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放了四只玛瑙碟,每一碟都是罕见的珍馐。
祝玄用玉箸夹了一丁点蛟龙肝,递去肃霜唇边,她毫不客气吃进嘴里,细细的眉毛不满皱起:“难吃。”
祝玄将那碟清蒸蛟龙肝推去书案边缘,换了一碟水晶般的玲珑糕点。
肃霜只咬了一口,继续皱眉:“不好吃。”
祝玄把玉箸放下去:“那就别吃了。”
他换上自己的玛瑙箸,慢条斯理把珍馐们吃得一干二净。
肃霜扭头看他:“你应当把这些都扔出去,然后把做膳食的秋官抽上二十鞭,再跟我保证下次一定找着让我满意的美味佳肴,我才会高兴。”
自从那天她偷摸溜去南天门,祝玄真就把她变折扇成天捏手里,玄牢术在身,跑也跑不掉,真是要被他熬成药渣。
无路可退,她索性豁出去磨他。
肃霜再加一句:“我不开心谁也别想开心,把我关起来也没用,毁掉你书房卷宗的法子我多得是。”
祝玄只冷淡地“哦”了一声,又端起卷宗开始看。
肃霜一手指戳在卷宗上,上面的字马上乱成一团麻,她正色道:“我说了法子多得是,我现在想去天宫,坐一下天帝的床榻,快带我去。”
祝玄终于目露寒意瞥了她一眼:“梦里什么都有,安静点。”
他擡手想把她变成折扇,忽然听见一声极细微的哼笑,低头去看,她面上没忍住的笑一闪而逝,像是在说“好久没听见这句话”,不过马上就变成刁蛮嘴脸,快得像个幻觉。
祝玄一把兜住她的后脑勺,语气莫名深沉,辨不出喜怒:“笑什么?我看到了。”
“你看错了。”肃霜冷淡至极,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迷心窍了吧。
“我还没说完。”她继续磨他,“那些珍馐明明是我的,就算不好吃,你凭什么抢?果然是只会烧杀掠夺,你以前连我的柿子和鱼汤也要……”
“那棵轩轩然若霞举的柿子树上掉下的柿子?”
肃霜一下想起那一番鬼话连篇,立即反击:“柿子树是真的轩然若霞举……”
后面那句“你不是”还没说出来,却听祝玄笑出了声。
脑壳被握住细细顺毛,他又来摩挲眉毛,像是于一堆难吃的糕点里忽然吃出甘味,漆黑的眼里流露出欣喜与不足。
是这个,他想要这个。
她那些只属于他,只给他的情绪和目光,因他笑,因他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着实可爱。
实在不够,想要更多,怎样才能给他更多?
“你胡闹这么半天,是想叫我陪你闲聊?”祝玄在她面颊软肉上戳了戳,“那就闲聊吧,你想聊什么?”
肃霜侧脸避开,淡道:“那我还是想问少司寇的母亲。”
兜着脑袋的手僵了一下,藏在他身体里那只可怕的凶兽出来晃了一瞬,很快又被收回去,他目光深邃地盯着她,好似在研判她的意图。
没一会儿,他便开口,语气平静:“她是个出身高贵的神女,性子温和,却也非常脆弱,她……”
他一下停住,像是极不愿再说。
肃霜骤然抿紧唇,低低垂下头去,声音很轻:“少司寇,我并不是……”
“你就是。”祝玄一把擡起她的下巴,尚有杀意残留,“故意惹我发怒。”
可他不是没发么?
难以言说的情绪如暗火烧灼,肃霜含糊道:“抱歉……你忙公事吧,把我变成折扇就好。”
可他掐着脸不让动,凶神恶煞地凑过来凝视她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搜刮出什么东西。
也不知他搜刮出了什么,眉眼又一点点软下去,轻哼一声:“没心思做了,反正是些杂事,休息几天也好。”
……确实该休息,自变成折扇被他时刻带着,她发现他忙起来几乎是不睡觉的。
“那你回去睡觉?”肃霜没忍住说道。
祝玄眼里又有了笑意,把她往地上一放,自己也站起来,牵住她的手往外走:“你不是想去天宫?天帝床榻坐不了,逛一逛平日不给进的地方倒没问题。”
他身上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一路牵着肃霜的手,就这么大摇大摆晃过刑狱司的回廊,伴随着她的木屐踏在上面清脆的声响,秋官们纷纷懂事地回避假装没看见。
出了正门却没有上车辇,祝玄直接牵着她腾云而起,忽然笑道:“我带你从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进。”
那确然是很难发现的天宫漏洞,真想不到天宫马厩墙上有个十分隐蔽的洞。
“你怎么发现这里的?”肃霜问。
祝玄悠然道:“我幼时常常来天宫游玩,这么多年这个洞还没填上。”
他对天宫熟门熟路,闭着眼都知道怎么走,一路过来半个禁庭司护卫都没遇上,反而把平时不给去的天宫东边的群殿逛了个遍。
肃霜是头一回进天宫,只觉处处是景,步步精妙,忽然望见不远处有一座方圆三丈左右的云池,四周围了白玉栏杆,她疾步走过去朝下看。
“咦?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她记得灵雨说过,天宫里有好几个这种小小的云池,能望见下界万千景象,可现在里面只有翻卷的云雾。
祝玄走去她身边,想了想,长袖轻轻一拂,云池里立即有无数颜色潋滟泛滥,渐渐现出下界的景象,却是不知何处高山,奇石怪峰,一线山泉淙淙而下。
“没有天帝在,小云池是不给用的,偷偷看一眼也罢。”
肃霜悄声问他:“会不会被发现?”
“发现就发现。”
祝玄牵着她继续走,步伐异常轻快。
过了一道青竹桥,是一座幽静的宫殿,殿内绕着一圈圈的小巧回廊,上面爬满了仙紫藤,可惜寝殿不知何故已毁成废墟,倒是里面也有一座小云池,尚完好无损。
肃霜难抑惊讶:“这里有点像……”
“像玄止居。”祝玄替她说完,“我喜欢这里的幽静,所以紫府仿着造。哦,花还没开。”
他擡手横着画了一道:“凯风自南,开花。”
和煦的春风吹遍整座宫殿,廊下的仙紫藤齐齐绽放垂落,霎时间葳蕤芳菲,好似叠了无数层云霞。
云霞笼罩身周,花下的少司寇仰头环视,乌发垂背,满殿花光艳色也压不住他。
他长袖又是一挥,小云池里云雾荡漾,很快现出下界景致,这次不知是何方城镇,熙熙攘攘的街道,高低不平的房屋,远处碧树连成线,天际无云,正是极晴朗的好天气。
似是想起什么久远往事,他眸光缓缓流转,轻声道:“那时候这里一开花我就来,独个儿待着清静。”
肃霜俯在白玉栏杆上看那喧嚣城镇,喃喃道:“独个儿看这么热闹的景象,怎么清静?”
“确实偶尔会想能有谁陪我一起看。”祝玄笑着偏头看她一眼,前所未有的温柔萦绕眉眼,“这么多年了,想不到是和你偷摸溜进来重温。”
四周云霞突然间烈烈如火,肃霜只觉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极清晰。
清晰的是祝玄,拨开沉重的花帘,露出真正的模样来,静静看着她。
手与脚都无处安放,她唯有沉默以对。
天将暗时,祝玄带着她回了玄止居。
书案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封简雅的请柬,却是月老送来的。
祝玄拆开一看,眉梢微扬:“连着十世都是一根红线一双人,确实难得。”
红线是为下界众生牵起缘分之物,然而缘分向来渺茫,今生恩爱来生不识者才是绝大多数,像这样连着十辈子都能成就缘分的,可谓凤毛麟角,在红线仙祠来说,这是个吉兆,须得摆宴贺上一贺。
“三天前递过来的,那就是明晚,也罢,既然遇上了,去一趟吧。”
祝玄将请柬在肃霜脑袋上一刮,书精从天宫出来后便不言不语,不是逛得挺开心?
见她还是没精打采,他索性取出画了大半的駺山樱花图,一面道:“我本想早些画完,可惜空闲太少,好在所剩不多,今天便替你画完。”
肃霜静静看着那张樱花图,即便她不太懂鉴赏这些,却也能看出绝非敷衍之作,駺山走势险峻,九株万年樱却绚烂而细致,仿佛一阵风吹过,真会有如雨花瓣飘落。
明明忙得都不睡觉了,他还有心画这个又快被她遗忘的駺山图。
沉重的心突然要炸开似的跳,积累堆叠的情绪也炸了,肃霜陡然生出一股愤怒。
谁叫他这样做了?把她衬托得如此卑鄙无耻下作,他很高兴吗?明明用玄牢术的是他!威胁砍脑袋的也是他!那些血腥手段呢?吊起来抽,刀子割腿肉,不管哪一个,都比现在这样让她坦然。
可身体里又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他为什么不做这些,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敢磨他,你也不知道?
肃霜一巴掌拍在画上:“别画了!”
祝玄微微一愣,擡眼看她。
肃霜发火似的:“我不要了!不许画!马上撕掉!”
祝玄转了转手中画笔,忽然擡手在她鼻梁上点了一点,妩媚的胭脂色。
“不能撕。”他笑,“少司寇的画不许撕。”
满足而亲昵的眼睛,她能读懂他那片期盼的眼神:别离开,你就是为我而来,行不行?
身体好像又被丢进炼丹境,胸口徘徊不散的窒闷让肃霜渐渐喘不上气。
她想起自己是想寻一场浅薄的风花雪月。
怎么变成这样的?倘若是恶因出恶果,她可以直面以对,可为什么她单薄的良心独对着他就变得特别多?
多到让她感到什么恶果都不如这一刻,这一刻太难熬,从未有过的难熬。
肃霜转身便走,还未走到寝殿门口就被玄凝术一把抓回去,跌在祝玄腿上。
像一只发怒的猫,她奋力挣扎起来,厉声道:“放开!别关着我!”
下一刻她就翻倒在软垫上,两只手腕被钳制住,祝玄俯首盯着她:“为了什么生气?”
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烧得肃霜痛彻心扉,她冷冷瞪他,想不顾一切地伤害他,刺痛他。
可明珠灯的光晕太亮,他目中那一丝无措与似乎预判到什么的脆弱像针一样,一下扎进脑门,耳朵里嗡嗡乱响,不停回旋的却是犬妖那小兔子蹦跶般的心跳。
“我不喜……”
肃霜只含糊说了三个字,下颌就被卡住了。
祝玄没有等她持刀来刺,想让他痛,想得美。
他俯首想吻她,却觉她的呼吸凌乱而急促,耳畔冷汗涔涔而下,眼皮渐渐如抹了胭脂一般红。
他松开手,又将她打横抱在腿上,一下下顺毛似的摸脑袋。
脑袋要炸了,胸口好像也要炸了,肃霜实实不知仙丹出了什么问题,让她这样煎熬。
也可能这些煎熬是她应得的,一开始她就错了,浮云游丝般的甜味怎可能带来真正的抚慰?与犬妖滴落额头的鲜血比起来,它们轻如尘埃。
她日夜思念的眼睛早已消失在风雪中,她只是不愿接受。
清澈柔和的神力与桂花蜜金糖的香气一起落下,一个灌入眉心,一个轻轻印在眼角,似最温柔的抚慰,又似最烫的烙铁。
肃霜在黑暗里寻找犬妖的眼睛,无声地哀求他:和我说一句话。
温柔清朗的声音很快响起:“我在这里。”
终于得以稍稍喘息,肃霜握紧他的手,仿佛握住了心魂,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