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她完全不记得什么年代,什么时日。久到——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刚刚修炼成精的小小妖狐。
每日在山涧林间流窜,逍遥快活,完全不懂人世百般忧伤缠绵。
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第一次在山脚下见到凡人女子:绫罗裙子,望天发髻,眉眼间一点殷红的胭脂,顾盼生姿,纤柔袅娜。回首看看自己,艳红粗糙的毛发,尖利的爪子和牙齿,不由好生仰慕妒忌。
她一扑而上,本想将那女子带回自己的窝穴,好好欣赏一番,却不料惊动了一大批同行的旅人,一个个尖叫狂奔,乱成一团。
“妖怪啊——!狐妖啊——!”
几个孔武的男子一跃而上,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用力劈下。
她怔住了——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片真心烂漫,却要被人排斥杀戮。肩膀和背上吃痛,却是给砍中了两刀。
她也不吭声,一把抓起那个吓呆了的女子,化成一股腥风,转眼就回了巢穴。心里有百般的疑惑,百般的恼怒,却止不住好奇心,兴奋地打量着那个可怜的女子,从头到脚闻了个遍——是香的!
破开丝绸衣裳,扯下满头翠钿,她羡慕地抚摩着柔软的皮肤和滑顺的头发。
她也想做这样的“人”!
她丢下那个吓昏过去的女子,径自走去清澈的溪水边,摇身一变。顿时脂粉腻香四溢,青丝如云。她生涩地提着迤俪的裙摆,蹲在溪水边照了半晌。
与那女子完全一样——不,凡人女子眼睛为美丽的黑色,她却是野兽的惨青,间中一条阴森森的瞳仁,煞是可怖。牙齿还白森森地露在嘴唇外面,指甲也是尖尖的。啊,这番景象,如何可以称得上娇媚柔弱?
她左看右看,总是不满意,干脆缩去利齿,磨去尖爪,这才对着溪水微微一笑,百媚横生,烟波流转。她满意极了,一个回身,绫罗裙子漾起小碎浪,好象溪水里的鲤鱼尾巴。
那一整天她都徘徊在溪水边,欢喜自顾。这样粉白细嫩的手指,这双明若秋水的眼,这样柔软喷香的身体,以后都是她的了。
她回身去看那昏倒的女子,摸摸自己,再摸摸她。噫,都一样!忽地手上碰到一个凉凉的硬物,她稍稍一用力,竟然扯了下来,放在手边一看。
『非嫣』两个古老的字刻在上面,原来是一块碧色的玉。她看了半日,也不明白上面到底是玉的名字还是那个女人的名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会,忽地又一笑,将那玉胡乱套在脖子上。从此以后,她又有名字了。
现在想想,她似乎从这个女人这里偷了好多东西,容貌也好,衣裳也好,现在连名字都偷了人家的,她的良心开始有些小小的不安。她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衣裳和首饰,将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困在这里岂不委屈了她?
还是送回去吧。
“喂……喂!”
她也不知轻重,用力拍着那女子的脸,只见那白玉一般的肌肤上立即映了无数红痕,吓了她一跳。
那个女子一清醒就开始尖叫,她的狐貍耳朵都快给她喊聋了,不得已,撕破衣裳堵住她的嘴。她可不想变聋子!
“你……是、人,哪里?”
她用生涩的话语问着她,脸上堆满了努力装出的和善笑容,然后轻轻扯开布条,瞪大了眼睛等她回答。
“杀了我……你这个妖怪……”
那女子颤巍巍地说着,眼泪淌了下来。她好奇极了,急忙伸手去摸,湿漉漉的,热热的,放进嘴里尝尝,居然还是咸的!
“这是……什么?”
她天真地问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为什么眼睛里会流出咸水来呢?她怎么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杀了我……妖怪……你……玷污了我……”
那个女子哭到哽咽难言,只是扯着自己的领口,怎么也不放手了。
她努力问了半天,把自己所会的凡人的话语全部用上了场,也没得到一点回答,那个女子只喃喃念着什么,理都不理她。
无奈之下,她只好把手放在她头上,微微一施法,立即有艳红的光芒溢出。眼前陡然浮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繁华的村庄,衣着鲜艳的凡人,条条平整的道路……那里就是人间了。多有意思的地方呀!
一把提起那个挣扎不休的女子,她又化成一股腥风,直接往“人间”去了。那里许是她新的游乐场所,那么多的人儿,先逍遥上一段时日再说!
啊,说起来,第一次见到那人,也是在那个时候了。
天真如她,自以为将那女子送回便可开始逍遥,却不知到了那女子所住的村庄后,村民们都请来了神人法师,要来伏她。那女子一落地,便挣扎着哭喊着跑向人群,一路尖叫着,好象她把她怎么怎么样似的,天晓得她不过闻了闻她,又扯破两件衣服而已……
周围涌上无数人潮,将她包围,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很是好奇地看着这些凡人。噫,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多凡人呢!真是有意思!她立即露出笑容,对那些横眉冷目的村民嘻嘻一笑,狐貍的狡黠之气顿现。
她不过一个刚刚得道的小妖,无法维持人形太久,时间一长,獠牙和爪子就露了出来,眼睛也泛出惨绿的色泽,她却丝毫不觉,笑吟吟地往前走,那些村民无声地,慢慢地围着她跟着她,就是不让她出了这个圈子。
狐貍耳朵尖,隐约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说着什么。
“女儿为妖怪所挟,玷污于肮脏洞穴之中,但求一死以换清白……”
“看她那模样,似乎是刚成形的小妖,应该不足为惧……”
“非嫣!别乱来!先把事情说清楚!”
“御子怎么还未来……?
她越听越糊涂,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张开嘴,刚要说上一些友好的话语,却见面前的人群突然飞快散开,每个人都面露敬畏之色,方才小小的喧哗立时停了。
一个全身雪白的少年走了过来,说他全身雪白当真不为过,因为他的衣裳,头发,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白得没有一丝尘埃。
说起来,他或许也是真正进入她眼睛里的第一个男人。
她当时有些发怔,只顾着痴痴看那人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风华,妖相必露却完全没有自觉。
天底下原来还有这样一种人!与那女子的娇柔妩媚不同,却是清朗的,俊美的,一身的白衣,仙鹤一般。一时间周围的村民在他的光芒下,全成了模糊的人影。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第一眼就能轻易地看到他。
那少年一直走到她面前,出乎意料地,却是用一种与村民完全不同的微笑神情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仿佛冬天的寒夜,幽深美丽。
这个人年轻得不象话,好象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可是她的妖气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压迫,狐貍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如果再靠近就有生命之忧。
她向后跳了两步,牙齿威胁地暴了出来,凶相呈现,可是心底还是对这个人很好奇,一双惨绿的眼睛定定地瞅着他,眨也不眨。
夏天的蝉鸣嘹亮绵长,他突然就开了口,声音虽然低柔,却丝毫不被那些喧哗的蝉鸣压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小狐貍?”
………………
…………
…………
非嫣懒洋洋地半躺在雕花窗边的柔软水晶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身边的女官絮絮叨叨地叙述着王宫内的事务,她什么都没听进去,纤细如玉的手指慢慢地拨弄着袖子上的小流苏。
啊,她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个鬼地方,去别处看看?
现在无聊到连几千年前的回忆都想起来了。哼,她早该知道镇明那家伙不是好东西,一开口就叫她小狐貍,一直叫到现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他降伏的妖怪部下呢!真不爽!
“……今年年终,王宫又纳入四名妃子,两名美人,所以御膳月钱供给方面要小小调整一下。另外东南北三方进贡的丝绸玩物,也需重新调理,避免争端……”
女官的声音简直和苍蝇似的,嗡嗡在耳朵边乱响。非嫣不耐烦地动了动,翻了个身,赤裸美丽的足踝立即露了出来,上面系着一串黑色的铃铛,却不响,铃铛上面沿着她优美的小腿,有细细的黑色纹路蔓延而上,约五寸长短。
她低头看了看那串铃铛,心里又恨又恼。这个可恶的封印啊……不管她要去哪里,都因为这个封印而没办法离开镇明三里远的范围,不然就会封住她所有的妖力,强迫她的行动,令她动弹不得。
一千年了,无论她用什么方法,都没办法将这串可恶的铃铛从脚踝上取下来。当初明明说好了五百年之内,妖狐司徒没有异动,便放还她自由,可是呢?!一千年了啊!镇明到底要缠她缠到什么时候?!
现下司徒恢复了妖力,自己找老婆快活去了,却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给镇明和西方王城的女官压迫,这是什么天理?哼,她早该知道妖狐一族的、特别是红狐一族的狐貍,都没什么好东西!枉费她在镇明面前那么护着他,那个无良的弟弟临走的时候居然连声谢都没说,还诡异地冲她一笑,说句保重。
保什么重,她好不容易趁镇明出了西方王城,稍微快活地游山玩水了一把,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回麝香山,结果给逮个正着,又被他提了回来,关在王宫里。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虐待珍稀动物是不良的吗?好歹她也是无尘山受人尊敬的狐仙大人,到哪里不是风光满身?偏他如此刻薄,怎么都不放了她。
这么多年了,镇明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论本事,她稍微逊一筹;论机智,她只有一些小聪明,懒得动脑筋,自然比不上人家心思缜密,策划完全;论才学,她不过读读野史,胡乱看些有趣的罢了,哪里比的上人家博览群书,出口成章?
她将头发绕在手指上玩,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月兰美人提出怀了王的孩子,要求月钱加倍,膳食自列;端妃不服,提出异议;黄秦美人三日后在芳华宫开私宴,请求御膳房独立供给;敏仙妃……”
“好了,好了……”
非嫣懒洋洋地打断女官的滔滔不绝,皱着眉头道:“西方王实在无聊,自己的女人自己不搞定,还要我们来操心。你们自己列出成折,到王后那里报去,下次这种事情不要来找我,烦也烦死了。”
都说了多少遍了,可这些女官的耳朵似乎可以自己控制,想听的就听进去,不想听的自动排除,真是无聊。
“可是非嫣大人,这是您的职责!将嫔妃们的要求整理之后送交王后,作为后宫的女官,您应该感到骄傲才是……”
非嫣无奈地挥手打断她的慷慨呈辞,刻意放冷了声音,沉下脸说道:“你若觉得我不配做王宫女官总领,直说便是。我也不想做!你若有本事,直接去西方王那里告我的御状,求之不得!今天我说不管就不管!你们自去王后那里吧!”
说罢很嚣张地摆手,将案上的珐琅杯子挥在地上,“咣当”一声,碎片撒了一地。
那些女官吓得急忙跪倒在地,一声也不敢出。
哈哈,偶尔放肆一下感觉也挺爽的嘛!快啊!赶快去西方王那里告状吧!求求你们了!这个女官,她再做下去就要闷疯了!
“小狐貍,今天火气不小啊。”
低柔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女官们立即露出喜悦的表情!是镇明大法师!天啊,今天何其幸运,居然能这么近的瞻仰西方王宫里最俊美的男子!
非嫣脸色立变,顿时垮了下来,苦着脸看着门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掀开,然后一室雪白,那个天人一样的男子慢慢走了进来。
“哼,你不是在用窥镜找辰星么,怎么又有空跑我这里?”
每次郁闷的时候都会碰到他,让她更郁闷,这个人的鼻子,估计比狗还灵光。
镇明微微一笑,扫了一眼跪满一地的女官,然后笑道:“难得你也会对她们发火,都起来吧。非嫣大人今天心情不好,你们多担待一些。”
女官们立即眼冒桃花,浑不知何年何月地飘了出去,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谁都知道非嫣是镇明大人带进王宫的,冲着他的面子,西方王才安排给了她一个总领的小小官职。可是上任以来,她不是抱怨麻烦,就是跑的无影无踪,从来不关心宫里的事情。
偏偏镇明大人从来不责怪她,每次都是笑脸相待。可恨非嫣居然完全不吃这一套,不把最尊贵的镇明大人放在眼里!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有人小小地感叹了一声,然后帘子被放了下来,温暖如春的斗室,顿时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非嫣看也不看他,只把一双裸足伸直了放在软榻上,用力拨弄着袖子上的流苏。
镇明见她这付惫懒模样,只笑了起来,然后坐在她身边,用宽大的袖子替她挡住了雪白粉嫩的裸足。
“都来这么久了,总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好歹你也是女官,好歹你也是我带进来的,难道要我和你一起丢面子么?”
非嫣撇了撇嘴角,慢悠悠地问道:“你不是在找辰星么?找到没有?”
五曜如今死了太白和岁星,荧惑完全失踪,仅辰星稍微有痕迹可寻,加上原本操纵麝香山事务的司月被气走,司日隐居在嫣红山再也不出世,麝香山或许真的要完蛋了……
她擡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镇明纹丝不动的镇定模样,倒也有些佩服。如今这步田地,他莫非还有什么底牌没亮出来么?从几千年前初识,他被人称为“御子”,一直到进入神界开始当司土镇明,他永远都是那么气定神闲,好象什么都不在乎,又好象什么都在掌握中一般。
连她也摸不透这个人。
镇明摇了摇头,“他似乎将身上的神气隐了,算不出具体方位,不过可以确定是在北方,而且极北。”
“极北之地也就是曼佗罗城了,周围都是不毛之地。听说那里有地下冰城,封印了暗星的半个魂魄,他在那里……”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了。
咦?暗星的魂魄?!
她擡头瞪着他,却见镇明缓缓点头。
“荧惑被人拖在南方数日,辰星突然失踪,没有任何人有能力让两个神同时出问题……”
“所以说暗地出手的必然也是神!”
非嫣飞快地接了上去,镇明赞许地点了点头。嘻,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这只小狐貍越来越精了呢!看来日后还要提防些才是,不然给她悄悄溜了,岂不是大没面子。
“是四方神兽那里吧!听当时荧惑所说,似乎他在捉拿清瓷的时候,明暗两个玄武都在那里,事情一定和他们有关。”
镇明摸着下巴,想了一会,才道:“如果暗玄武在那里,我倒可以明白为什么辰星会突然失踪了。暗玄武墨雪拥有神界三大宝器之一:破间刀。那是初代麝香王临死之时,用自身的血炼出的神刀,可以瞬间劈开任何结界,将人送到其他地方去。”
非嫣习惯性地靠在镇明肩膀上,轻声道:“所以你认为辰星是被破间刀所伤,送去了曼佗罗城?”
镇明捏住她散在自己身前的发,绕在手指上细细盘弄。
“我想,如果不是辰星受了伤,神气微弱,就是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异常,故意隐去神气,以防万一。第二种可能较大,辰星一向是个外表浪荡,内心仔细的神。看来曼佗罗城那里要出事。我再用窥镜寻找一日,若没有发现,便要起程去曼佗罗了。”
非嫣懒洋洋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换个靠得舒服的姿势。
“该不会要带我去吧?”
镇明微微一笑,“你不想去?”
想!当然想!她都快给这个无聊的王宫逼疯了!虽然出去也是和这个家伙在一起,但总比闷在这里强!
“求求你了,带我去吧。”
她没有一点诚意地说着,满脸的漫不经心。
“难得看你这么积极的插手麝香山事务呢,我还以为你要学司日,打算隐居了。”
镇明笑道:“四方那里太嚣张,满以为除了三个五曜就必然获胜,我这么恶劣的神,怎么可能放弃在人家得意的时候打击的快乐呢。初代的司土镇明,可不能让他们小看。”
非嫣神色忽然一僵,沉声道:“你……该不会打算将‘那些人’唤起来吧?!”
倘若镇明当真这样打算,那场面就不再是这样小小的暗斗了!“那些人”的恐怖,她到今天还记忆犹新呢!
镇明嘻嘻一笑,柔声道:“非嫣,这是秘密,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忘了么?”
不,她当然没忘……所以到今天她还不敢对这个人太掉以轻心……
“小狐貍……”
这一声低柔的呼唤,也不知是威胁,还是赞赏。更或者,是感叹?
唉,怎么也摸不透这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