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相见,她只是一只红狐,獠牙爪子俱在,野性十足。
可是却不能否认,她的确是一只可爱的狐貍。那双青色的眼,自由欢快,一派天真,没有承载世间的欲望和丑陋,那样单纯地看着他,仿佛在告诉他:她只是好奇罢了。
是的,一直到今天,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一个要满足的,都是好奇心。哪怕世间负了她,哪怕他人哀怨情缠,却困不住一缕自由的风,她永远是快乐的旁观者,只看戏,却不乐于沉溺其中。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洒脱自我的妖,好象世间没有能难倒她的事情,也没有能让她烦恼的事情,再没见过比她更自我的人。
第二次见面,她居然已列入仙班,独自一个人跑去西方王城的阴阳宫找他算帐。那种执著不甘心的模样看着就想笑,他却没笑出来。数千年不见,她自己修出了人身,却依然是从前那个叫非嫣的女子的音形容貌,到最后,相貌名字还是给她偷了来用。
相处一段时间,才发觉,她是个很懒的妖,不愿意动脑筋,不愿意融入神界处理事务。想想也不奇怪,连名字和身体都懒得自己想的人,怎么可能愿意把精力分在其他事情上?
但她却愿意把所有精力花在他身上。
好象赌了一口气似的,每天来找他麻烦,每天都嚷嚷着逼他与她比较高下。她的妖气永远自由而嚣张,艳红一团裹在周身,从来不去遮掩,和她的人一样。光为了这件事情,她就已经被当时的五曜和四方排斥得不行,不屑与妖物同为神。
他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一天到晚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狐貍,虽然时常与她调侃戏耍,却从没将这个人放在心上过。他原本以为,她会一直缠着他,目光永远第一个注视他,在他不说出真正姓名之前,他永远是她追逐的对象。
可是他错了,风就是风,哪怕一时被绊住,还是风。
她突然消失了,就像当时她突然缠住他一样,走得极快,一点痕迹都不留。之后不断听到神界里诸神对她在外荒唐事迹的恼怒斥责,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做事似乎从来不讲究对错,只讲感觉。一旦触动了神经,就做出让人张目结舌的事情。
例如一夜之间铲平在东方作乱的野猪精;为了实现一个病危孩子的梦想特地跑去印星城偷了当时冰雪之神玄武的星石,只因为那孩子想看真正的星星;因为南方某个小村里,人们不满村长的暴虐,便鼓动众人烧了村长的房子……等等之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事。
他只觉她有趣爽朗,见过无数的妖和凡人,从来没有哪个有她这种天真加大胆的习气。可是,他却没想到,一旦她的大胆天真是用在他身上,会那么麻烦棘手。
千年之前,他奉命和荧惑一起收服在下界作乱无数的妖狐司徒。一见司徒那种嚣张的火红妖气,他立即想到了非嫣,那人妖娆之极,眉宇间似乎也和她颇为相似。荧惑与他斗了三日,筋疲力尽也未能降伏。
当他正要出手收他时,怎么也没想到,消失了几十年的非嫣会在那个瞬间出现,一出手就挡下了他的攻击。他惊讶极了,连还手都没想到,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将镇魂玉夺走,只一个刹那就将司徒的妖力全部散尽注进玉里。
他应该反击,应该将这个大逆不道的狐仙抓回麝香山坠天狱,可是他只能怔怔地看着非嫣专心地照料虚脱的司徒,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司徒和镇魂玉送进阴间,逃离他的视线。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那个妖狐?
等他反应过来,非嫣已经转身走了很远了,一句话也没说,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嫣红的背影如同第一次初见一样,自由欢快。他突然发觉,自己或许从来也没在这个人心里留下一点影子,原来自己那些漠不关心,那些风轻云淡,都是虚假的表面。在这种真正的洒脱面前,他完全被打败……
原来,他一直都不过是她消遣无聊的对象罢了……原来……
真是不甘心。
他急忙追了上去,本该立即将她降伏带回麝香山,可他顿了半晌,却只问了一句话:『为什么不再来找我?』她的回答简直绝了。
『我不来找你,不代表你不能来找我呀。你说对不对?镇明大法师?』她一旦称呼谁是“大法师”,白痴都能听出里面的嘲讽意味。向来都是神界的神对她口出恶言,她却从来都笑吟吟地反击一句“大法师”,现在想来简直可爱之极。
于是他给她强行下了封印,相互约定五百年之内,妖狐司徒若再没有起任何风浪,便还她自由。五百年间,她必须待在离他不超过三公里的地方,作为监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封印真正的意义,可是他不能想,也不愿肯定。哪怕她是风,他也要她为他留下,困住,不许她飘走。
他只是,不想看她没心没肺的自由罢了……真的不想……
额头上被人轻轻弹了一下,麻麻的,然后一个软绵绵柔媚的声音在耳朵边响了起来。
“你在做白日梦么?镇明大法师?”
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向眼前这张熟悉的娇媚脸蛋,那双灵动的眼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梦魇。
他忽然一笑,捏了捏她的下巴,柔声道:“你这个小狐貍,世上难道当真没有事情可以让你执著么?这样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鬼点子?真想剖开来看看。”
非嫣莫名其妙,这个人怎么了?发了一会呆就开始说些没头没尾的话,难道刚才真的在做白日梦?
镇明再也没说话,只是微微笑着。
他早该知道,她不会永远都是那只单纯天真的小狐貍。
很怀念,第一次初见,那双野性烂漫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
那样没有一丝欲望的,单纯的,看着他……
****辰星突然发现,要在这座巨大的曼佗罗城里将二十八星宿找出来,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有些后悔当时太快将柳宿杀了,现在如果有一个美女陪着他,又可以提供情报,又能解除寂寞,该多好啊。
“唉……”
他长叹了一声,没精打采地拢了拢软巴巴的衣裳。
只怕二十八星宿还没找全,四方那里就已经把暗星的魂魄唤出来了,那才当真要糟糕。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应该没那么简单。寻找暗星是多大的事情,四方怎么没有亲自出动,却只叫二十八星宿出来呢?想来那个矮子张宿必然没将全部真相告诉他。切!他其实死得也挺冤。
在七拐八绕的街道上走了半晌,忽然见前方高挂着鲜红的酒旗,阵阵饭菜酒香从里面飘出来,顿时让他原本就有些干瘪的肚子越发闹腾了起来。北方饮食与南方大异,酒肉皆以大、多为好。一碗酒要一口喝干才爽,一块肉要有巴掌大小才够味,待了这些时日,他也渐渐习惯这里的风俗了。
掂掂荷包,掏了半天才从角落里掏出指甲盖一般大小的黄金,不过也够他享受上一段时日了。他笑吟吟地走进了酒楼,小二立即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
“客倌里面请!要什么酒菜?我们这里什么新鲜肉菜都有!”
一边说着一边将他引到了楼上靠窗的位置。
辰星沉吟半晌,说道:“来一壶上好女儿红,再来四碟凉菜,四碟热菜。芙蓉翠玉汤一份,干烧牛肉一份,再来红笋鸡丁一碟。”
小二怔了一下,有些为难道:“这个……客倌,小店没有女儿红……芙蓉什么什么汤……那不是南方菜肴么?小店经营特色北方菜,您点的太偏了。”
辰星叹了一声,“那你来推荐一些吧……”
小二立即点头如数家珍,“白菜粉丝肉羹,炒雪冬,红烧肘子……都是本店特色菜。至于酒水,则有上好白干烧刀子,色目葡萄酒……”
眼看他滔滔不绝还要再说,辰星急忙挥手,“好了,就这些吧!将你们店的特色给我一样上一碟。”
眼见来了个大客,小二立即欢天喜地地跑了下去,殷勤服侍。
唉,北方果然不如南方细腻,连菜名都取得不够诗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到了曼佗罗那个丫头。其实北方人或者都是这般,豪爽热情,没有南方那么多细腻心思,却是真心一片。就连菜名都不玩噱头。
酒菜很快上齐,他拿起筷子,刚吃一口,却见楼下突然出现四个行踪古怪的人。
虽然北方天气严寒,行人都习惯穿着大氅毛皮,却甚少有人将头脸都全部包起来的。楼下那四人不但将头脸用黑布包了起来,只露两只精光粲粲的眼睛,甚至连头上都戴着大斗笠,将面目完全遮了住。
有古怪……
他静静放下筷子,眯着眼睛仔细看着那四人,却见他们都在神秘兮兮地交头接耳,时不时四处看看,仿佛在找什么人,又好象在等什么人。最醒目的却是其中一人,身段不高,背后却背了一根比他整个人都高出两倍的棍子似的东西,用黑色的布裹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
奇怪,那根长长的事物,好生熟悉,是在哪里见过么?经过氐宿那件事,他对二十八星宿的警惕已上升到最高层次。仔细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分明是南方七星井宿惯用的兵器!井宿是个瘦小的女子,但二十八星宿中,唯有她才能舞得动那根玄铁的棍子。
啧!他正要去找这些该死的星宿,现在他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丢下酒杯,立即站了起来,打开窗户就要跳下去,忽地听见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如同直接敲进他魂魄深处一般,惊得他一个寒颤,不可思议地往不远处望了去——“曼佗罗!你这个死丫头,这几天场子也不好好蹲,修炼也心不在焉,是不是皮痒了要你爹爹我好好修理一下?!”
是雷班头的声音!
“每日只见你满城乱逛,像个没头苍蝇!是不是在找那个突然离开的臭小子?!那种人,不找也罢,给强盗杀了也罢!待了那么些时日,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我们难道刻薄他什么了吗?!不许你再找了,快给我回去!”
他心头忽然一恸,竟然不能自己,一双眼睛如同被下了最厉害的咒法,怎么也没办法从前面那个紫衣小姑娘身上离开。
几日不见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完全没有感觉了……原本以为自己早想通了……为什么?为什么见到她的那个瞬间,有被针刺痛的感觉?
依然是那个大皮帽子,依然是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依然是没心没肺的天真笑容,她什么都没变,可是他却好象变了,变的完全不认识自己……
“爹爹你烦不烦?场子那里不是有天善大哥撑着吗,你担心什么?再说我找他不为了别的,就是恼他不告而别!明明那天晚上说好了要去找沙茶曼的!他给我这样耍赖,我怎么能放过他?!找到了,先踹上几脚解恨再说!”
哼!居然敢骗她曼佗罗姑娘?!辰星,我不管你是不是神!惹我,你死定了!
辰星苦笑了起来,竟是定在窗前无法再动弹。对这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找不到对付的办法。只有苦笑而已。
楼下的那四个星宿忽然骚动了起来,有一个立即就要上前,给同伴用力拉了住,在耳边低语几句,才止住动作。辰星忽然警惕起来,怎么?他们的目标难道是曼佗罗?!怎么会这样的?难道白虎窥到了他之前的行踪,想用曼佗罗来要挟他么?!
不行,不能让他得逞啊!可是,他真的不想与那个丫头再有什么纠葛了,再这样下去,他会完蛋的……
雷班头急得只是叹气,只好跟在精力充沛的曼佗罗身后,在街道上疾步走着,顺便四处观望熟悉的身影。
“该死的,居然敢说走就走……”曼佗罗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愤恨咕哝,“枉我信任他一场!居然给我玩阴的!沙茶曼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放心上……我现在算明白了,麝香山的神没一个好东西!看我找到了怎么收拾你!”
话音刚落,眼前忽地人影一晃,竟有四个浑身漆黑的古怪人物挡住了她的去路,团团将她围了起来。曼佗罗一阵惊讶,擡头望去,却见其中一个个子极高大的人也不说话,伸手就来抓她。
她急忙跳开,骇然道:“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那人一抓不中,另一只手飞快伸出,一把扯住了她的皮帽子,本想就这样将她擒住,却不料那帽子立即掉了下来,顿时满目色泽美丽的火红!这丫头的头发是红色的?!
周围的人顿时哗然,围观之人见情势不对,也早离开了几丈远,偷偷观望情况。
曼佗罗恼火地捂着满头长发,眼睛直直地瞪着那人,丝毫不惧,只冷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曼佗罗城难道没有王法了么?!”
那四个人没有说话,又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一个冷漠却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你是不是曼佗罗?是不是曾和五曜辰星接触过?全部据实说来,不许隐瞒!”
“什么?!五曜辰星?!丫头,你见过五曜?!”
雷班头厉声吼了起来,脸色血红,显然激动到了极至。
曼佗罗脸色微微发白,顿了半晌才点头,轻声道:“是……的,我见过……就是我在找的这个人……因为他承诺帮我找沙茶曼,所以我才收留他,可是……他却偷偷跑了……所以,我……”
雷班头剧烈地喘息着,好半天才恨道:“你忘了你爹爹,这个戏班子,以前是做什么的吗?!你居然将我们的死敌五曜带回来让我养……你!”
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喘气。
曼佗罗有些发急,张口刚要辩解,却听那个女子又道:“雷栎天,天善,言其表,曾是北方暗星死忠拥护头目。暗星死后,自组戏班子,每日表面做着各种表演,暗地里却偷偷调查地下冰城的位置,以图复活暗星,来日再图大业。我没说错吧?”
雷班头脸色惨白,惊骇地瞪着这些黑衣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怎么知道的?!
那女子哼了一声,声音极是傲然,“加了寿命的凡人而已,成不了事,也不用图你们帮忙。今日要将曼佗罗带走,谁也不得阻拦!”
雷班头大惊,急忙上前要去抢人,后脑却突然给人重重一敲,立即跌爬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爹爹!”曼佗罗飞快地甩开那个女子伸过来的手,冲上去就要将昏倒在地的雷班头扶起来,“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既然找我,为什么还要伤害其他人……?”
话没有说完,因为脖子被一个冰冷的利器抵了住,微微发出刺痛来。
用剑抵住她的那人声音极是低沉沙哑,桀桀地说道:“别乱动,除非不想要你的贱命。”
她只觉心头火起,怒到浑身发抖,偏偏爹爹给人制服昏倒,反抗也只会丢了两条命而已。真该死……那个神,居然给她带来这么多麻烦……日后非捅他两刀不可!
方才那个说话的女子转身对同伴轻道:“白虎大人怎么说?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用剑制住她的男子怪笑了起来,“他吩咐:不管死活,目的只在打击玩水的神。”
说着他的剑就往前送了送,划破了脖子上的皮,丝丝鲜血立即染红了衣裳。曼佗罗哼也不哼一声,咬牙瞪着那女子。
那背着长棍子的女子点了点头,阴森森地说道:“既然如此,不要怪我无情。要怪,就怪那个给你添麻烦却一走了之的辰星吧!阴间路上好走!”
曼佗罗只觉一阵巨大的风压盖在身上,眼前有一个黑影飞速砸了下来,带着凌厉的风声。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只等着了结的那一击。
事情发生在瞬间,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喀嚓”一声,竟好象是骨头生生折断的闷响,然后是那个女子的痛呼,其他三个人的惊呼,夹杂着那棍子掉在地上的沉重声音,乱成一团。
曼佗罗一阵惊讶,急忙睁眼,却见身前站着一人,漆黑的发,无赖也似的笑容,衣服歪七扭八地披在身上。
居然是辰星!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会遇到他。当下呆了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辰星一脚踩上那根长棍子,笑了笑,将曼佗罗揽在身后,轻道:“好了,正主来了,你们是要一个一个死,还是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