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竹帘,拉开一道缝,肃霜默默望着外面的云海。
天顶不时有车辇坐骑呼啸往来,比平日多了无数,天宫也已被禁庭司护卫们围得水泄不通,正灵大帝那颗巨大的玉石眼高高悬在天宫顶,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往来的神族。
驾车秋官方才给她说的事不亚于石破天惊,真想不到短短几日,风云诡变至此。
随着青鸾帝君认罪自戕,无论天界诸神是何想法,源明帝君已摆出尘埃落定的架势,那不知真假的重羲太子突然有了七分真,这几日不停有下界的帝君们回归。
不知为何,肃霜想起曾经五凤大族的风光地位。
那时他们多么高高在上,青鸾的公主随随便便就能与天帝太子一处玩耍,幽昌的公主轻而易举就能请到天帝妻弟来酒宴,谁能想到今日?五凤之一的青鸾竟这么轻而易举倒了下去。
两次大劫,于她是万年一梦,于整个天界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肃霜难以细数此刻心中滋味,慢慢合上了竹帘。
到了神战司,仪光不在,倒是好久不见的归柳在那废弃的院落里舞剑,见着肃霜,他诧异地瞪圆了眼:“侍者、不,秋官怎会来神战司?”
肃霜步伐轻盈地上了台阶,慢悠悠坐下去,问得轻快:“你什么时候回刑狱司?”
归柳总算有点秋官的素养,没把手里的剑扔出去,下一刻便听她又道:“我好想你啊,刑狱司里也就和你能说几句话,你好好的跑来神战司干嘛?”
这说的什么话?罢了罢了,一个书精自然不可能知道刑狱司的筹谋。
归柳继续舞剑,语气平静:“我已经是神战司战将了,凡人都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会回去的。倒是秋官来神战司做什么?”
肃霜笑吟吟地摸袖子:“少司寇替我安排仪光指导修行,所以我才来。对了我告诉你,和仪光有话直说最好,别耍心眼,多陪她说说话,她好相处得很。”
归柳舞剑的动作一下停了,冷不丁听她又问:“你是不是喜欢她?我帮你啊?”
……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归柳再也无心舞剑,叹道:“请秋官慎言,我并没有喜欢……我的意思是,我是单纯仰慕……”
肃霜轻轻“哦”了一声,归柳皱眉道:“仪光战将有事不在,秋官不然下次再来?”
肃霜将耳畔青丝拨去脑后:“我都教你怎么和仪光相处了,你也帮我个忙吧?”
归柳被她弄得没脾气:“听说秋官在刑狱司锦衣玉食,我一个小小战将有什么忙能帮?”
“你有空的时候,帮我给雍和元君带个话,就说刑狱司太辛苦,书精承受不了,还是更想回黑线仙祠。”
这话说的,先前她不还一个劲纠缠少司寇么?
归柳不免多看她一眼,半晌才道:“少司寇都为你安排仪光指导修行了,我从没见他为谁这样操心过,干嘛要走?他……不好忤逆他的,我劝你不要。”
肃霜柔声道:“谁说我要忤逆他?你知不知道,感情再深也要适当保持一些距离才能持久,你帮我带话就是了。”
啊,这句话好像挺有道理,归柳默默记在心中。
肃霜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废话,没一会儿,便见仪光回来了。
她脸色很不好看,像是有千斤重的心事压着,见到肃霜只勉强笑了笑:“你来了,稍等一会儿,我换件衣裳再开始。”
归柳想说话,一时又不知说什么,肃霜已先冲她招手:“我是来找你玩的,过来坐,看你黑着脸,你都是普通战将了,一天天到底烦什么?”
仪光僵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随她一同坐在台阶上,声音沙哑:“我只是想找源明。”
归柳压住心底惊诧,瞥了肃霜一眼。
他这几天一直与仪光说笑打趣,有关源明两个字她提都没提过,想不到书精一来她就提了,是跟她特别熟?也不像啊……
肃霜说道:“天界出这么大事,源明帝君肯定忙得一塌糊涂,你递个信约一天见面,不比到处找他强?”
仪光苦笑:“他根本不回我的信。”
“连我都看出你一脸苦大仇深,和他吵架了?”肃霜偏头看她,“我要是忙到晕的时候,爱侣还摆这种脸,写个信还没一句好话,我也不想搭理。”
仪光愣愣地望着软靴上的纹绣:“是你的话怎么办?”
“我的话,见到才是目的,其他都是手段。”肃霜侃侃而谈,“我一定满纸柔情蜜意,先把爱侣骗出来,见到了还不是任我摆布?”
一旁装聋作哑的归柳简直哭笑不得,不承想仪光竟露出大彻大悟的神情。
“你说的对。”她握住肃霜的手,诚心夸赞,“真是伶俐,谢谢你。”
她先前满腹心事,此时才发觉肃霜衣衫华美,立即慎重道:“下次你来神战司,千万别穿成这样,这里不比刑狱司,要是叫乙槐神将看见……他这方面很差劲的。”
肃霜唇畔的梨涡凹得娇俏:“那我马上就走,仪光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南天门?我来的时候听说因为找着重羲太子,下界好多帝君都回来了,南天门那边可热闹了,但少司寇怕我闯祸,不给我去看,你陪我好不好?”
仪光笑着起身:“走吧,归柳也一起,看看热闹去。”
*
南天门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云海,云海里矗立着七十二根巨大的盘龙柱,既是道标,也是震慑下界私闯妖族的神物。
这里一直是天界最热闹的地方,今日尤其热闹,车辇坐骑涛涛流水般地过,无数旧友相见说笑攀谈,祥光晃得肃霜眼睛都花了。
归柳见她慢吞吞缩在后面,不由奇道:“不是想看热闹?你看那边……咦?那个穿浅绿衣裳的好像是朱襄帝君之女?她不是一直不肯出来吗?”
肃霜扭头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归柳还在叽里呱啦:“看到没?记不记得我说过少司寇斩断女妖头颅的事?当时就是为了救她,可惜把她吓去半条命,好几百年不肯出门,有一回难得出来,远远见着少司寇又吓晕了过去,少司寇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哎!那边那个!那个穿红袍的老神君啊……”
他沿途嘴皮子就没停过,见一个说一个,突然不知看到谁,连拍肃霜肩膀:“看那边那边!哎呀!那是太辛帝君!我一直很仰慕他那犀利的剑道本领!”
他一下兴奋起来,一溜烟跑得没影。
肃霜扶着差点被拍垮的肩膀,四顾一圈。
她完全没心思看什么热闹,一路避着祥光往僻静处走。
另一边的仪光也没什么心思看热闹,只抱臂望着巨大的盘龙柱发呆,专心思索肃霜说的“满纸柔情蜜意”。
四周的喧嚣声渐渐大了,不知哪位身份尊贵的神族驾到,仪光没有回头,犹在腹内斟酌甜言蜜语,只是她向来不擅此道,一行话抖半天也抖不出来,正纠结得脑门出汗,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她缓缓转头,对上源明深邃不见底的眼。
他被许多神族围着,目光却落在她身上,仪光忽然想起与他的初见也是这样,被那么多神族围绕的帝君,却只看着她。
福至心灵,仪光朝他缓缓漾出一抹笑,极少见的柔媚浮现眉眼。
源明帝君显然有些意外,长眉微微挑起,下一刻便见那英气又温婉的女神将对着传音符说了句什么,姿势潇洒地朝他发来。
“三日后,天宫西花园,我们的初见地,我在那里等你。我很想你,但来不来随你。”
源明帝君错愕地擡眼望去,仪光又是一笑,转身不再看他。
这边厢仪光与源明帝君暗潮汹涌,那边厢肃霜已寻了个相对僻静处,毫不犹豫便往云海里沉。
万万没想到沉了不到三寸,便好似踏在厚重的铁板上,无论如何也没法再往下。
这是什么手段?下不了云海?
肃霜正要换个地方,冷不丁云海里像是突然生出枷锁,将她足踝扣得严严实实,这下不但没法往下,连动都不能动了。
她一时僵在原地,只觉远处的喧嚣与祥光突然又一起砸过来似的,砸得她头晕目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关法?
踯躅惊异间,她眼角余光忽然望见身后不远处停了一辆赭红色长车,不知何时来的,无声无息堵在那里,她转过头,下一刻车门便缓缓打开,一个身材高大面相英武的神将坐在里面冲她笑。
“我认得你。”乙槐含笑打量她,“刑狱司的秋官,时常来神战司找仪光请教修行。”
肃霜没说话。
她也认得他,两个月前在神战司遇过,总觉他说话腔调熟悉,后来她才想起,龙王灭门当日,那个说“找到了,撤”的声音应当就是他。
乙槐见她静静站在那边,不惊不慌不惧不喜,反而生出一丝意外。
听说她是书精,那次在神战司匆匆一顾,只记得甚是美貌,也算难得,然而今日再见,竟全然是另一番风情,云海里的风与光好似都只绕着她转,青丝流光,衣袂翩跹,死物成精如何能有这等殊色?
乙槐一下生出了十足趣味,目光灼灼盯着她,似命令,似诱惑:“到我这里来。”
书精还是不说话不动,只扫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望向天顶。
乙槐正要下车,忽见一辆刑狱司车辇疾电般自头顶飞驰而过,悄无声息落在云海里。
车门打开,果然是疯犬,他罕见地穿着白金交织的少司寇官服,长袖与衣摆绣满雪白的龙,气势非凡。
乙槐原本就对他甚为忌惮,獓因一事一败涂地后,那五分的忌惮已变成十分警惕——他突然过来是想怎样?当场撕咬?
他正斟酌怎么开口,却见疯犬在书精脑门上一拍,她“咻”一声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被他卷起来放进袖子,转身便走。
车门合拢,车辇重新跃上天顶。
疯犬竟然一个字也没说,甚至一眼也没看过来。
乙槐一时为他的傲慢恼火,一时又为他方才的举止而讶异。
那态度绝不寻常,疯犬也有这天?想到自己差点抢走书精,乙槐先是笑了几声,笑完又觉莫名躁动,瞬间兴致大增,目光在南天门熙熙攘攘的祥光里随意游走,翻找合意猎物。
不经意间,他又望见那月色的裙摆,如瀑的青丝,书精秋官正躲在一根盘龙柱后,冲他巧笑倩兮。
乙槐一时大喜,正要上前,忽然又觉不对。
他虽好色,却从不昏头,她不是被疯犬带走了?自己又回来?
这么一犹豫的工夫,擡眼再看时,书精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