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正倚坐在临窗的软榻上。
阳光穿透她雪白的衣裳,漆黑纤细的乌金锁神镣在裙摆下若隐若现,或许是觉得她尚未生出双目的模样太可怕,神官们把银流苏重新挂回了她脸上。
她异乎寻常地安静,既没有骂,也没有吼,连动都没动一下,像一尊泥雕。
她在想什么呢?多半想着如何伺机逃走,亦或者如何把重羲一刀除掉。
心里有个声音低低诱惑着:你想先截住她,你想她忘记前事,重温她最初的恨,已经成功了,这朵天上地下千万年独此一朵的妙成昙花马上就要为你绽放了,继续吧,继续吧……幻梦还未结束。
季疆耳中嗡鸣声不绝,不过很快,这些杂音又迅速沉寂下去。
他想起孩童时初遇吉灯少君,昙花惊鸿一现,随后便是她在炼丹炉中陨灭的消息。
太极致的东西确实留不住多久,那些火与冰是她燃烧神魂燃烧生命的力量,烧完了剩下的只有灰,妙成昙花开完了,也只剩泥。
能留住的到底是什么?
季疆缓缓走到软榻前,缓缓蹲下去,仰头看向肃霜,她还是不动,只有细密的银流苏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流苏的反光落在季疆眼底,他眯了下眼睛,忽然想起曾有某个黄昏,火烧云的颜色映在这张脸上,那是他头一次感到,即便没有绚烂的绽放,还是很美。
依旧很美啊……季疆想着,只可惜看不见她的眼睛。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长鞭破空的锐利声响也越来越快,随扈们显然拦不住那只犬妖——当然拦不住,即便成了个犬妖,祝玄终究是祝玄。
他出手来抢回属于他和肃霜的未竟缘分了,而属于季疆的,只是不甘心的横插一脚,突如其来,又会戛然而止。
季疆“呵”一下笑出声,一把捧住肃霜的脸,问道:“你想不想杀我?”
肃霜还是不动,良久才摊开手,语气似冰一般:“给我刀。”
季疆摘下腰带上的匕首,放在她掌心,指尖一晃,拴在她足踝上的乌金锁神镣“叮”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告诉你个秘密。”季疆双手紧紧握在肃霜肩上,压低了声音,“想不想听?”
一语未了,胸前骤然一凉,匕首毫不犹豫扎进他身体。
数滴神血溅射在肃霜腮边,她恍若不察,飞快拔出匕首,又是一下重重扎入季疆的右臂。
“放手。”她的语气丝毫未变。
长鞭破空的声响飞快接近,季疆并没有放手,反而笑出声:“我告诉你啊,祝玄当年剔除障火,并不算全身而退,他留了个遗憾在下界……”
话未说完,匕首再一次扎进左臂。
两条胳膊上的伤令他难以维持手劲,因觉肃霜开始挣扎,他突然蹂身而起,将她扑在软榻上,用膝盖压住她的手,一面继续说:“具体经过我不清楚,只是从父亲与他的谈话中偷听了些许……你会是那个遗憾吗?”
他的血大团大团滴落下来,声音渐渐虚弱:“是的话,你或许真要陨灭在这幻海里了。”
季疆眼怔怔看着肃霜,她的面颊已经被血染红大半,银流苏上亦是血迹斑斑。
她还在幻梦中未醒,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竭力挣扎着。
季疆突然伸手,又一次蛮横地摘下她的银流苏。
没有长出双目的脸看起来是那么诡异,他痴痴盯着肃霜鼻梁上那一粒瘴气斑,声音暗哑:“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抢过肃霜手里的匕首,朝自己心口刺去,这个举动终于让不停挣扎的她僵住了。
滚烫的心头血汩汩涌出,掉在肃霜眉眼间,那一点小小的瘴气斑瞬间被神血冲刷得干干净净,鲜血沿着新生眉眼的轮廓,勾勒出血红的边。
“看着我!”季疆夹住肃霜乱晃的脑袋。
下一个瞬间,长鞭锐利的破空声响在偏殿里炸开,鞭身如龙,重重砸在季疆背上,犬妖低沉的声音随之而来:“假太子也敢横行霸道。”
季疆血肉模糊地跌落在地,放声大笑起来,整座秋晖园在他断断续续的笑声中迅速化作点点萤光,狂风呼啸而起,激烈的风势像是要把整个地面都翻过去,肃霜像一片树叶被飓风吹起,昏乱中不知翻滚多少圈,终于有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腕。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终于停歇,犬妖放眼四顾,愕然发觉四下景致大变,秋晖园不知所踪,周围树木苍葱,野草蔓生,竟是萧陵山的景象。
身侧的肃霜动了一下,他立即放开她的手腕,正要开口,却见她奋力用袖子擦拭脸上的血渍——不,不是擦拭血迹,她是在疯狂地揉眼睛。
“不要动。”
犬妖阻止她□□眼睛的行径,俯首细看,她脸上血渍斑驳,然而眉眼俱全,并不像她先前说的那样眼睛没长好。
她染血的睫毛迷惘地乱晃片刻,双目失神,视线失去准头似的落在他下巴上,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看不见了……”
*
子时正,去寻水德玄帝的月老依然杳无音讯,雍和元君递了数次传音符,都如泥牛入海。
碍着池滢在一旁,脾气暴躁的雍和元君不能大肆发作,差点把牙咬碎。
季疆生出的幻缘花已然只剩一层虚幻轮廓,奇迹确实出现了,可喜可贺,然而掉海里的神族还是得捞上来,否则泡久了难说会不会再出纰漏,可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捞上岸,仙祠侍者们也不至于忙了大半天还一无所获。
待幻缘花消散后,再用神力交换,应该是可以把季疆换上来,不过……
雍和元君悄悄瞥了一眼池滢,难道真要让她献出青鸾火换回季疆?
神族耗费神力,在众生幻海里换取相应代价的物事,向来不被天之道禁止,只是曾有天帝认为此举不妥,众神才在明面上避开相应忌讳,池滢当真一意孤行的话,自己没有拦阻的必要,但……那可是所有的青鸾火啊。
雍和元君正沉吟间,忽闻天顶风起,一辆印有水德玄帝神殿纹章的长车无声无息落在众生幻海岸,甚至没有惊动海中的侍者们。
是请到水德玄帝了?
雍和元君心中一松,转身便要迎上,冷不丁一旁的池滢急急开口:“幻缘花灭了!”
不等雍和元君做出反应,池滢闪身进入混沌周天大阵,苍翠的青鸾火在枯槁的右臂上熊熊燃起,立即便要倾入海中。
绚烂火光中,月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帝君,青鸾火交出去,可就再无反悔余地。”
他刚回众生幻海就见幻缘花灭,池滢要用青鸾火换回季疆。
月老自然比雍和元君更了解池滢的性子,拦肯定拦不住她,但该做的提醒还是要做。
“强求不是好事。”他语气慎重。
这可真是久违的告诫,以前每回来红线仙祠闹事,月老都会说这句“强求不是好事”。
池滢笑了笑:“我只做顺应本心之事,若这叫强求,那便强求。”
漫天漫地的青鸾火毫不犹豫倾泻入海,这次没有巨浪推回,当最后一缕火光被海水吞噬后,清朗的风声呼啸了一阵,季疆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岸边,他先前被吉光神兽踢得满身是血,血迹犹未干,仍陷入昏迷。
“我成了。”池滢傲然瞥过雍和元君与月老,苍白的面上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倒也并不难,告辞。”
她已瞥见水德玄帝神殿的车落在不远处,纵然不舍,到底还是利落辞行。
雍和元君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
青鸾族遭遇横祸后,昔日任性妄为的公主好似变了不少,可本质上的东西却一点没变,还是会为了达成目的不顾一切,不惜代价,用所有青鸾火换季疆上岸,她当真一个顿没打地做成了,简直可谓疯狂。
月老长叹一声:“也是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季疆神君先交给这些神官带回去吧。”
水德玄帝麾下的神官们个个沉默寡言,季疆伤重昏迷,祝玄仍在幻海里泡着,即便如此,为首的老神官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神色平静到看不出一丝波澜。
雍和元君扯了扯月老的袖子,低声道:“你到底见没见到水德玄帝?两个儿子出这么大事,他也不过来?”
月老叹了口气:“水德玄帝不在天界,神官说他至今还留在下界搜寻大劫起因,老朽软磨硬泡了好几个时辰,那老神官才肯随老朽走一趟,好在幻缘花竟能灭散,真不愧是高阳氏。”
话是这么说,然而神官们把季疆搬上长车后,竟摆出要离开的架势,月老又是一番错愕:“诸位神官这便要走?祝玄神君与吉灯少君还未见踪影,莫不是水德玄帝陛下另有交代?”
为首的老神官缓缓行至近前,躬身道:“陛下曾说过,祝玄神君有旧缘未竟,待一切未竟之缘得了结果,迷雾自然散去。二位神尊不必再费心打捞,不是幻缘,是众生幻海要留他们,静候结果吧。”
祝玄和吉灯少君旧缘未竟?少君在炼丹炉中殒命时,祝玄还是个小小孩童,即便后来他二人在天界相遇,那才过去多久?如何就成旧缘了?
月老与雍和元君越发错愕。
那老神官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狭长剑匣,双手递上,雍和元君打开一看,不禁吸了口气:“这是……龙渊剑?神官何意?”
“陛下交代,待众生幻海有异动时,请二位神尊将龙渊剑投入海中。另外烦请二位神尊莫将此事外传,陛下感念二位厚意。”
这下连月老也忍不住皱眉:“什么叫异动?说是不生幻缘,可神力不能交换的话,待他们梦醒,天罚还是要降临,老朽与元君何错之有?”
那老神官依旧如古井死水般不起一丝波澜:“异动一生,二位神尊自然明了,只需投入龙渊便可。”
说罢,他恭敬行礼,长车载着昏迷不醒的季疆,遥遥飞上九霄天。
雍和元君气得两手打颤:“算了,他自己的儿子都不管,我们烦什么?天罚打下来,劈我多少道,我就劈他儿子多少道!要死要活随他们去!”
月老却若有所思:“水德玄帝不会明知有祸还叫我们去做……少司寇与少君有旧缘残留,所以神躯一入海就生幻缘,你我神力也换不回什么。老朽不知龙渊有何用,也许那段旧缘与它有关?陛下的意思或许是,便将龙渊投入众生幻海,可消解天罚?”
“是你自己瞎猜的吧?”雍和元君半信半疑。
月老盯着龙渊看,忽然奇道:“龙渊怎地不闹腾了?”
雍和元君淡道:“听说是早些时日被疯犬制服的。”
这事还是归柳那小子说的,为着错收黑线的事,她没重罚他,归柳心里很感激,时常会来黑线仙祠拜访她。
月老沉吟道:“龙渊可不会一下就被制服,如果老朽没记错,百多年前有过龙渊下界闹事的传言,百多年……”
他不知想起什么,转身便走:“老朽去一趟天宫。”
雍和元君急道:“你这老东西又要跑!这当口去什么天宫?假太子被杀还闹得一塌糊涂呢!”
“天宫镇邪塔内应当有神兵天书,兴许能找到什么有用的。”
神兵天书记载一切天界所铸神兵,以及为神兵所伤所杀者,查清龙渊这些年的动静,大概就能弄清水德玄帝送来龙渊的真意。
雍和元君望着月老腾云而去的背影,一时琢磨不透他的用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长袖乍然甩开,磅礴的神力撞在海岸畔的青石上,将之碾成了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