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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下部 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17章 云崖不落花与雪(二)

所属书籍: 云崖不落花与雪

    明明是最简单的话语,连安慰都算不上,烛弦却渐觉安心。

    僵硬的齿关缓缓松开,他带着满嘴血,脱力般摔回床榻。

    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祝玄……没什么不好,其实现在即便叫他做一条狗,一只鸟,一颗尘埃,好像也没有任何问题。

    不知不觉间,祝玄又沉沉睡去。

    醒了再睡,睡了又醒,昏昏然不知身外事,这样也挺好。

    水德玄帝只来过那一次,之后再也没出现过,小巧简雅的卧房无比安静,没有幽幽咽咽的啜泣声,只有一扇小木窗,可开可关,窗外是绿葱葱的树荫。

    醒着的时候,他就看那些绿树,看着青翠慢慢变成泛黄,从黄叶凋落再到霜华遍地。

    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降落时,祝玄终于觉着自己该动一动了。

    水德玄帝虽然再没来过,衣架上倒是每天都会贴心地挂一件衣裳,皆为式样简单的软布衣。祝玄细细束好头发,换上舒适的软布衣,水镜里映出久违的脸。

    眼睛依旧圆溜溜,里面却再没有天真的笑意;脸蛋依旧圆鼓鼓,嘴角却收紧下垂,使得这张明显还很稚嫩的脸看上去分外违和。

    祝玄的手在木门上放了好久,才下定决心似的一把拉开。

    沿着清爽的松木回廊走上一段,飘雪的庭院里,水德玄帝正以指为笔,在积满雪的墙壁上悠哉悠哉写字。

    祝玄停下脚步,凝神细看,他写的是四个字:何因何果。

    听见动静,水德玄帝并未转身,只淡淡开口:“出来了。”

    四方大帝的名头,祝玄早有耳闻,其中便以水德玄帝行踪最为神秘,行事最为低调,自己也是头一回见他。

    他须发花白,身着简单布袍,看上去并无大帝派头,却也毫无老者的慈祥,不过与他接触时,胸中总会变得非常平静。

    祝玄躬身行礼,低声道:“见过父亲。”

    水德玄帝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无比深邃,又无比宁静,在祝玄脸上一扫而过,复又开口道:“大劫已消散,天帝陛下与帝后,还有十位帝子帝女,皆殒灭其中,天界从此再无天帝血脉。”

    祝玄没有说话,只微微垂了下脑袋。

    水德玄帝又道:“所幸你并未深入大劫,为父尚能将你救回,你身上的伤痕,可要为父替你去掉?”

    是说被冰刺贯穿的伤吗?

    祝玄隔着布衣摸了摸心口,他一早就发现了,伤已被治愈,只是后背与心口留下了狰狞的伤痕。

    他摇了摇头:“留着……也好。”

    过往当然不会是真正的幻象,发生的终究是发生过,他不想选择一味逃避,至少对自己,他不能逃避。

    水德玄帝“呵呵”一笑:“大劫寒气最伤神魂,光躺着,躺一千年也恢复不了精神,你自己四处转转吧,明日开始,为父会传授你修行之道。”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继续在白雪上慢慢写字。

    祝玄不免犹豫了一下。

    身为四方大帝之一,水德玄帝救他多半是为了保留天帝血脉,他本以为要被推出去亮明身份,毕竟没有天帝的天界必然出乱子,然而这位老神尊真的就一点前尘不提?不问?

    “千头万绪,乱麻成堆,源头要慢慢寻。”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水德玄帝放缓了写字的动作,“对了,你还有个兄弟,是为父在上一次大劫中救回的,穿过回廊往南是他的院落。他懒得很,高阳氏滴血成石术怎样也练不成,你若能练成,便让你做兄长。”

    祝玄心念急转,上一次大劫?

    能让水德玄帝收留并认作父子,身份必不寻常,莫非也是哪位帝子?说到殒灭在上一次大劫里的,难道是太子重羲?

    不等他想完,水德玄帝又挥了挥衣袖:“去吧,劫后余生,难免孤苦,你们兄弟相互照拂,彼此做个伴,为父便可放心了。”

    祝玄应了个是,转身沿着松木回廊向南走去,渐渐越走越快,背越挺越直。

    劫后余生,也是劫后新生,无论从前怎样,现在起,他是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祝玄,打算先一步练成滴血成石术,他要做哥哥。

    天界再没有劫数降临,天帝的宝座也一直悬空着,但这些都与祝玄无关。

    漫长的时光一定能带走很多东西,把他的脆弱无助,痛苦绝望,尽数磨成粉末,到了那时,再没有午夜梦回的心悸,他会像父亲一样,会像真正的高阳氏水德玄帝一样,得到永久的平静。

    他顺利地练成滴血成石术,顺利地听到季疆第一次勉为其难的叫一声“哥哥”,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再后来还顺利地执掌刑狱司,顺利地让刑狱司这个曾经有名无实的天界司部从此有名有实。

    很久没有做噩梦了,久到祝玄觉着自己好似真成了铁石心肠,可一次酒宴上,某个总爱与他对着干的神君突然提到了母亲。

    他知道,那家伙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水德玄帝从来不提娶妻,却莫名有了两个儿子,对方拿这事做文章,想借机羞辱他而已。

    当眼前血红的雾气散去时,祝玄发现那嘴贱的神君已躺在血泊里。

    原来一点没有被时光磨损,什么都还在,只是化作杀意被他释放出来。

    祝玄难得消沉了一段时间,季疆看出他的沉郁,半是玩笑半是关怀,强拽他去赴朱襄帝君的寿宴。

    “以前只听说朱襄帝君之女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原来性子好,容貌更好。”

    季疆有意无意地要他去看那位神女。

    祝玄只盯着手里的玛瑙酒杯,语气冷淡:“你拽我赴宴,就为了这?”

    季疆佯叹道:“上回被你痛殴的那个嘴贱货,也得罪过朱襄帝君,人家公主这不是想和你说说话,认识一下嘛?万一是一颗真心呢?真心多宝贵……我还就奇怪了,你是真不懂?还是脸皮薄啊?”

    什么是真心?同生共死算不算?

    祝玄没说话,冷笑着起身便走。

    那他可确实见过“真心”,为着真心,做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事,也确实将生死置之度外,还觉得无怨无悔,实实可悲可笑。

    他自成了水德玄帝之子在外走动,从小到大已算不清接触过多少抛洒而来的情,为着什么呢?不过缘起于皮相,要么缘起于尊贵的背景,都是些浅薄混乱的欲,无聊透顶的风花雪月,他着实鄙薄嫌恶。

    那些癫狂的行径,毫无理智的选择,究竟是怎么从里面滋生出来的?

    祝玄懒得想,对越来越多凑过来的狂蜂浪蝶日渐不耐,借着朱襄帝君之女被下界虎妖幽禁一事,他下了重手,果然从此清静不少。

    可惜没清静多久,他就撞上了利用障火修行的堕落神族。

    因着母亲是陈锋氏的公主,祝玄后来有专门查过陈锋氏之罪,在他们利用障火之前,只有非常久远的上古时期才有过障火祸患,当时的相顾帝君同样是祸害了无数凡人,下界万灵避让的魔地“吞火泽”就是他弄出来的。

    可以说,天界其实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过障火之祸,是陈锋氏重蹈覆辙后,障火才又开始频繁在上下两界生乱。

    祝玄有心铲除这个祸患,对那堕落成魔者穷追不舍,到底失了判断,不慎跌落障火海。

    从此噩梦连绵不绝。

    他自觉已不是当年幼童,对夜夜来临的噩梦置之不理,可是梦醒时的心悸骗不了自己,日渐衰竭的神魂也骗不了自己,到最后,他甚至连擅用的神术都用不了了。

    水德玄帝闻说此事,特地回了一趟天界,祝玄情况之严重,令向来波澜不惊的他,少见地露出慎重之色。

    “四情被障火侵扰绝非小事。”他沉声道,“若一味放着不管,要么神魂衰竭而殒灭,要么,下一个堕落成魔的就是你。”

    祝玄面色苍白,只问:“我该怎么做?”

    水德玄帝沉吟道:“事到如今,只有将被侵扰的四情放入众生幻海,把障火细细剔除干净才行。”

    祝玄二话不说起身便走:“我这便去找月老与雍和元君。”

    “祝玄。”水德玄帝极罕见地唤了他全名。

    他立即躬身应道:“父亲有何吩咐?”

    “你虽只有喜怒二情被侵扰,但哀痴二情也试着投进去吧。”

    祝玄微微一愣:“为何?”

    肩上被轻轻拍了两下,就像当初刚从大劫里被救出,那只抚在发顶的手掌一样,带着奇异的镇定心神之力,水德玄帝的语气比当日多了一丝暖意:“过往如风,所以心不能静,你求心静,那就把四情都送下去,才能得到想要的最极致的安宁。”

    是么?那他便试试。

    水德玄帝的身影渐渐如烟消散,只留下一段声音:“有情生良缘,有情生孽,缘还是孽,与情本身无关,慎重慎重。”

    *

    子时差一刻,在天宫待了三日的月老终于回到了众生幻海岸。

    雍和元君觉着他就是没事找事,语带嘲讽地问他:“怎么样?在镇邪塔里翻出什么惊天宝贝了吗?”

    她就不信月老能找到什么有用的,还不是白忙一场?

    月老面上挂着些疲惫之色,却似有了悟之态,轻道:“两百一十年前,祝玄神君借了龙渊剑,追击堕落凶神,为了让龙渊听话,降伏其九十九次。”

    “啊?”雍和元君阴阳怪气,“疯犬挺厉害嘛!然后呢?”

    “一百零七年前,龙渊剑突然下界,在萧陵山杀了一只无名犬妖。”

    雍和元君还想继续阴阳怪气,忽听众生幻海内轰鸣声不绝,海浪翻卷不休,渐渐竟卷出一道巨大的漩涡,紫黑色雷云在漩涡内团团凝聚,声势惊天。

    这动静……不像是天罚降临?这是什么动静?

    雍和元君忽地灵光一闪:“这莫非是水德玄帝说的‘异动’?”

    话音一落,手里装着龙渊的剑匣便剧烈震颤起来,她反应奇快,当即将剑匣用力往幻海漩涡中投掷而去,只见半空金光一闪,龙渊剑身上倏地悬浮起一道身影——白金交织的少司寇官服,满面肃杀。

    “少司寇?”月老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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