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霞云如火。
艳丽的霞光透过窗楹,穿过重重薄纱帐,照亮了帐内犹在昏睡的瘦弱身影。
此时的吉灯正在做一个美梦。
梦里的她终于能幻化吉光神兽之躯,在云中风驰电掣,无拘无束地奔跑着。
天界的吉光一族向来以华美与迅疾而闻名,更有“吉光片羽”四字映衬他们的珍稀,可吉灯自出生后便孱弱异常,不要说幻化神兽之躯,连眼睛都是瞎的。
但这个梦太真实,风从四面八方吹拂过来,前所未有自由而美妙的体验让她开怀大笑。风送来父亲温和的声音,叫她跑慢些,云藏着母亲爽朗的笑声,问她累不累。
她不想慢,也一点都不累,她想就这么奔跑下去,把心底藏着的所有恣意统统放纵出来。
很快便有细碎的低语声将她从美梦里拽出,吉灯闭目听了好一会儿,才唤道:“灵雨,你在说话?”
她声音沙哑,带着朦胧的鼻音。
灵雨一路小跑过来:“少君醒了?”
“我已经不是少君了,”吉灯提醒她,“直接唤我神女就好,这里可不是幽篁谷,叫错了给你自己找麻烦。”
灵雨勉强笑了笑:“婢子只是喊惯了。”
见吉灯坐起身,她急忙搀扶,入手只觉那双肩膀瘦如纸薄,仿佛用些力便能搓碎。
她放轻动作,细细打量吉灯的脸。
顺着她的左边耳下到右边眼下,是密密麻麻的漆黑瘴气斑点,不被瘴气遮盖的地方则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珠更是枯槁无光。
“少君……神女的瘴气斑又淡了许多,”灵雨违心地说着,“您睡了一天,脸色果然比先前好些。”
吉灯露出一抹笑:“我也觉得爽利,还做了个美梦,一定是好兆头。对了,你方才是和谁说话?”
灵雨顿了顿:“是夫人遣了女仙们来看您。”
吉灯赶紧掀开纱被:“你怎么不叫醒我?”
灵雨默默搀扶她起身走去梳妆台前,她实在不知如何与少君诉说当下的局面,纠结中,心内不由酸楚异常——明明是父母辈造的孽,恶果偏偏让无辜的少君来承担。
少君父母的婚事也曾是两族翘首期盼的好姻缘,幽昌一族的公主美艳绝伦,吉光一族的帝君器宇不凡,谁也没想到,婚前他们如胶似漆,婚后却三天两头地吵,直至夫人有了身孕,祸事却来了。
夫人风流且热情,裙下之臣多得数不清,里面有个特别不择手段的,想用下界吞火泽的魔瘴之气为她落胎,最后胎是没落掉,少君却为瘴气所染,出生后半个身体都生了瘴气斑,双目枯槁,羸弱不堪,至今连神兽之躯也幻化不了。
为着此事,吉光帝君亲自手刃狂徒,从此与夫人反目,少君也早早被他打发到幽篁谷,眼不见为净。
倘若一直在幽篁谷里与世隔绝地住着,也算顺遂,不想这些年帝君重新娶妻生子,想起幽篁谷清气浓郁,是块难得的宝地,他便有心让新生儿住进去。
帝君因着厌恶夫人,向来对少君也十分不喜,更不喜她的孱弱无能,如今有新儿在怀,便恨不得洗刷污垢一般,索性大笔一挥,将吉灯少君从吉光一族除名,她就这么被赶出了幽篁谷。
夫人以为帝君又是借少君向她发难,一开始怎样也不肯收留,直到昨日她才突然松口,把少君接进了自己的紫府洞天。
灵雨本以为日子会恢复往昔的平静,然而……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阵曲声,吉灯奇道:“母亲请了乐伶官?是在办酒宴?”
她头一天来,还想着能和母亲多说会儿话,不想热爱各种宴会的母亲今天也不得闲。
很快,又有质朴歌声响起,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吉灯合目听了半晌,问:“那是什么曲子?我从没听过。”
灵雨急于找新话题似的,笑道:“那可是新奇玩意,曾经娲皇说:天有神,地也该有生灵。她以泥土仿着诸神的模样造了人出来,叫他们在地上繁衍生息,谁想凡人们不单模样像诸神,渐渐连脾性也像了,如今连词曲这些风雅物事都会了呢!婢子听说,夫人是特特请来西王母的伶官们弹奏这些凡人歌,因两样都是那有?氏神君喜……”
她倏地咬住嘴唇,只盼少君没有听出什么。
吉灯缓缓睁开双眼,自知事起,她的视界里就只有一团团模糊阴影,近百年来稍好些,能勉强看出个阴影轮廓,通过气息与轮廓辨别外界。
对面的阴影正是灵雨,她垂着脑袋,心事重重的模样。
吉灯低声道:“灵雨,我没事。”
原来她已察觉了?也是,少君其实出乎意料地敏锐聪明,怎可能察觉不到?灵雨竭力忍住泪。
自来了夫人的洞天,少君一直在昏睡,灵雨不知托此处的女仙们传了多少次话,想叫夫人来看看,却始终不见她,方才是女仙们被她弄烦了,才透露些许真相。
夫人最近正热烈追求天帝的妻弟,有?氏的成饶神君,此番设宴正是想讨他欢喜。
灵雨真想让少君别去,她哪里吃得消酒宴的喧嚣?可她不去又能去哪里呢?
吉灯苍白的嘴唇弯了弯:“你还担心我离开幽篁谷要大病一场呢,我现在倒比以前好些,可见每日修行有用。别担心,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走吧,别让母亲等太久。”
殿外突然传来个粗鲁的声音:“吉灯少君,您醒了没?宴席已过半,夫人特遣我等前来相迎。”
有数个眼生的侍从闯入殿内,毫不客气扯开纱帐冲到吉灯面前,将试图拦阻的灵雨一把推开,又道:“夫人有请,少君请随我们来。”
吉灯被半强迫地拽出寝殿推上车辇,最轻缓的动作都会叫她喘不上气,何况他们如此粗鲁,她只觉脑中嗡嗡乱响,俯在软垫上动也不能动。
不过片刻,车辇落地,侍从们又捉小鸡一般将她提下车,甫一开口却是笑盈盈地:“太子殿下,吉灯少君来了。”
吉灯哪里能站得住,软绵绵地摔在地上,撑开双眼只望见一团团乌云般的陌生轮廓。
有个稚嫩的童声不满地响起:“她就是吉光神兽?怎么病恹恹地?她脸上黑漆漆的是什么?好恶心!”
侍从们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位吉灯前少君出生前为吞火泽的瘴气所染……”
忽然又有个女童凑近了来看吉灯:“她真是疾若闪电的吉光?那她拉车岂不是快极了?”
太子拍手道:“对!小舅舅说吉光神兽疾驰起来,天上地下没有能追过的!就让她拉车!喂!你快变成吉光!”
说着他便用力在吉灯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几个侍从哎哟哟地叹气:“殿下慢来!这里不是天宫,您可别……”
太子大为不满:“是小舅舅说这里能看到吉光神兽本宫才来的!哼!以后上至九霄天,下至幽冥黄泉,万千众生都归本宫管!看个吉光怎么了?你再不变成吉光,本宫把你头发都拔了!”
他一把抓住吉灯的发顶,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发髻上挽好的玉珠一颗颗散落在地。
天界太子年纪小,一向被宠得任性,先前与那青鸾族公主嘀咕了好半天,非说要看看吉灯少君,侍从们揣度着,反正那少君也只是个前少君,爹不疼娘不爱,得罪便得罪了,他们有心讨好太子,这才把个病恹恹的吉灯带来。
不承想太子却踢打折辱人家,此事传到天帝与帝后耳中,他们必然恼火,太子是成饶神君偷偷带出来的,神君被训斥,到时还不是拿他们这些倒霉侍从虐打出气。
侍从们手忙脚乱地劝阻,偏生那青鸾族公主还要火上浇油:“我听爹爹说,不听话的天马须得狠狠扎几刀,见了血知道疼才会听话。”
太子果然拔出匕首,一刀扎进吉灯的左腿。
这下可闹大了!侍从们连连催促:“殿下好生鲁莽!快!先离开这里!”
吉灯只觉腿上突然一凉,很快又变得滚烫,有什么东西汩汩流出,将裙摆染得粘而重。
血腥味萦绕,是她的血。
刺伤她?为什么?
吉灯颓然无力地用额头抵着泥地,怎样也起不来。
耳朵里突然多了许多声音,有侍从们催促的声音,有太子和公主倔强嘴硬的声音,可这些都不如远处那凡人歌清晰,里面混杂着母亲的笑声,甜蜜勾人。
母亲不是在对她笑。
伤口突然蚀骨烧心般痛起来,吉灯用尽所有气力把眼睛睁大,想看清视界里那些模糊的阴影轮廓。
看见了,那个刺伤她的阴影,被好些阴影护在后头,眼看便要溜走。
耳朵里仿佛有雷声风声齐齐鸣动,一段段在脑海炸开,吉灯全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风云突然拔地而起,狂风裹着一头兽落在车辇旁。
它瘦得可怕,背上骨头一块块凸出来,可它的皮毛又是那样华美,丰盈散逸,若星光,若霞光,竟说不出到底何种颜色,只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
太子惊喜极了:“吉光神兽!你们快抓住她!”
话音刚落,便见神兽纤长的脖子高高仰起,两只前蹄也高高扬起——快,一切都快到反应不过来,太子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老远,鲜血从口鼻中溅出,染红了他的衣裳。
*
吉灯昏昏沉沉又做了许多梦。
梦里的她被燃烧的血裹挟着,将太子踏于蹄下,惊动了母亲和有?氏的成饶,母亲依稀叫了她几声,到底叫的是“吉灯”还是“小灯儿”,她没听清。
因为那个有?氏马上便叫神兵来捉她。
其实灵雨和女仙们的争执她听见了,太子的话她也听得清楚,先前推三阻四的母亲突然同意接她到府邸,是因着有?氏提到吉光神兽。
母亲想用她讨有?氏的欢心。
只有灵雨在疯狂地哭叫哀求,哭声像针一样扎进脑门,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牵扯着腿上的伤又撕心裂肺地痛起来。
吉灯一下惊醒,视界内只有刺目的天火之光,炽风来回盘旋,将奇异的草香药香炙烤得浓郁沁骨。
天火焚烧炙烤,难以言喻的痛楚令她想尖叫,可她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只有嘴唇翕动了两下。
这里是什么地方?吉灯奄奄一息地回想着。
她记得阴魂不散的有?氏追兵在后面追赶,可吉光神兽终究是吉光神兽,即便双眼不能视物,羸弱的身体与重伤都是负累,她还是顺利甩脱追兵,最后是力竭晕死在一块陌生之地。
为什么会有天火焚烧?难道是被捉住了?可散溢的药香又是什么?
动不了,走不得,看来这里不是得到一线生机的藏身处,而是她的丧命处。
天火翻卷,铺开成了火海,吉灯清楚听见头发被吱吱焚烧,她忽然想起那个恣意又自由的美梦。
她晓得,连父亲母亲也未必盼她活着,瘴气缠身,羸弱不堪,她是个累赘,也是个耻辱,或许就不该出生。
但说她茍延残喘也好,垂死挣扎也好,她努力坚持着活到了现在。
很多个夜晚,在修行累到极致时,她会想象某天自己突然好了,能幻化出神兽之躯,自由自在地驰骋,到时候什么都会好起来,这个念头像缥缈又温暖的光,替她照亮无数个黑夜。
现在她确实能幻化成吉光了,可是,她也要殒命了。
难道这便是书上说的“日月有常,命运无常”?
弥留之际,吉灯终于再也不觉得痛,恍惚间她仿佛听见灵雨的声音:“少君,您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听说这是天帝为您拟的名,婢子倒觉得他并不是轻视您,灯虽然听着不怎么贵重,但即便千年万载,灯灭了也总能再亮起来。”
千年万载,灭了也能再亮。
最后一颗眼泪被天火烤干,吉灯陷入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