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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求共眠:我与生活的一段非虚构 正文 Chapter 2 速求共眠(一)

    阅读如同心灵之呼吸,这是卡夫卡书信集里的一句话。但能提供这种阅读并承担起责任的又是哪些书籍呢?是哪些小说呢?今天我坐下回忆并书写这本《速求共眠——我与生活的一段非虚构》的小说时,我知道我的写作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的。但那时,我一夜未眠,又处在被金钱与艺术弄得亢奋起来的状态里,不假思索就说出了那句话。不说出那句话,我不相信他们会把《速求共眠》那部小说放在心坎上。至于他们读后的反应与心理,喜欢、失望或绝望,我是把握八九、胸有成竹的。甚至他们每个人阅读时是喝水还是喝咖啡,是坐在窗口读,还是倒在五星级宾馆的床上懒洋洋地读,我都猜得出来,并在眼前有他们阅读的画面感。所以说,我并不在意他们读完小说的感受和反应,而更在意他们的行为是否脱离了我预设(预谋)的轨道和步骤。这一如一个要拦路抢劫的人,并不十分在意路人身上有多少钱,而更在意路人是否会依时走入他的陷阱和包围圈。但对于你们——我尊敬的读者们,你们花钱买书,捧读《速求共眠——我与生活的一段非虚构》的人,我应该非常直接、恳切地告诉您,请您务必耐心地读完《速求共眠》这小说——并不长,不到三万字,无非一部小小的中篇而已。我恳求你们耐心地读完它,并不是因为这部小说有多好,而是它关系着我要拍的那部故事片,关系着那部电影中我将出演的男一号和男一号的家庭及他们全家人的命运、故事及人物性格的生成,关系着那部电影中所有人物的性格、文化和价值观与世界观。

    当然,也关系着我是否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视艺术为亲情的顾长卫像存折一样捏在我手;关系着我凭借真诚的欺骗,把蒋方舟说动了心,要她演(消费她)的那个女一号的生成、发展和终尾。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我的读者们,今天捧读这本《速求共眠——我与生活的一段非虚构》的尊贵的每一位,你们也可以从这部小说中读出来,一个作家是如何把生活中的真实人物、真实事件转化为一篇貌似虚构或半虚构的小说来。这部小说将证明一则关于小说写作的常识或者潜规则:生活果然是文学唯一的根基和土壤。读完这部中篇后,你们将会明白我用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的这句关于写作的常识的意义和无意义。

    那么,就请你们开始阅读吧。一定要耐心地读完它,像品味橄榄果样品味它。只有那样,阅读才可以和喝咖啡的意义联系在一起。

    速求共眠(纪实小说)

    1

    发生了一件事情。

    李家的老二,叫李撞,强奸了苗家的老四,叫苗娟。最先看见的,是洪家的老大。老大是傻子,人都叫他洪傻子。

    洪家老大真的是傻子。他看见了事情边跑边唤话着,像自言自语样。这是四月三日,日光慵懒,人们多在家中闲待着,少数在门口说闲话。街口站了一拨儿,谈物论价,这样过下去,提一兜儿钱,换回一捆菜,真是要了命了呢。这时候洪家老大跑来了,在人群边上人未停下话就出口了。

    他说,李家老二是个流氓。

    村人们说,一毛钱才买一盒火柴哩。

    他说,老二把人家衣服脱得精光精光的。

    村人们说,种菜吧,菜价今年准会贵。

    他说,被强奸的是苗家的老四呀。

    村人们说,都回吧,歇个小午觉,春一来就让人瞌睡了。

    就都走了呢。脚步声零零碎碎,拖拖拉拉。随后的关门声,碾在村街上,沉沉稳稳,如雨前的黑云从村庄轧过去。街上的狗,从胡同中走出来,立在那儿看着洪家老大不说话。

    老大唤,李家老二真的是个流氓呀。

    狗把眼珠转了转。

    老大唤,他强奸的是苗家老四啊。

    那狗吐了一下舌头就走了。

    老大像说又像唤,就在村东槐树林子里。

    狗朝村东的槐树林里跑过去,身后腾起点滴淡尘儿,如要熄的烟样飘散着。洪家老大看着狗的影儿消失后,脸上有了不解之平静,放慢脚步往家走去了。胡同里,泥墙剥落着,新的瓦房有砖窑上的焦燎味。猪屎鸡屎一地。一条狭长的胡同里,无一人,无一鸟,老大前后看了看,忽然听见从哪传来一声尖厉的哭,半紫半白,从他身后斜着穿过来。随后间,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如日常邻家的风箱样。还看见,狗在街外一棵树下立下来,高抬头,望四方,惘然如一只苍蝇飞在荒野间。这时候,傻子老大看见有两个媳妇从另外一条街上走出来,挎了竹篮,盛了衣服,拿了棒槌,到村后耙耧山下的沟里洗衣裳,于是他急步追上,把胳膊横架起来,拦着说李家老二强奸了苗家的老四呢。

    媳妇说,洪家也不把孩娃领到医院去看病。

    老大说,衣服脱得精精光,就在前边槐林里。

    媳妇说,治好了也能讨个家业,生房儿女呀。

    老大说,你们过去看看吧,真的就在槐林里,我听到了苗家老四的哭声了。媳妇们不再说话儿,从他架起的胳膊边,挤着擦着走去了。那胡同墙上被她们竹篮挂掉的泥皮片,疤痂一样落下来。转身瞅瞅洗衣去的俩女人,洪家老大往家里跑去了,脚步声轰轰炸炸,在村街上很有响动呢。他家住街南,拐了两个弯,到家一肩撞开大门后,看见爹正在院内喂着牛。牛草和牛粪的气味弥漫一院子。爹见他一身风火,转了身子望着他。

    他说,李家老二是个流氓。

    爹拿眼瞪了他。

    他说,他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脱光了。

    爹回身拿着料棍搅拌去。

    他又说,我听见了苗家老四在哭哪。

    爹拌料的棍子不动了。

    于是他又声音大起来,说李撞正在强奸苗家的老四哪。

    爹转身,一棍子打在他头上,说回屋歇着去,大晌午你不睡觉有啥儿野。傻老大怔怔地望着爹,拿手捂了额门后,觉得手里有热黏,说爹呀你打我,李家老二真的强奸了苗家的老四哩。傻老大本还想接着说些啥儿话,如他在槐林边上看到的李家老二脱人家衣服那情景,可爹又一脚踢到了他的肚子上,一个趔趄后,他差一点倒下来。这当儿,牛叫了,哞一声,又粗又重,长长拉开如一条混浊的水流般。

    爹又去给牛拌料了。

    老大委屈无趣地在院里站一站,又从家里出来了。镇村街里的静,和没有镇村样。日光红白,暖得人身上发了痒。猪粪鸡粪,旧的干了,新的在路上被日光晒着起了烟。一烟淡淡,摇摆着往上升。老大去街墙上抠了半把土,把额门上的流血止了止,拍拍落在衣上的灰,又朝村东槐树林走去了。

    树林并不大,在村后梁腰间。可林里有几池汪水泉,养茂了周围的槐树和杂草,一蓬一蓬,密密地连着。四月时候,叶早已齐全,林地里终日一片阴潮味。草们旺盛,绿了一地。洪家老大在这闲逛着,便看见李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给脱了。苗家的是提了一个菜篮子,这是个挖野菜的好季节。李家的脱人家衣服时,菜篮就在地上丢置着。有个麻绳圈儿系在篮子上。有一把青菜盖了篮底儿。他立在槐林高处里,听不见李家老二说了啥,只看到苗家的脸色惊白,木然不动,任由人家把她衣服给脱了。后来呢,后来洪家的老大就往村中跑去了。报告了。又独自往林地走回了。

    他在路上折了一棵小树儿,是槐木,去枝断梢,三尺有长,持着急急朝那槐林里走。他想从李家的身后走过去,一棍子打在李撞的头上,像爹打他样。可是呢,他从槐林一侧绕到那,却没了李家的老二和苗家的老四了。被压倒的草上有血迹。血在草上黑腥着。血气草气腥了一林地。

    2

    苗家的老四十四岁,个儿高,读完小。她哭着回家说了林地的景况后,脱了裤子给娘看。爹正要下地去,听了把家什扔地上,又把一个喝水的碗摔了,坐在屋门槛儿上抽闷烟。娘在堂屋哭着“畜生、畜生”地喊,喊着骂着烧了水,又去村头小店打了酒,回家闩了大门用热水和酒去擦女儿的下身子,疼得女儿尖叫着,娘说千万不能喊,千万不能喊。女儿听话流着泪,哆嗦着身子由娘里外擦。消了毒,又用温开水蘸着洗了洗,让女儿躺在床上去睡了,出来缩在男人面前说——

    咋办呢?

    男人不语抽着烟,烟雾腾腾着。

    女娃儿一辈子的事情哩。

    男人灭了烟,起身往哪走,又回身说女人,嘴严些,万不要说给邻人们。

    苗家爹也就出门了。走出院落他又把大门给掩着,在街上咚咚咚地走。有人问他啥,并不多答还是咚咚咚地走。问的人便就怀疑着,在他身后待着看着不动儿。他到了李家去。李家住西街正中间,种地兼有生意做,在镇上大街开铺子,间半房屋,一间为门面,半间为仓库,卖的农具有杈、镰、锨、耙、绳和门环儿、箱扣儿、锤和斧头儿。五日一集市。集市时李家爹李林去镇上主街营生着,不集了就关门种地过日子。李家的日子过不过那些私做药材生意的暴户们,可在村街上,也殷实得十分可观呢。去年盖了新上房,浑砖到顶,不见半点儿土,连地上都铺了水泥哩。水泥中掺玻璃,屋中央铺出一朵铮亮的莲花来。今年间,李林计划再盖厢房屋,依然是浑砖到顶,不见半点儿土。这当儿,他正在院里整地基,挖出土槽来,好像立马要动工。苗家爹推门进来了,又转身关了门,见李林正在挖地基,便竖在院中央,脸上青出一层紫色来。

    你家老二呢?

    李林停了活儿说,不在呀,找他有啥事?

    你是他爹,你去我家看一看!

    李林扔下铁锨问,出事了?

    你去看看你养的畜生把我闺女弄成了啥样儿。

    李林懵懵地望着苗家的爹。

    是老四,今年还不足十四岁。

    李林灵醒过来后,脸上掠过一层白,说苗家兄,我两家无冤无仇,我教育的孩娃我知道,他好歹也是读了初中的,不会轻易干了那事吧?你这样说是抓住了还是看见了?李林这样说着问着时,额门上有了虚汗的,望着苗家爹,去把一个凳子礼礼仪仪放到了苗家爹的屁股下。苗爹并不坐,他脖子上的青筋又高了些许着,说我不用抓,也不用看,你把你儿子找回来问一问。

    李林让媳妇出门去找儿子了。

    两个男人就在院里默站着,僵了一会儿,李林给苗家爹敬递一支烟。苗爹没接烟,自己装了旱烟抽起来,乜斜着李林,看见他缩回递烟的手时有些抖,自己脖子上的青筋便平平地隐了一半鲜颜色,心里些微有了轻快感。他努力着去想李林这辈子哪儿有对不起他苗家的事,却是苦苦没有想出来。种地地块没有靠在一块儿,住房又是街的这头和那端。没有地界之争,没有房宅之吵。李林又没当过村长和队长,也没有分配上的不公允。但李林在镇上开铺子,他去买过一张锄,用了一天后,发现那锄上有裂缝,又去换时李林不想换,说挨了土这锄没人再买了,再说裂缝不在锄刃上,用三年五年断不了。可是呢,说到最后人家李林还是给他换了锄。苗家爹努力去想自己有哪些恩于李家的事,搜肠刮肚,把烟吸得粗重深长,却也仅仅想起去年收麦下雨时,李林拉一车麦在梁上爬着坡,他从坡下把他的麦车推到梁顶上。实在说,真的是两户人家,不见瓜葛,无仇无冤,无恩无怨。这使苗家爹有几分泄气了。想倘若他李林对苗家有着仇,自己对他李家有着恩,那这时,倒可以借女儿被奸的事情一抖而落的。可是呢,一丁点儿恩怨都没有。他不能因此借着啥,把李家儿子强奸他女儿的事情弄得再大些,不能因此使李林对过去的事情后悔莫及呢。他后悔,他们中间为啥没早些结下一些恩或怨的事,也就只能在自己脸上悔着恨着把目光扭到一边去。

    去找儿子的李林媳妇没有回。

    院子里深深远远地静;天长地久地静。麻雀把新挖地基的红土蹬落在了基槽里,啁啾的叫声叮当一片儿。

    苗家爹磕了灰烟突然说,我不信你儿子去哪你能不知道。

    李林微抬一下头,我又不能把他拴在裤腰上。

    苗家爹白了一下眼,我闺女十四岁,村里没有她认不出的人。

    李林把烟拧灭在鞋底上,我养的儿子他啥儿德行我知道。

    苗家爹半转过身子去,给你说李林,政府一查就人证物证了。

    李林站起身,你不用去政府告,是我儿子我让他吊死在房梁上。

    迟疑一会儿,苗家爹愤愤然走了出去了。出门时,他把李家的大门甩一下,要关的一扇门板关了重又弹回来。李林没有去送客,竖在院中央,脸上的灰色硬着硬着成了青颜色。

    苗家爹从李家出来后,在村街上站了片刻儿,见有人赶着牛、扛了犁,正往村外走。那人姓洪叫洪文鑫。洪文鑫答应犁过地把牛借他用几天,将他后梁上的荒地翻一遍,说好了用牛一整天,给十块料钱和牛的辛苦费。他觉得这钱有些贵,外村都是要八块,而洪家却是要十块。他想追上洪文鑫再商量商量也给八块钱,可走了几步后,想到床上的女儿便又犹豫下来了。

    3

    苗家在皋田镇的西街这儿不算大户人,不如李姓广。但是算一算,看一看,苗家的四个闺女,清一色的长辫儿,表面上有些势单力薄,但自大闺女出嫁到镇上主街后,情况就有改观了。苗家女婿的亲戚是镇上主街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呢,职务虽不高,干的是接了领导通知后,把该怀疑的人暂时看管起来的那活儿。这活儿,因为和法律有些干系,人们便总觉得十分要害了。因此呢,苗家也算有些势力了。因此呢,有人就愿意和苗家串成亲戚了。偶尔间,会有人从门前走过去,故意拐到苗家借水喝。

    村里人都知道,苗家有亲戚的亲戚在派出所里干工作。苗家人,也爱给人说亲戚在派出所专干抓人那差事。加上老二、老三双双读高中,学习成绩好,住校在城里,虽然家里的日子目前还贫薄,但村里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了苗家日子的前景了。正是这一些,苗家爹离开李家时,才有气力把李家的大门重重给甩了,使门板关上重又弹回去。

    回到家里时,阳日西去,院内染了红黄色。苗家爹坐在院子中央继续抽闷烟。媳妇过来问情况,他却问四闺女到底咋样儿。媳妇说,疼是不疼了,可我们不能就这样咽下这口气。

    苗爹咬咬牙,说妈的,不行了就告他李家去。

    媳妇道,去给大闺女女婿说一说?

    就到屋里床前问确凿,女儿说是李家老二没有错,苗家爹就让媳妇收拾起十几个鸡蛋,用一个兜儿装了再走。

    媳妇犹豫着,空手吧,这鸡蛋我还想卖呢。

    苗爹说,你懂啥。

    媳妇说,下个月老二、老三又要回来要学费。

    苗爹说,下一集再砍一棵树去卖。

    他便提了鸡蛋朝向主街走。西街离主街相当近,也就数百米。可他不想见人就绕到村外走。在村外他看见洪文鑫在梁下正犁地,他的傻儿跟在犁后边,一弯一步,一步一弯,像是在犁后点化肥。于是苗爹就快走几步朝洪家地里拐过去。

    洪文鑫收犁站下来,朝田头张望着。洪家的傻大一见苗家爹,丢下手里的肥料袋,大步就朝田头迎过去。洪文鑫忽然就慌了,追上一步呵斥儿子道,回去歇着,不要胡说!然后自己迎过去,没让苗家爹走进自家田里边。没让他近了自家傻娃儿。

    ——有事啊?

    ——去大街大女儿家里看一看。

    ——没啥事儿吧?

    ——我给你说说借牛那日子。

    两个人远远离着洪家的老大说了借牛那日子,又说了外村的价格等。

    苗爹说:外村一天料钱都是八块钱。

    洪文鑫:那就一天八块吧。

    苗爹说:你放心,我会喂好牛。

    洪文鑫:畜生嘛,吃饱就行了。

    苗家爹这就又走了,踩着别家小麦苗的间行里,把脚落在麦垄中。走几步,他听见洪文鑫又追了一句话,说四闺女娟子在家里,你有事让她跑跑嘛。

    怔一下,苗家爹回过身子来——她写不完老师留的作业呢。

    洪文鑫就又忽然说,别一天八块了,一天六块也行啊。还要说些啥,看见那傻儿又朝这儿来,便又慌忙转身去拦儿子了。

    没想到洪家把一天用牛的料钱又从八块降到六块钱,这使苗家爹再走时,一路上都想洪文鑫的好,到底是教过书的人,知书达理,不贪不妄。这么想了一路,把洪文鑫和李林放到一块去比较,虽找不到李林哪儿不甚好,却又感受不到李林哪儿可比洪文鑫的好。想自家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曾是洪文鑫的学生呢,民办教师他干了半辈子,每月几十块钱难养家,老大又忽然有了痴傻症,日子渐见低落,可还主动提出用一天牛只要六块钱,这让苗家爹有些过意不去了,觉得不能用人家牛真的一天只给六块钱,至少应该给七块。这样想着也就决定了,决定还是每天要给七块钱。如此也就到了主街上。今日主街是背集,街面上行人寥少,一般铺子都关了门,只还有卖衣服、鞋子、皮带、袜子和烟酒、瓜子的小贩们,都还把货摆在推车上。他就看着那些推车往前走,就看见李林家的农杂铺子了。

    苗家爹在那门口站下来,看那铺门仍关着,门框上的招牌换成了一块新招牌,红底白字,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在落日中灿灿烂烂,有光有色。明明知道这是李林家的农具铺,可看见路过的一个人,他还是要指着那招牌问人家,说这是李家铺子吧?

    路人看了那招牌,说是李林家的新世纪农杂店。

    苗家爹不懂“新世纪”三个字,猜想那就是“昌泰”“盛源”一类的字号吧。他就在那牌下站一会儿,吐口痰,又提着鸡蛋走去了。主街是东西向,日落时分里,正西一圆,红得成血,连主街上都染成一片儿红。他不想看那红。那红总让他想到四闺女的腿下边,于是把头扭向主街一侧去,看那关门和没关门的店铺们。

    女儿家在主街西,除了种地,还干些到乡下收购粉丝,买买卖卖那生意。有时也在门口铺一张床,把粉丝堆出几捆来。日子不是镇上最好的,但也不差下,和李林家一样的房,五年前就已盖了起来了。院落里也都铺了水泥地,摆了几盆月季花。苗家爹到了女儿家,女婿并不在。他在屋里放了鸡蛋坐下后,女儿说了不该拿东西来瞧女儿的话,他就问她男人在哪儿,女儿忽然就哭了,说她和他吵了架,他去他姑家住去了。问为啥,说是不为啥,就是他卖粉丝多找人家十块钱,一天的生意等于没有做,她说他几句话,他把锅摔了,就去县城他的姑家了。

    苗家爹叹了一口气。

    女儿说有事儿?

    他说没事儿。

    女儿说没事你不会这个时候郑郑重重过来的。

    他说就是想来看一看。又和女儿说了几句家常话,看女儿肚子已经鼓起来,问了生产日期后,在女儿家院里走了几圈儿,给几盆月季浇了水,也就重又回家了。

    4

    洪文鑫已经从苗家爹的脸上看出一些弯曲来。

    苗爹走了后,他再三问傻儿李家老二强奸苗家老四的事,看傻儿说得确凿肯定,就又犁了几垄地,提前收犁回村了。洪家在皋田是大户,上坟时跪下来黑黑压压一大片。洪文鑫十八就开始在村里教了书——北京有个天安门——他一教就是三十年。村里三十五岁向下的,凡识字的都是他的学生呢。可是有一天,儿子爬树摔下来,昏去醒来就成痴傻了。他就从乡村小学的讲台上退下来,卖了几棵树,买了几头刚出生的牛,养牛犁地,当牛到了正年,赶往牛市卖一头比他教书两年挣得多,他就存着计划给儿子去看病。准备看病了,就发生了李家老二强奸苗家老四的事。洪文鑫觉得这事比他去给儿子看病更重要,也就让儿子赶牛回了家,自己去了李林家。

    到李家,洪文鑫推门进来,又顺手将门轻轻闭关了。

    李家两口正在屋里闷坐着,都慌忙起身给洪端敬一个凳子来。

    洪文鑫接凳坐下来,再接烟抽起来。抽几口突然就问道,老二不在家?

    李林说,不知死到哪儿了。

    洪就说,苗家爹往主街去了呀。

    李就盯着洪。

    洪又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事儿?

    李就说,苗家爹来过这儿了。

    洪想一会儿,闹到法律上,事就大了呢。

    李想一会儿,这畜生老二,真的会是他?

    洪就说,我家老大见了呢,在槐林,还有血;这傻子还说给了别人听。洪文鑫这样说着时,语气中有落井下石的愧疚感。李林听了这话儿,脸上僵一下,又慢慢松着了,如一件事情有了结果后,终就有了明证了,下一步不是有没有的事,是该如何面对的事。于是间,他把洪文鑫拉到屋里去,二人对站着,他说洪老师,你有文化呢,你说这事倘若是真的,到底该如何结果呢?

    洪就说,这事盖不了。

    李不言。

    洪又说,不要说苗家老四已经十四岁,就是四岁着,也一眼认得出来呀。

    李就问,该咋办?

    洪想想,无论老二在哪都先别让他回来,回来会让苗家活打死。这种事,百年不遇的丑闻呢。

    李林低下了头。

    洪再说,苗家有亲戚在镇上干着法律那一行。苗家爹已经去了镇上,加之苗家闺女都是读过书的人。到这儿,洪文鑫就不再说啥了,似乎一切都在不言里边。默一会儿,他替李林叹了一口长气,吸了烟,看看黑下的天色后,听见傻儿在街上叫着他,便起身要告辞。李林转身去送他,又让洪老师在院里稍等一会儿。这样李林出来又回到屋里去,从床下拉出一捆上好的牛缰绳、两根牛皮鞭子和一个新的犁铧来,说洪老师你拿去用,你养牛耕地,这些都是必需的。

    洪说,不要不要。

    李说,拿去拿去。

    这样让一会儿,洪他熬不过,也就接了去。

    李林在门口看着洪文鑫拿着东西走了后,站一会儿,去村后那片槐树林里了。在天黑的暮色间,槐林低低矮矮,枝拉叶扯。他沿着小路,不时地闪身躲着枝条们。到小路尽头的一眼旺泉边,果然看见泉边的草地里,有一片蒿草被压倒在地上。折断的蒿棵和杂草,在泉边铺开来,犹如一张绿的毡。还有腥血味,像新草的味样铺散着。可是细吸细辨到底还是血味儿。弯下腰,果真又看见了压倒的几棵蒿草上,有着青黑青黑的污血了。似乎地上也有一片儿。血地边,有苗家的竹篮子,篮里有一把花花菜、小尖叶、齿角牙,都青青嫩嫩散在篮底上。

    立在篮边儿,盯着那血渍,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儿子,至尾末,李林突然骂了一句“畜生”的话,在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便软软地蹲在了竹篮边。

    5

    苗家爹从主街回到家,星星都已出来了。西街上青光宽厚,脚步声响出悠长和辽远。到家里,媳妇问说给大女婿说了吗?他说闺女还疼吧?媳妇说睡了呢,喝了一碗稀面也就睡了呢。说话间,有人在敲门,媳妇去开门,迎来的竟然是李林。

    苗家爹还饿着,不知道四闺女的事情该怎样进展和结尾。大女婿不在家,所谓派出所的亲戚,也非近亲戚,不好贸然找去商量,便为去主街白跑一趟有些后悔了。可是这时候,李林偏偏来了呢。他提了满满一篮洋鸡蛋,比他去主街提的多得多,还又有两瓶麦乳精和奶粉之类的补养品。他一来,苗家爹心中反而旺了火,对事情的结局似乎明了了。他坐在屋子中央不动弹,李林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低头悲悲道,苗哥啊,我李林来给你赔罪了。

    苗爹不说话,把脸板下来,望着门外的星光和月光,把烟抽了装,装了抽。李林坐在苗家爹的正对面,相距几尺远,说到眼下,老二都还没有回家呢。找不到,没回家,我就知道这畜生没有做下好事情。说是他没做好事不敢再踏家门了;说我李林一辈子小心做人,小心做事,生这么个逆子败坏门风,伤天害理,回来扒几次皮下来都不消气解恨呢;说等老二回来后,我定把他送到你家门上来,任杀任剐,我李家一滴眼泪都不掉。

    到这儿,苗爹说了话儿了。

    说,我不打他,咱两家无冤无仇。

    李林脸上掠过一层月色青。

    你是他伯,没有这事,你想打他也该打他呀。

    苗爹冷笑一下子,你教育的娃,哪容别人碰碰啊?

    李林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头低下去,说苗哥你长我两岁多,你把口水吐到我脸上我都没话说。

    苗爹哼了一下子,把烟灰敲了去,说我苗家在村里无依无靠,吐口水也要拣个地方哩。

    李林说,李家在皋田也不是大户人——这次就是老二死了,李家都不会心疼;可侄女才十四,我做叔的一辈子对不起这个侄女儿。这样说着,李林朝屋里看了看。苗爹犹豫一会儿,说娟子在那边屋里呢,李林就从苗爹身边绕着朝西屋走去了。

    正堂屋里仅还余着苗家爹。他媳妇一直在灶房给他烧着饭,这时候,他闷坐一会儿也进了西屋去。屋里灯光昏黄着。在那昏黄里,苗爹因为向李林说了那些讥讽话,李林也都认下了,心里也便平静下来了,对李林有了同情心。想那几年前,他去镇上李家铺里退锄时,人家不也最终又给换了一张好锄吗?想想那锄儿,觉得和李林到底是一条街的人,儿子畜生,可李林还是一个好人哩,也就同李林在西屋站一会儿,看老四已经面里睡着了,就都又轻脚退出来,搬两张凳子放在院中央。月光一丝一缕着,飘得有声又有响。已经是走夜时候了,山梁上有寒气袭过来。村落里静,能听见村外庄稼生长的吱吱声,如小麦都在街里街外的路上走。还有这季节新生的瓜和菜,也在河边私私窃窃说话儿。吸了一根烟,又吸了一根烟。到末了,李林坚定地说,苗哥呀,老二是畜生,他不是人,你让他蹲监吧!侄女她,她要觉得我成,就让她认我做个干爹吧。

    苗爹叹口气,也就温温和和说,老二无论在哪儿,你都别让他回村里,大女婿脾气暴,又有亲戚干那法律的事,知道了事就闹大了。

    李林狠吸了一口长烟后,吐在月光里,说苗哥,我不饶老二,你也别心软,让他住几年,是对他老二好。

    苗就说,你就这一个独儿子,我也不能把路走绝呢。

    李也说,看看侄女,你把我家路给绝了也应该。

    终于到了没话时,两颗心便通着了。李林取出五百块钱来,借着月光放到苗家爹的身边儿,说先让侄女看着病,三天或五天,我再送钱来。还说这钱与老二那畜生无干系,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判就判;这钱不是为了老二来减罪,是他李林做叔的对侄女的一点心。

    不在钱,在话儿。苗家爹有些感动了。钱在他坐的凳下边,一沓儿。他把钱从地上拾起来,递去放在了李林的膝盖上。

    说,你拿去,钱,我家有。

    李林把那钱拿在手里重又伸过去,是嫌少?

    苗说,一万十万都不多,一分半分也不少。

    李说,我明儿再送一千来,都在镇上铺里锁着哪。

    苗又说,再送五千我苗家也不能接。

    李林有些僵着了,说政府判了后,赔多少我都会拿出来。

    苗爹瞄了一眼那沓钱,说要钱我能对起我家老四吗?人重要,钱算啥!

    李林又把那钱朝前伸一段,说这是侄女的一点医疗费。

    苗爹说,明伤好治,我家花得起。

    李林是明白这话的意思的,说,苗哥,那畜生任抓任打都由你,这钱真的是我李林对侄女的一点心,你要不接,就是心里不肯容我李林了。说着话,他又把那钱放在凳子下,站起来,欲走了。苗爹还要退那钱,看李林脸上极不悦了,也就任那钱就在凳子下。李林也就走。开了院落门,将李林送至门外边,见月光渐淡,街胡同黑下一片又一串,苗爹忙说等一等,回屋给李林取来一支手电筒。

    手电筒光亮一柱儿,李林打着电筒回家了。

    6

    一夜无话。

    来日里,苗家爹一早去了田里转,回来见村里有人议论啥,走上前,人人对他都亲热,问老二老三在学校成绩和花费,夸他女儿有了前程了。没人提及老四的事。没人提,但苗爹心里的影儿并没消失哩。女儿刚十四,长大该如何?告了他李家,似远了人之情;不告他李家,又显得苗家怯弱和无能。镇人们不知倒尚好,知了谁还瞧起他苗家?放长远眼光去,三年五载后,老四又如何嫁人呢?就这样忧忧虑虑回了家,早饭时苗爹端起碗,喝几口汤水又把碗推在脚下边。

    媳妇走过来,说事有事在,饭得吃哩。

    他说我哪还有心思吃饭呀。

    媳妇在他面前坐下了,也还是昨夜李林坐的地场、坐的凳子那。她坐下许久后,说了一句话。说李家的老二日常看上去精精灵灵,咋会这样儿,实在是鬼上心头了。

    苗爹锁了眉。

    她又说,若不是这事儿,结门亲事倒也好。

    他就叹了一口气,说千古恨呀,千古恨。

    媳妇就走了。他想那李家老二姐弟俩,女的嫁了,老二读书,日子风顺雨顺。没考上高中,李林是要出钱供儿子复读的,可儿子碍了面子,不肯再读,就在家里赋闲。闲着闲着成了大人了,有次苗爹去井上挑水,他在井上,还替他从井里绞出了两桶来,说话做事,倒都像读过书的人。那时候,他想李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人好房好,不愁成家立业。想过自家老二或老三,哪一个考学落榜,回到家里,不妨和李家结门亲戚着。

    没想过老四。老四还小哩。

    眼下他想了。

    想的当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说他大女儿和女婿回了,在街口那头和人说话。出去望了,果然女婿和女儿回了,推一辆车子,正朝这儿走来。让媳妇赶忙舀饭,烙馍炒菜。在门口接了他们,问说怎么一早回呢,女儿说看爹昨天像是有事,放心不下,叫着男人从城里来了。

    饭是在院里吃的,就着一张小桌。

    吃饭时女儿说家里出了啥事?娘要说啥,苗爹瞪了一眼,说没出啥事。女儿问四妹上学去了?他说一早走了,便就平静吃饭。这时候,苗家爹坐了一会儿,到门外立在门口,脸上有些慌张,过了几个下地的村人,他想过去说话,又觉不妥,彼此几句闲言,他就往李林家里去了。

    李林家只李林在家。

    他走进院内,先咳了一下,李林迎出门来,脸上有层惊白,笑着要去给他盛饭。

    他说,我吃过了。

    李说,吃块馍吧?

    他说,人都不在?

    李说,还没找到老二。

    他说,没找到倒好。

    李给他端过一张凳子,疑着看他。

    他说,老二娘呢?

    李说,去亲戚家找了。

    他说,你也出去躲躲,我女婿女儿回了,知道了要闹出大事。

    李林怔着不动。

    苗爹说你立马出去躲躲。说了这话,他就往外走了,没有忘记轻手关了李家大门。门外正有人赶着羊群走过,问吃过饭了苗叔?他笑着点头,说来李家让李林从铺里捎回一张好锨,听说李林从洛阳买了一捆钢锨。

    通知了李家,苗家爹脸上没了慌色,在村里走得不紧不慢,心里盘算回去如何向女儿女婿说破。女婿脾气不好,和他女儿没结婚时,在镇上和人家打架,打断过乡下人的胳膊,在派出所关过几天,因有亲戚在着,没受啥样苦儿,倒是罚了款的。料定他不会放过李家,就想李林一走,大门锁了,事情就好了许多。

    可回到家里,院内的小桌上饭还剩着,桌上空无一人。屋里有嘤嘤哭声。他立在小桌前面,女婿从屋里走了出来,把大门关上,在桌前重又坐下。

    太阳正高,红灿灿照在院内。

    女婿说,爹,这事咋办?

    他说,啥事?

    女婿说,四妹的事呀。

    原来都已知了。苗爹坐将下来,看看上房,看看院落,脸上的难色蜡成黄的一层。

    女婿说,告吗?

    苗家爹拿出烟来。

    女婿说,告他我去找人。

    苗家爹慢慢点烟。

    女婿说,或者把那畜生给他废了,可这也不是解决的办法。

    苗家爹有些惊疑这话,盯着女婿的脸。

    说:你说咋办这事?

    问:是李林家老二?

    答:是李林家老二。

    问:承认吧?

    答:承认哩。

    问:是街西最高房子那家?

    答:就是他家。

    问:镇上的农杂铺子是他家开的?

    答:你知道,开了几年哩。

    问:他家老二多大?

    答:十七。

    问:就这一个孩娃?

    答:大的闺女,人都嫁了。

    要这样,女婿停了一下,拿筷子在饭桌上的水渍里画着。画了许多圆圈。画着说事情已经出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二和四妹订婚。

    苗家爹盯着女婿,日光在女婿脸上照得微亮,他说话时候,脸上的亮光如在日光中动着的微水。苗家爹好久不语,等日光从他脸上移去,院里桐树的影儿移了过来,苗家爹动了坐久的身子,说李家会同意订婚?

    女婿说,由得他家?

    他说,订了,这事也就过了;怕李家拖久了后悔,到那时拿李家没有法了。

    女婿说,早些把婚结了,料他李家不敢对四妹不好。说就李家的景况,四妹日子是不会过得差的。说完这些,女婿又端起了喝了半截的汤碗,喝着说,我和李林共过生意,这人倒是不错。

    苗家爹说,李林不错,但我家要先说出这门婚事,苗姓也就贱了。

    女婿把碗停在嘴上,说当然得让他李家先说。

    7

    女婿来了一晌,也就走了,说明儿镇上集日,粉丝得一番晾晒,不晒一些焦干样品,都是潮润柔韧,不便去卖。苗家爹就让女婿走了。女婿的话差不多在他心里正式有了赞同。出来把女婿送至门外,待人影走失,苗家爹才放低眼睛。始料不到,几年生意做过,女婿竟能说出一番话来,一层道理,和他苗家爹的意思完全合和。想这哪儿是被人收管过的人哩。且临别时又说,凡事都由爹你拿主意,需要我了,叫一声就来。

    苗家爹感到安慰。

    站在门口,望望身后的耙耧山脉,见前后左右,天气晴朗,到处都是日光白云。云在天上,又薄又亮,如边儿毛了却舒舒展展摊开的白的绸子。黄褐的山梁,染满了季节之绿,川流不息的是小麦苗的青棵气息。这季节让人心胸开阔。出街口走过去一箭之地,就到了自家田边。地是一个三角,上狭下宽,挂在梁腰,如一面旗帜。田地并不上好,可庄稼长势不错,丰收有望。一筷高的小麦,差不多罩了地面,稍远就不见了地的褐色。苗家爹就立在三角地的顶上,青棵气一阵一阵扑来,沁人心脾。昨天开始在心里积下的郁闷,开始渐着一点一点化开。想女儿虽然不幸,若和李家结了秦晋,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李林这人,说到底虽然精明,但没失良善,庄稼人的本分,还都在他身上留着。比如换锄。比如昨夜他的诚恳。比如他放下那五百块钱有点发抖的手样。再者说,也不是如自己样一味的庄稼人的本性,一个镇子上的繁华,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可也有许多人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李林,你们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了卖衣,季到了卖菜,没个四季营生的稳妥。李林开始都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和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和斧锤。以为是些时节冷货,却因为独此一家,开门都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日子过得如水从门前流过,山在房后依靠。相比起来,以房舍为本,有人比李家盖得豪华,也更有人远远不如李家。

    李家确是殷实的日子。

    也许这就是老四闺女的一段姻缘?

    从山梁上下来,见了洪文鑫和儿子又去梁下锄地,觉得李家的老二如何不好,终归比洪家老大好些。洪家老大傻着,不是最终也得有人嫁他成家?没有和洪家说话,却是看着他们父子朝后梁去了。后梁沟里,有洪家的菜地。看见洪家老大到山腰那一片槐树林边,他停脚指槐树林,给爹说了几句话儿,洪文鑫在他腰上踢了一下,父子俩又拐弯走了。

    苗家爹回了家里。

    大女儿要在娘家住上一段,这时候正在门口候着,说李林在家坐哪。问来干啥?说不管干啥,我们不能这样便宜了李家。

    苗家爹望着女儿。

    女儿说,要他家最少拿一万块钱来。

    苗家爹扭过脸去,在地上吐了一口恶痰。

    女儿说,爹,如今不是过去。

    爹说,忙了你回你家去吧。

    女儿说,主街上有过这事,一张口要了两万。我们只要一万,对起他李家了,把这钱给四妹存着,谁都不花,也是四妹的银行体己。

    从女儿身边回了家里,苗家爹再也没有同女儿多说一句。到了屋里,果然见李林坐在那儿,脸色黄着,说找到了老二,他在姐家躲着,不敢回来,请苗家去人到他姐家,吊着打死这个畜生。

    苗家爹说,他无情,我苗家不能无义。

    李林说,我迟来了一步,让女婿走了。

    苗家爹给李林一个眼色,两个人从正屋到了另外一间屋里,彼此坐着,李林说苗哥,这事不能这样完了,得让女婿去把那畜生打上一顿,打折一条胳膊。苗家爹说,事情已经出了,打了能把事情打回?我愁的是老四这辈子如何发落。

    李林不语。

    两个人坐着抽烟,从窗里透过的日光,把烟雾染成金色。有一只飞蛾,在日光里飞着,把金色的烟雾冲撞得时断时续。能听到飞蛾扇翅的声音。也能听到烟雾断折的声音,如拉断一根绣花的细线。坐得久了,李林就抬起头来,在苗家爹的脸上瞅了一会儿,说苗哥,你说如何?

    苗家爹说,真嫁不出去,就让她在家守一辈子。

    李林把目光移到苗家爹的手上,说,苗哥,让我说一句罪话吧。

    苗家爹用亮眼看了李林。

    李林说,老二有罪,让老二做牛做马侍奉你二老一生,侍奉侄女一生。

    心里热了一下,苗家爹脸上反结了愁云。他从床上站起,倚在桌上,又蹲在地上用手把头抱了许久。最后,似乎是主意不定,忧虑十分的模样,就抬起头来,说兄弟,事情不由了你我,我怕老二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李林从地上站起,说苗哥,有话你就说吧。

    苗家爹说,老二这种孩娃,没法让我信他。

    李林也就走了,没说多余话儿,从苗家院里穿过,留下的脚步声又深又重。

    至天色将黑,李林就又到了苗家。苗家人还没有吃饭,大女儿正在灶房忙着。院子里的鸡猪,响出一片声音。李林重又来了,又都安静下来。苗家爹正在垫圈,新土的气味,粉红着在院里飘散,和着圈内的粪味,使苗家很有了日常人家的日常气息。李林脸上有汗,在落日中闪了光亮,不消说他路上走得很急,也很兴奋。他去了女儿家里,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踏进苗家院里,他便从口袋取出一样东西,叫了一声苗哥。

    苗家爹从猪圈跳了出来,说,屋里坐去。

    李林看了上房的窗子,说厢房去吧。

    苗家爹推开了厢房的屋门,唤说家里的,你多烧一碗饭吧。

    李林没有立刻进屋,说让嫂子也来一下吧。

    苗家爹就对着上房的窗子又叫了一声。

    苗家的厢房还是草房,原是大女儿的住处。大女儿嫁了,房就闲着,搁放日常杂物,但床还在,桌还在,也还有一张条凳。大女儿回了,仍住这个屋里。有了客人,也在这个屋里宿住。屋里的凌乱,已被大女儿收拾去了。床上铺了新的床单。条凳也用井水洗了。地上不见尘灰。屋里光线也好。窗子面西,夕阳过来一束,屋里能见梁上蛛网的亮色。三个人进得屋里,苗家爹坐在床上,李林坐了条凳,女主人立在隔墙的门口。静下一会儿,李林就把手里的一个小布包儿端在手上,说他到大女儿家里,又见老二,骂了一顿,打了一顿,把脸打得肿了,最后就说了他苗家伯娘的情意,说了对老二的不信,说怕老二将来不仁不孝,对四闺女不好,说老二听后,当时哭了,进到他姐家灶房,竟用菜刀剁下一截指头,拿着一截指头回来说,日后他到苗伯家里,手不勤快,心无孝心,就是这个样儿;对四闺女侍奉不到,指指点点,甚至动手拍打四闺女一下,也就这个样儿。

    如此说着,李林打开了他手里的生白布包,刚揭一层,就见了有红血渗出。一层一层揭去,听见了血把白布沾了那种丝连的声音。光线尚好,日色还在天上,屋里的亮堂,和外面不甚相差,然温暖是不如午时了。有水色的阴凉袭着。李林把布包揭至最后,就果真露出一截指头,血都染了,缩成一粒,显出青色,如隔夜萝卜的一段丁儿。

    屋子里有了腥气,像推开窗子,晨雾一涌而来,湿润润的。苗家媳妇看了那截指头,脸上白了许久,身子倚着门框,把目光落在了苗家爹的脸上。苗家爹的脸上有了浅黄,如贴了纸般。装了一袋烟抽,说你咋就能让老二这样?

    李林用布角把那指头盖了,说想不到的。

    苗家爹吐出一口烟来,说这孩娃也是性烈。

    李林开始包着那截指头,说断了也好,让他记住。

    苗家爹问,哪个指头?

    李林说,食指。

    苗家爹从床上站了起来,说庄稼人呀,还要干活种地哩。

    李林便把那包儿重又装进口袋,说,留着它,不仁不义了就给他看看。

    苗家爹瞪着媳妇,说还愣着干啥,快去给他李叔盛饭。李林说不能吃的,家里烧了,又被苗家爹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就在苗家吃了夜饭。

    8

    事情总算有了尾声。

    洪文鑫家里,正在忙着烧菜。傻老大被打发出门去了。洪家的女人不亦乐乎在灶房叮叮当当。李林和洪文鑫对坐在一张桌上,摆了茶水香烟。李林说让洪老师破费实在不该。洪文鑫说我也高兴,哪想到有这样结局。李林说多亏了苗家人的宽厚。洪老师说,仇还仇,仁还仁,你这次也是让苗家感动了的。说话之间,苗家爹推门来了,都起来让座倒水。并又拐了一个话题,说到粮食,苗家爹说今年的年景不错,雨水丰足,一个耙耧山脉都有望丰收。又说到犁地,洪文鑫对苗家爹说,牛闲了,你什么时候犁地都行。

    苗家爹说,种还早哩。

    李林说,啥时儿犁,让老二李撞去干。

    苗家爹笑笑,说,拾了一片荒地,不知长不长庄稼。

    洪文鑫给每人敬了一根香烟,点烟点到苗家爹前,特意把火柴吹灭,又换了一根新的,说苗哥,我敬你的仁厚,犁地时你再不要提那料钱和牛的辛苦费了。

    苗家爹认起真来,说那咋行呢。

    洪文鑫说,你给我钱,就是笑我不仁哩。

    李林说不给也就不给吧,同村人的,接钱也就叫人脸热。这时候,菜就炒了出来,几个盘儿,见红见绿,还有半瓶白酒。三个人用三个空碗倒了,各有盖了碗底的深浅,碰着喝着。洪文鑫的媳妇,菜也炒得道地,味香色鲜,摆在桌上,极其悦目。三人都是中年,边喝边说,没一人提起那件事情,和没发生过一样。气氛好如这个季节。四月仲春,到处都是温暖,空气透明地亮着。边喝边说,说了许多话儿。李林说了他镇上的生意铺子,一年能赚几千,把苗洪都给吓了。村里没人知道他有那么大的赚项。苗家爹说他老二老三,多亏洪老师教时做有基础,考试都在高中的前边几名里。洪文鑫也说他不教书了,仍改不了读书的毛病,前几天读了一本老书,说清朝时候,有一个张姓的惯偷,被慈禧下旨通缉,他逃到一个山上,到山下村里偷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被发现后,老妇要告知县衙,却被老汉拦了,不仅不报,每夜还把吃的做好放在门口,有时夜不闩门,放在屋里桌上。这小偷得手顺了,就专偷这双老人半年。冬天到了,忽然一场大雪,天寒地冻,小偷又冷又饿,又偷到老人家里,见门上挂了一捆棉衣,拿走穿了,又软又暖,十分合体,连棉靴都大小合脚。明白过来,当夜去跪在老人床前,认做了儿子,再也不偷不摸,耕耕种种,孝养二老至送终入土。说有年慈禧路过这儿,知道此人就是当年她下旨缉拿的惯偷,成了方圆百里的孝子以后,慈禧还给老人送了一块石碑,书“仁力无边”四个大字,刻在石上,竖在坟头。李林听了这个故事,说有这样事情?洪文鑫说,当然有哩,就发生在耙耧山脉。苗家爹说,哪个村的?洪文鑫说,西山桃园村的,“仁力无边”的字碑,还在马家的老坟上直直竖着。说这事县志、市志和省志都有记载,我看的就是一本志书。

    说到这儿,酒也尽了,又煮三碗面条,各自吃了。收拾了残羹,擦了桌子,三人静静坐着。抽去一根烟后,洪文鑫看着李林不语,目光有了询问。

    李林把目光落在苗家爹的脸上,说苗哥,给侄女说了吧?

    苗家爹看着擦净的桌子,说,透了风儿。

    洪文鑫问,同意?

    苗家爹说,她还小,明白不了许多。

    李林说,咋办?

    苗家爹说,写呀。

    洪文鑫就去里屋拿了笔墨,取出纸来,把一张七寸宽的白纸单儿铺在桌上,又回去拿出一张旧报,一本旧印颜帖,随手掀开,端详一阵,在报纸上仿帖摹了一个“庄”字,一个“仁”字,见比画顺了,便扯去报纸,在白纸上书写了起来。他写得很慢,比过年写对联慢了许多。每字的每一笔画,都十分讲究,连李林和苗爹都看得累了。他媳妇替他泡的一杯青茶也都冷了,才把那一张纸给写满。

    那字是:

    婚书

    李家老二李撞与苗家老四苗娟娟癸年四月约成订婚,男十七,女十四,皆为自由,双方至死不悔。结婚日期,视情可早。婚后男女双方,相敬如宾,恩爱白头,孝敬双方老人,容忍双方过失,生儿育女,立业为本,成仁爱夫妻,做祥和人家。

    最下是苗家爹和李林的落款及日期。写完之后,洪文鑫先自默念一遍,不见错字漏字,又大声朗读一遍,问还有啥儿,苗和李相互看了,都说满意,就是这个意思。洪文鑫便依样又抄出两份,取出印泥,让苗李滚了指头,在三份上各按了自己手印,用嘴吹干印迹,三人各收藏一份,说了谢话,便都走了。

    走时,李林掏出了五十块钱。

    洪文鑫变了脸色,说我洪文鑫是为了这钱?

    李林嘟囔了几句歉话和谢话,最后把那钱还是放在了桌上。

    9

    临近秋天,树叶落时,苗家老四因下身常有女病,下学在家就医。中医西医,有药则轻,无药则重,终日不见有愈时候。请了高明大夫,看了又看,最后却说,还是让孩娃早些应婚。

    苗家爹去镇上铺子找了李林。李林说让他们结婚是了,结了婚,让侄女来镇上守着铺子,又清闲,又干净,腾出手来我去做别的生意。

    依着风俗择选吉日,定为中秋那天,过礼纳彩,李家进城办了什盒彩礼,内装衣料几色、五颜扎线、糕点果品和一对玉的耳环、一只纯金戒指,以示冰清玉洁,心地如金。接了彩礼,苗家给老四看了,老四也都满意。说起来老二、老三都还在城里读书,老四是不该嫁的,年龄小哩。可情景如此,也就当成一件大事办理,把李家送的婚钱买了衣服和床上用品,砍几棵树用火烘干,做了一路箱桌陪嫁。镇人街人,也都知道根底,愈加同情,都送了许多物品添压箱桌,如衣物、首饰、梳妆用品,把箱柜装得满极,桌子抽屉里都塞了单子、被面、毛线等。八月十四,男女双方,都到坟上举行了请祖仪式。十五这天,半个镇子热闹起来,大街小巷,盛满了脚步的声音。

    苗家除了读书的老二、老三还在城里,老大和女婿,自然也都回家到场,姑、姨和舅家,男男女女,和苗姓同祖,几十人在苗家院内进进出出。院子里是门都有喜联,是树都有“喜”字。喜庆一片,红到烂漫。日色也好,金黄着暖人。为了隆重,苗家请一班器乐,李家亦请一班器乐,都是镇上有道行的民间乐手。洪文鑫是苗李双方的总管和主持,协调了许多事情。因是同村同街,百步相距,旧时的轿子没了,风俗也嫌过时。骑马在现时流行,有人为了致富,养马备鞍,专为结婚人家租用。可苗家老四年龄浅小,又有下病,不能骑马。当然也不能让步行入门,李家便到城里寻了在政府做事的亲戚,借了一辆副县长的轿车,不给租金,用后给司机一个红包,包百元、二百不知,再有一条好烟、一瓶好酒也就齐了。

    日出时分,轿车从县城开来。司机吃了一碗白糖荷蛋,便在司仪的指挥中,从李家开了出来。车走得缓慢,在乐声中朝苗家开去。

    苗家听到李家的鞭炮,大女婿就吩咐人马各就其位。抬箱桌的架好了扁担,放鞭炮的燃好了大香,搀新娘的系好了红绳。这时候李家接新娘也就到了。庞大一个队伍,鞭炮声、说笑声不绝于耳。本来就是中秋佳节,洪家、苗家、李家三姓,几十户镇角的皋田人家,都为婚事忙得换了衣服,不忙的也换了衣服。在早饭不久,太阳偏东,日色黄灿,人们就都围了过来。形势比过年还阳光气盛。飞舞的炮纸,震耳的炸响,流荡着火药的气味。挤拥的人们,把一条街的乡村中秋,弄得好生繁闹。身后山梁上的百姓,前后村落的人家,都立在村头高处朝这皋田街角里张望。有的闲人,也竟朝这来了,仿若看戏赶集。

    苗家在一切停当之后,忽然出了事故。新娘子不肯离开父母,在屋里抱着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原来都是说好了的。年龄虽然不大,但这婚嫁都已懂了。自己的景况,也都知道。学校的生理课上,老师也略讲过一二。其利害她也明白。为了治病,说到婚事,也都默着认了。可今儿当真离开,她似乎懂了过去许多应答,答得不该,为时尚早,就在屋里哭着不肯出门。门外鞭炮声声,音乐如潮,催得急切,这边新娘子苗娟,就是不肯走离上房,任人如何劝说。

    至尾后,大女婿到院里找到了苗爹。

    苗爹在人群中默着一阵,脸上浅黄,进了屋去。

    门外的乐声停了,实在吹得累极,吹不出新娘,就都歇了下来。还要匀些力气留着,待新娘出门时一路吹奏。鞭炮也就绝了声响。忽然静了下来,看的人们,彼彼此此,互相询问,也都听见了上房新娘撕裂嗓子的哭唤,如一条大河流淌,都说这新娘真的懂事,对爹娘亲极亲极,竟然哭成这样那样。

    洪文鑫原在李家安排事务,等得急了,也从李家跑了过来。问,咋儿哩?

    大女婿说,不肯出门。

    洪就说,哭几声避避邪气,图个吉利也就罢了。不能总哭,那边饭都凉了。

    大女婿说,是真的不肯出门。

    怔了一下,洪就让大女婿去吩咐吹的继续吹着,鞭炮继续放着,礼仪继续准备着。他过去把搀扶新娘的两个村里的利索女人叫到门外,让她们在院里等着新娘,说他去把老四叫将出来。

    大女婿问,你能把老四叫出来?

    洪文鑫说,我教了三十年书,啥儿课都讲过了。

    便就进了上房。新娘子仍在西屋,洪文鑫一到,先让其余人员一概走出,屋里仅剩苗爹、老四和他洪文鑫。连苗家大闺女也都被安排在院里等候。院里人多,帮忙的副司仪、鞭炮手、搀客、送客等,娘家一班人马,全都木木疑疑地望着上房。李家的一队接客,也都在大门外望着院落里。

    静极间,能听见院内的秋叶飘落。苗家老四的哭声,和她“我不嫁呀,我不嫁呀”的低唤,清脆脆从窗里流淌出来,寒月一样浸在街上、村里和村里人人的心内里。

    可她哭着,声却小了。

    声小下来,不再哭了。

    洪文鑫进屋有了一阵工夫之后,她竟真的不再哭了。

    少顷间,老四苗娟,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并不冷的,就穿了大红绸袄,显了身子的胖感;盖了大红头巾,穿了红的绸鞋。整个人都绸在红里,只有腰里的一个铜镜白着,从屋里出来,她如一颗红的月亮。新娘不再哭了,可苗娘见女儿走了,没了哭声,反倒端端坐在屋内落泪。人们顾不了许多事情,只顾了对洪文鑫的惊奇,一院人望着红的新娘,也望一边的洪先生,不知他给娟子上了咋样的课程,这就肯要嫁了。此时半空起了一声炸炮。响器班重又吹了起来。搀扶客忙又扶了新娘。红地毡铺在了新娘脚下。送客中有了唤声和千响的长鞭。司仪的唤声在鞭炮声中起起落落。

    新娘上了车去。

    有了大女婿的叫唤,起轿——

    最前的一个苗家男娃,担了一对红的木盒,盒上有一对红羽公鸡母鸡。这是风俗中的鸡媒盒儿。鸡媒盒儿最前,随后是一路陪嫁,如桌、椅、箱、柜、盆架、被褥,皆有人抬着,均为红色,连尾后上海产的轿车,虽是红色,却又系了红花,盖了红布,愈加红了。响器在车后车前,各吹着一班,笙和喇叭上都系了红绸条儿。再后的接客送客,笼统成一个队形,有时粗成一团,有处细成一线,零零乱乱,乱而有序。大家都为这桩婚事满意,说苗家嫁妆不错,说李家舍得破费,还给新娘买了真的戒指。由于苗李两家,只差一个胡同,挑鸡媒盒的向导,就被指引着绕到镇外路上。镇外的马路,是当年新修的道路,红沙垫着,宽展有余,轿车在上边走着平稳许多。响器班的,在好路上走着不用留心脚下,就把头仰在天上,把器乐对着日光,眼睛眯了,吹得如醉如痴。两班响器,吹了同一个调儿《入仙境》。笛声鸟语花香。笙声碧水流长。箫声中清风悠悠。日色的黄亮,在民间音乐的流水上一闪一闪。一路的树木房屋,都在乐流中荡动不止,潺潺悠悠。

    洪文鑫在轿车一边,夹了一卷红的毡子。夹了毡子,就是这婚嫁过程的代表,权大威大,让走则走,让停则停;让快就快,让慢就慢。一路撒散吉利红帖,做各种习俗仪式。见一古木椿树,有一个防雨石桥,都用红毡掩了,至轿车缓过,方取下毡来。这些避邪趋时的作为,都来得仔仔细细,有着讲究。至街口一家洪姓,门前是块阔地,成为村中的饭场。饭场中有十几棵槐树,大的碗粗,小如胳膊,洪文鑫都一一用红毡遮了。有人懂得婚俗,说洪老师,槐树不用掩的,又不是百年老树。他笑笑,掩了吧,不费事的。就把沿路的槐树全都用红毡遮掩一下,连一棵当年新生的小槐,指头一样粗细,也都用红毡包了。

    共遮掩槐树四十七棵。

    终于到了李家。

    鞭炮愈加轰鸣。响器愈加吹奏。整个村街都成了红的鞭炮的海洋,黄亮民乐的声韵。人群山海浪潮,涌东涌西,一会儿次第吹奏《入仙境》《进桃园》,一会儿吹奏《凤朝凰》。人都围着轿车,等看新娘下车,闹鞭炮欢叫。村落也就沸了。除了苗、李两家,其余都关了大门,集到李家门外,就都看见苗娟在盖头之下,脸是黄的颜色。车门一开,五谷杂粮在李家门口散落过来。两个搀客,像合提一包棉花,架着苗家这个老四,就从人群的缝里穿进了李家院内。

    人群跟着拥了进去。

    鞭炮更响,吹奏更亮。

    司机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独自在车上坐着抽烟,听着从李家传来的拜天地的唤声,也便完了婚事。

    10

    入夜,皋田西街的人都来闹了洞房。

    而苗家少了一人,大女儿女婿便留下弥补寂寥。当月亮初升,村落里一片光明时候,苗家爹在院内设了一桌,上陈苹果、柿子、石榴、香梨和红枣。五色供果盛着五个盘儿,中间置放一个精心储藏多日的西瓜,瓜前竖立一个整整一斤重量的月饼,两旁又各摆熟毛豆一盘。苗家娘焚了香火,烧了纸马,拜祭了月亮,大女婿、大女儿也都过来坐在了桌前。

    苗家爹说,总算办了一件事情。

    大女婿说,我想在镇上开一个食品店,专卖礼品、糕点、罐头啥儿的。

    苗家爹说,能行?

    大女婿说,专卖洛阳、郑州的好货,觉得准行。

    大女儿说,你有本钱?

    大女婿说,想先借李家一些,不知人家肯不肯哩。

    苗家爹说,只要他有,准会借的,都是了亲戚。

    苗家娘过来分开了月饼,都吃将起来。月亮不消说的圆大发红,内里的淡影,如云样浮动,吃着看着,短不了说些赏月时年年说的俗话以后,大女儿就和女婿朝家去了。

    都过了一个喜悦中秋。

    11

    洪家老大去舅家住了一些日子,回到村里时候,已是苗家李家喜事的三日之后。正值午饭之时,没有日光,天阴着似要落雨,云在天空飘飘拂拂。三天前腾起落下的鞭炮纸屑,红的、灰的、黄的,还散发着它的气息,在地上贴着一层。

    傻老大从舅家提回几个苹果,在路口站着,望那一路的炮纸,疑惑在脸上很厚很厚。这时过来一个村人,端了饭碗,提了凳子,傻子问说,是过的八月十五吗?

    那人说,你没吃月饼?

    他说在舅家吃了,我还提回了苹果哪。他举起苹果送给人看,又说八月十五怎么就放了一村鞭炮呢,不是过年才放嘛。

    那人说,苗家的老四和李家的老二结婚啦。

    他就站着,脸上木着疑惑,厚如贴上去的纸般。立下一阵,又从地上捡了两个未响的红炮,拿着进了街道。

    从街道胡同中走来一个羊群,如拥在胡同中的白云。赶羊的是他的同族长辈。羊群擦着他的裤腿走过时,他拦了羊群,说叔呀,李家老二和苗家老四结了婚吗?

    羊把子说,你爹的媒人。

    他说,你知道吧?

    羊把子问,啥?

    他说,李家老二是个流氓。

    羊把子说,回家吃你的饭去。

    他就疑着,真的呀,李家老二强奸了苗家的老四。

    羊把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又回过头来,说你见了?

    他说,见了,就在那边槐林。

    羊把子说,回家吃你的饭去,不要胡说八道。话毕,人家追了羊群,要把羊群送回圈里。他迷惑不解地站着,直看着羊群在村口朝北边拐去。村街的饭场在街口角上,人们正在吃饭。这时洪家老大来了,提着他的几个苹果,拿了旧的鞭炮,来到了饭场边上。

    一个妇女说,去你舅家住了?

    他说,你们知道吧,李家老二是个流氓。

    妇女说,在你舅家住了几天?

    他说,李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脱得精光。

    村人们有的吃饭,有的看他,目光都很专注。

    他说,就在槐树林里,我去那儿屙屎见了。

    村人们说,你看,你爹叫你回家吃饭去了。

    他朝村街瞅瞅,不见一人,就又认真说道,真的呀,我亲眼见了,苗家的老四要哭,他说了啥儿,她就不再哭了,就把人家衣服脱得精光,放在第二眼泉的边上,到后来我跑回村子就听见苗家老四的尖叫了。

    街人们不接他的话茬,把饭吃得愈是响如海啸。也不再有人看他,不再有人理他。也没有了人说阴天集市,说庄稼锄草。洪家老大独自说了一阵,极没趣地走了。走了几步,刚要离开饭场,苗家爹从对面端一碗雪白的捞面走来。白捞面中夹了黄嫩的鸡蛋,油香的味儿顺着胡同窜流不止。看见苗爹,洪家老大也就站下,等他近了,说苗伯呀,我对你说,李家老二李撞他不是个东西。

    苗爹立住。

    他说,李撞是个流氓。

    苗爹的脸热了一下,说该吃饭了,你回家去吧。

    他朝前走了一步,离苗爹近了些许,说李撞欺侮老四,在槐树林里。

    苗家爹的手就有些发抖,说你娘给你做了好吃的,快回家去吧。

    他看着苗家爹的脸色,认真停了一会儿,说我是证人,亲眼见哩,他把老四脱得精光。老四不让,可他吓她,就把老四糟蹋在了槐树林里。说就在中间那个泉边草上,还有一地老四流的血哪。

    苗家爹的脸上一阵死白,碗从手上掉了下来。白捞面落在他的裤上、鞋上。饭场上卧了一条花狗,是李林家里养的,它慌忙从人群中跑来,去苗家爹的脚上吃着,又舔了他的裤子。洪家老大有些怔了,低头看了一眼正吃着的狗,用力朝狗腰上踢了一脚,那狗也就尖叫着跑了。

    饭场上的街人们,就都围了过来,替苗家爹捡了饭碗,都说他是傻子,黑言白话,胡说八道。就有好人放下饭碗,快步去了洪家。洪家爹迅速来了,朝儿子脸上打了两个耳光,慌忙把傻老大往家里领着。走了又对苗家爹说,我看你后梁上那块地还硬着,明儿犁吧;犁完了我就卖牛;卖了牛,我就到洛阳去给老大治病去了,趁着这个闲季。

    苗家爹说,治病要紧,我借别家的牛去。

    洪文鑫说,自己的不用,用人家的干啥?

    就把傻老大领回了家里。街人们依旧在饭场吃饭,坐着站着,说集市上的物价,说哪儿又多了一个铺子,说肉又涨了价了,盐也涨了价了,醋也涨了价了,酱油也都涨了价了。说着时候,就听见从洪文鑫家传来傻老大粗粝的哭声,就都知道洪文鑫在家里又打了他家老大。打得重呢,傻老大的哭声长得高得和河水山脉儿一样。

    几日之后,待苗家用过了耕牛,洪家把牛牵到集市,卖了一个好价,就领着老大到洛阳看病去了。走那天,九月初九,重阳节,选过的日子。随后近了初冬。随后冬天来了走了。冬天一走春天来了。春天一来,苗家的老四娟娟也就生了。

    是个男孩,取名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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