还是勉强能够看清里面的景色人物。五个脑袋凑在上面看,但显然谁也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非嫣最没耐心,撅嘴说道:“这是什么法术啊?一点都不清楚。辰星,你真的会用水镜吗?”
辰星无奈地笑道:“有法术干扰,这已经是最清楚的了。太元山那里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白茫茫一片,看起来那个什么银牙法阵还真的很厉害,后劲很强!”
镇明忽然轻道:“等等!辰星,暂时不要移动水镜!”他手抚去镜面上,却见里面烟雾缭绕,但隐约能看到一座城楼,城楼上有巨大匾额,他看了许久,才辨认出来,“落伽城……?这里是落伽城!”
清瓷心中一动,低声道:“让我看看。”她凑过去,看了半晌,才点头,“的确是落伽,城门前驻扎了许多兵营,看起来白虎并没有撤兵,但也没镇压……这是怎么回事?”
“去看看城主的行宫。”镇明话音刚落,辰星立即施法,镜中景象果然瞬间改变,却见烛光袅袅,不知是谁的书房,墙上映出两个人影,话语声极低,几乎不可听闻。
「……暗星……反攻……炼红大人接头……」
「……换装返回,就此拿下……」
「如此甚好,依你而行……」
众人纷纷瞠目,不知所指何意。镇明轻道:“近一些,看看说话的人是谁。”
辰星额上渗出细小汗珠,过了一会沉声道:“不行了,无法接近,否则水镜会崩溃!好厉害的反弹法术!想不到落伽城内居然还有人施了另一重法!”
话音刚落,却见镜中有人站了起来,两个人,一个是落伽城主,清瓷终于忍不住咦了一声,他面上的神情好怪!另一人却穿着黑色的大氅,头脸都蒙了住,看不清楚。城主起身做恭送状,众人清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赋绮将军好走,千年基业,你我都不可荒废。」
赋绮将军?!玄武动容,这个名字好熟悉!在什么地方听过?!
辰星忽然惊道:“不好!被发觉了!”他急忙抽手,打算将水镜法术收回,谁知这一抽却毫无动静,他惊出一身冷汗。众人骇然地看着落伽城主缓缓擡头,目光灼灼,诡异地透过镜面看过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擡手,像是想抓过来,辰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法术收回,只急得心跳如擂。镇明飞快伸手,在镜面上用力一抹,水镜里的景色立即缓缓荡漾开来,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小石子,荡起无数涟漪。
辰星趁机将法术全部收回,水镜一下子化作普通的液体,哗啦一声散了一地。众人都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滩水迹,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不是普通的法术……”辰星喃喃地说着,不可思议,“他施的反弹法术霸道之极,连我的能力都能压制……这世上,谁有如此本事?”
还是没人说话,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那种霸道,暴戾,嚣张的力量,只有暗星才拥有。她……原来早已布署好一切了吗?
“我想起来了,赋绮是太元山神界禁军三将领之一。”玄武沉声说着,“只怕这事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