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北方后,他们选择了离祁氏驻地最远的一条路线,并非是惧怕祁氏,而是不想与祁氏遭遇,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北方常年寒冻,有大片险峻的不毛之地,有城的地方,都是经过千万年筛选,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因此从中北交界处到祁氏驻地的这一条路线,气候最好,路也最好走,而其他地方则多是穷山恶水、浊气冻土,他们此次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
时值秋日,还不那么冷,一条薄袄足矣,但他们误入了一片充满浊气之地,那灰色的空气不仅能见度很低,且让人呼吸困难,头晕眼胀,大部分人都有些轻微中毒的症状。
“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一片啊。”寺斯趴在饮川身上,蔫巴巴地说。
饮川道:“浊气之中难以辨别方向,如果没走错的话,我们很快会经过一片湖,到了湖边浊气就散了。
“过了湖,离钟山还有多远?”
“还有三千多里。”
“好远……”江朝戈感叹一声。
他们从日光当头走到近黄昏,饮川突然停下了脚步,“咦”了一声。
炙玄道:“怎么了?”
饮川低下头,用爪子拂了拂地面:“这是……寐江?”
“寐江?”
“就是我说的那片湖。”饮川道,“居然冻住了。”
众人纷纷往脚下看去,空气混浊,饮川离地又高,他们只能看到缭绕在饮川脚边的灰色雾气。
饮川深吸一口气,往地上用力吹出,雾气连同地上的薄雪同时被吹散了,地面果然出现大片冰晶。
“真的是湖。”
饮川难以置信:“万年以来,寐江遇极寒而不冻,现在仅是秋季,它怎么会冻住?”
炙玄道:“也许只冻住了一片,往前走走吧,我感觉这里浊气不如来时那么浓了。”
“确实,本来浊气到了寐江就该消失的。”饮川继续往前走,浊气果然变得越来越稀薄。
饮川的翅膀无意识地扇了扇,吹起了一片薄雪和浊气,江朝戈正巧往冰面上看去,猛然见到冰下居然有一张狰狞地人脸!
江朝戈惊得猛地坐直了。那人脸大睁着双眼和嘴巴,面部保存完整,生前不知经历了什么,眼里写满了无边地恐惧与绝望。
炙玄道:“怎么了?”
江朝戈平复了一下被吓到的心脏:“冰下面有人。”
饮川赶紧用爪子拂开雪,顿时,一具具冰冻地尸体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有人的,也有异兽的。
饮川往前跑了几步,浊气几乎散尽,寐江的全貌呈现在了眼前,那是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湖泊,冰层洁白剔透如最纯净的水晶,也因为如此,冰层下有什么东西,清晰可见。如今,他们就见到了绵延数公里的、数不清的尸体……
云息抖了一抖:“为什么……”
炙玄道:“这些人,穿着天兵的衣服。”
“天兵?”
饮川点点头,沉声道:“是当年讨伐我们的天兵,不知为什么会埋葬在这寐江湖里,也许是被焯烟杀死了吧。”
炙玄哼了一声:“活该,明知不是我们的对手,还要一批批地下来送死。”
饮川叹道:“天兵也是身不由己。”
“那巫祖也是身不由己?”炙玄高声道,“杀了你我也是身不由己?!他们做了天神的走狗,是异兽的叛徒!”
饮川垂首望着那些天兵,徐徐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炙玄怒道:“什么叫‘并非如此’!你被那些叛徒所杀,还要替他们狡辩?”
饮川扭过头,冰蓝色地眼眸幽幽地看着炙玄:“炙玄,我们与巫祖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是杀与被杀。”
“那还有什么。”
“我们是天地孕育的灵兽,巫祖和我们一样。”
“所以他们才是叛徒!”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从异兽变为天神呢?”
“要么是软弱无能,屈服于天神,要么就是贪图天宫享乐。”
“不。”饮川再次摇头,“我曾问过帝江,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成为天神的,所有巫祖都不知道,他们是根据自己的真身判断出来的,毕竟他们的真身多为狰狞丑陋的兽型,和所有天神都截然不同。”
炙玄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失去了很长一段记忆,作为异兽时候的记忆。”
江朝戈道:“会不会是活得太长了……”他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就算寿命再长,怎么可能十二巫祖集体失忆,而且一点都记不起来。
“他们的记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他们生于何时,又是何时成为天神,他们想要找寻失去的那段记忆,但是却不知从何入手。”
“这些都是帝江告诉你的?”炙玄冷道,“如果他是骗你的呢。”
饮川沉默片刻:“他不会骗我。”
“我不相信,就算他们真的失去了记忆,看到自己的真身,也该知道自己是异兽,又为什么要继续效忠于玉帝!”
“若自他们有记忆以来,便效忠玉帝,他们就会认为自己合该效忠玉帝。”
“饮川,你到底想说什么!”炙玄怒了。
饮川叹道:“是裂羽失去灵慧之魄,记忆缺失,让我想起了往事。”
“你想起往事,就是不停地为那些叛徒狡辩?”
“我并非狡辩……”
“你就是狡辩!”炙玄大怒,“你与帝江交好,连他杀了你都可以不在乎,还频频为他找借口,我却不会像你这么愚蠢窝囊,若有朝一日,我见到共工转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让他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饮川欲言又止,最后仅是轻叹一声。
炙玄重重哼了一声,脸色极其难看。
江朝戈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掌心,无声地安慰着。
炙玄把另一只手覆在他手上,轻轻收紧。
饮川不再说话,往前走去,众人看着脚下冰封的尸体,也一路无言。
日落后,他们扎营休息。江朝戈看着坐在一边静思地饮川,搓了搓热水杯,犹豫了片刻,站了起来。
炙玄一把抓住他的衣摆,抬头看着他。
江朝戈道:“我有些问题想问饮川。”
炙玄皱起眉,想了想,松开了手:“去吧。”
江朝戈走到饮川身边坐下了。
饮川淡淡扫了他一眼。
“饮川大人,你今天说的事,我反复想过后,有些疑问。”
“请说。”
“既然巫祖前身也是异兽,那么他们也该有灵慧之魄,失去一段记忆,会不会也和灵慧之魄有关?”
“我也曾想过这个可能,但他们不是魂兽,而是活生生的。”
江朝戈点点头,“如果有谁有能力洗去他们的记忆,恐怕非天神莫属了,天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控制他们?如果这样能控制他们,又为什么要杀掉你们,而不是把你们也变做巫祖?”
“这点我也想不通。”饮川沉吟道,“朝戈,你是否曾想过,异兽到底是什么?”
江朝戈略一愣:“这……若是按照我那个世界的说法,异兽就是一种生物,人是生物,猪狗是生物,世界上有千万种生物,异兽,也仅是生物的一种。”
“你那个世界,有不死不灭的生物吗?”
江朝戈摇摇头:“不死不灭的生物,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你曾说过,这个世界的天神、异兽,全都是你那个世界的神话传说,你们有古籍记载,但没有人相信这些是真的,都以为是古人杜撰的。”
江朝戈点头道:“没错,直到来到这个世界,我才知道,那些传说曾经都是真的,可为什么天神和异兽在我那个世界完全消失了?我和云息讨论过,这个世界和我那个世界如此相似,就像一个世界一分为二,一个世界有异兽,一个世界没有,从此演化各不同。”
“你们那个世界的古籍,明确地记载过我们,那么就说明,这两个世界肯定是在我们出现之后分离开来的。”
“没错,但是是何时,又是为什么分出两个世界?”江朝戈缓缓摇头,“有太多未解之谜了。”
“你那个世界,没有不死不灭的异兽,这就说明一个世界原本可以没有异兽。我曾花万年时间,思考过异兽究竟是什么,我又是什么,我想,按照你的说法,普通的异兽也许是生物,但我们却未必。普通异兽修炼到一定程度,若是不被杀灭,那便要么死于渡劫,要么已然飞升,这样的异兽少之又少,只有我们,活过万年之久,远比很多天神还要强大,却从不需要历劫,也不会飞升,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有强大的力量和永恒的寿命。”
江朝戈思索了一下:“饮川大人,你,有过小时候吗。”
饮川那纯白地羽睫轻颤:“没有,至少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我相信其他人也没有。我说帝江他们失去了记忆,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我不敢提醒炙玄,是因为……若是想得太深,未免可怕。从记忆的最初始开始,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自己来自于何处,很多异兽都以为,是时间太久,他们早已经忘了,他们也许会忘,但我不会,我从不忘记任何事,除非我们的记忆也被动了手脚,否则我们就是无端端出现在这世间的,可又有什么力量,能一次造就如此多的强大生物呢。”
江朝戈深吸一口气,觉得脑力终于有些跟不上了,这个问题太复杂了,炙玄一直想让他生的小麒麟,恐怕未必是想看自己的全貌,也并不是需要传宗接代,而恐怕是潜意识里,想要唤回自己最初的记忆,只是连炙玄自己都没有认识到。
饮川道:“你们那个世界的古籍,可记载过,玉帝每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便要渡劫一次?”
江朝戈点点头:“记载过,说天地之数,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每过一元,玉帝就要渡劫一次。”
“一元又分十二会,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会一万八千岁。每过一元,这个世界就合该覆灭一次,又重生,周而复始,天地的一元,与玉帝的渡劫时间,刚好重合,你可想过为什么?”
江朝戈眉头紧锁:“这两者之间必有联系,可究竟有何联系,我……”江朝戈总觉得有些想法呼之欲出,却一时又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玉帝历劫无数,寿命以亿万计算,恐与这世界同岁。每次历劫,天地就同时被清洗一番,世界的格局会大大改变,前一元存在的东西,这一元可能消失,出现新的东西,一元又一元,周而复始,那么究竟是玉帝历劫,还是天地历劫?是否可以说,玉帝就是这天地,这天地就是玉帝?”
江朝戈瞠目结舌,他大脑一时有些打结了,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饮川似乎沉溺在自己的思维里,完全没留意到江朝戈已经有些跟不上他,继续说道:“我曾研究过诸多古籍,发现每一会,这个世界都会有所不同。”
“每一会相隔五千四百年,自然会有不同。”
饮川点点头:“不错,比如子时天地混沌,而丑时混沌已开,寅时黯淡无光,而卯时天光乍现,辰时浊气融融,而巳时天地清明,午时烈日当头,而未时万物初生,申时生机勃然,而酉时垂垂将死,戌时日薄西山,而亥时重归黑暗。这十二会组成的一元,刚好从天地混沌初开开始,经历万物由生至灭,一直走到天地消亡。而下一元,又将重复一遍。”
江朝戈消化了一下这些信息,却发现怎么也办不到:“这又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我们的寿命并非永恒。”饮川道,“我们大约是生在未申时,还没等天地覆灭,就被封印了,如果按照这样计算,现在这个世界,恐怕已经走到了戌时,再过几千年,这一元结束,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都会消失。”
江朝戈揉了揉眉心:“还好我就能活几十年……”
饮川看着江朝戈头疼的样子,笑道:“我是不是把你绕糊涂了?”
江朝戈点点头。
“其实,太多东西我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想明白,我只是隐隐觉得,无论是巫祖,还是我们,都好像……是被制造出来的,到了万物初生的那一元,我们就该出现,我们以为自己是集天地之精华诞生的,可天地又是什么?我们就像一群傀儡,在特定的时候被制造出来,在特定的时间被消灭,一元之于我们,是无法想象地漫长,但之于玉帝,仅是一段生命。你想过吗,想过我们有可能如此微不足道吗?”
江朝戈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他好像突然懂了饮川的意思。世界就好像一个程序,玉帝就好像那编程员,每一次渡劫,就像是程序的定期更新,所以他们所在的世界,周期性地发生,周期性地覆灭。那么异兽是什么,人是什么,万物又是什么?那些他们的地质学研究出来的地球史,是不是就是一元又一元交替下,万物生生灭灭产生的?
饮川道:“你不需细想,因为这仅是我的猜测。没有人见过玉帝,谁又知道玉帝当真存在,谁又能确定,那些告诉我这些东西的古籍,每一字记载都是真的?我想了万年都想不通,你也不会想通的。但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么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什么?”
饮川深吸一口气:“我们这一元,跟其他元不一样。”
“您为何如此肯定?”
饮川摇摇头。
江朝戈知道他又不肯说了,这是饮川和他说话最久的一次,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可能真是因为今天和炙玄的一次争吵,让饮川莫名有了倾诉的欲望吧,总之,江朝戈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什么超凡的东西,窥见了天地的秘密。饮川这样的人能做出的猜测,绝非凭空出现,只是连饮川都无法探知的秘密,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只能稀里糊涂地死去,幸好,他也活不到一元的结束。
饮川淡笑道:“谢谢你听了我如此多的荒诞之言。”
“您所言绝不荒诞,即便不是真的,也让我收获良多。”
“找到机会,劝一劝炙玄,前尘往事已随风而逝,放下对巫祖的仇恨吧。”
江朝戈苦笑道:“这我可劝不了他,不过,他也要巫祖真的转世了、还被他遇到才能报仇,所以就让他想着报仇解解恨吧。”
饮川长叹一声:“他在乎你,就肯听你的话,劝劝他吧,对你们都有好处。”
江朝戈道:“好吧。”他表面答应,心里却觉得,还是别碰炙玄的逆鳞比较好,为了一个早已经死去万年的仇家,弄得俩人不愉快,何必呢,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饮川低下了头,纯白地长发滑落肩膀,遮住了他的眼睛,也掩盖了他的情绪。
江朝戈告辞后,回到了帐篷里。
炙玄盘坐在被褥上,瞪着江朝戈。
江朝戈心想,这么近的距离,他们说什么,炙玄只要想听,就能听得一清二楚,饮川真是难为他。
炙玄不说话,还是双手抱胸瞪着他。
江朝戈坐在他面前,轻笑道:“放心吧,我听你的。”
炙玄的表情明显一喜,眼神立刻变了:“这就对了,你是我的雌兽,不是他的,你要听我的。”
江朝戈笑道:“没错。不过,饮川见多识广、知识渊博,有时候,你也要……”
“不要!”炙玄横眉瞪眼,“你干嘛为他说话,他居然为巫祖辩解,你是不是真的想帮他劝我?”
“没有没有,有仇不报怎么行。”
“没错,这件事你再不要提起。”炙玄恶狠狠地说:“若饮川敢再替巫祖辩解,我就咬死他!”
江朝戈果真不再提了,他满脑子都是今天和饮川谈话的内容,越想越头大,饮川万年都想不通的东西,他去想纯粹是自找罪受,可他还是停不下来。他突然想到,饮川说他们这一元,一定和其他元不一样,是不是因为天地之元的存在呢?
天地之元这个名字的意义又是什么?是否和周而复始地元有关?
江朝戈能肯定,饮川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只是不肯说罢了,甚至应该说,饮川知道的,恐怕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和兽加起来都多,他的心思比海还深,这让江朝戈感觉到一丝莫名地恐惧。
炙玄把脸凑了过来:“你是在想饮川,还是在想我,说实话。”
“想你。”江朝戈笑盈盈地说。
“骗人,你一看就是在想饮川跟你说的话,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呀?我听了一会儿就烦得听不下去了,差点睡着了。”
“其实我也没怎么懂。”
“哼,饮川这点最讨厌,总是说别人听不懂的话。”
“嗯……你是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小时候吗?”
炙玄摇摇头:“饮川真是愚蠢,我们本来就不是被孕育的,没有父母,又怎么会有小时候。”
“那你不好奇吗?”江朝戈刚问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
果然,炙玄眼巴巴地看着他:“我非常非常好奇,所以你给我生小麒麟吧,让我看看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江朝戈回避起他的目光:“你是要让我说多少遍我不能生啊。”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你不是已经试过了!”江朝戈恼羞成怒。
炙玄无辜地说:“也许单单只是射进去还不够……”
“闭嘴!”
“我去问问饮川,还有别的什么……”
江朝戈眯起眼睛:“你若去问饮川这个,以后我们就分开睡。”
炙玄大惊:“不行!”
江朝戈挑眉道:“那你还问吗。”
炙玄哀怨地瞪着他,满脸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