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宋春归将他们带上了山。不知是他特意安排,还是来自李不语的授意,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任何无量派弟子,要知道这云嵿上可是住了近万人。
来到一个素静的别院,门口站着两名弟子,宋春归分别朝他们点了点头,能让宋春归客气的,必然是李不语的贴身弟子。
“二位,师尊有请。”宋春归做了个“请”的手势。
解彼安道:“我一人进去。”
宋春归微怔,目光飘向兰吹寒,兰吹寒微微颔首。
解彼安抬脚走了进去,每靠近一步,神色就愈发冷凝。行到门前,他顿住脚步,抬手握住了自己的剑柄,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稠的药味儿,赖着多年养花的经验,解彼安对气味较常人敏感些,他闭着眼睛纯靠嗅觉,也能分辨出百十种花,这种苦涩和干燥的药草味,直观到几乎要熏痛他的眼睛。
他对李不语的印象很复杂。在前世的记忆中,他与李不语少年相识,青年决裂,而在今生的记忆中,李不语绝大多数时候,是仙风道骨的鹤发尊长,德高望重的掌门、盟主,中间百年,缺失的是李不语变成今天这个人物的过程,这种感觉,就像是原本熟悉的人一夕间变了个模样。
解彼安慢慢走近,看着盘坐于榻上,骨瘦嶙峋、鬓发灰白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李不语,令他产生了非常强烈的错位感,他憎恨的人,明明身强体壮,狡诈多端,冷酷阴毒,巧言令色,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害人无数,却又能用道貌岸然的表象骗过所有人,统治修仙界百年。而眼前的人如此老迈,显然已经时日无多,这么一副朽骨,让人觉得复仇都没有意义。
解彼安一下就感到浑身都卸了劲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李不语没有睁开眼睛,他缓缓地叫了一声:“帝君。”
解彼安木着脸站在他面前,这个尊称又熟悉又陌生,充满了跨越百年的沧桑。
“帝君终于肯见我了。”李不语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却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得见帝君一面。”
“可惜我的眼睛不中用了,没能在一开始就认出帝君。”
“你我初识时,我才十二岁,如今却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老得不成样子了。而帝君……”李不语干瘪的唇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翳比之前更严重了,整个瞳晶都被一层厚厚的白膜覆盖,与祁梦笙的那两场对战,大大损耗了他的元气,加剧了他肉身的衰败。
李不语努力想要去看清解彼安的脸,却无论向双瞳注入多少灵力都难以如愿,他心中苍凉,一股悲怆油然而生,眼眶酸楚难忍:“而帝君,还是当年青春年少的模样。”
解彼安平静地说:“你也只记得我青春年少的模样,我英年早逝,少不得你的‘功劳’。”
李不语的神色比这一室的药草味还苦涩:“百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悔恨中度过。”
“李不语,别装了,我不信你的任何一句话。”解彼安淡道,“我知道你害怕,死了百年的威胁纷纷又‘活’了,你担心我们的报复,担心你的所作所为被公诸于众,担心在你身后,无法保全你李家的家业和无量派。”
李不语叹息道:“帝君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小人,但我的悔恨亦是真的。当年……如今这个年岁,有些话说不出口了,但年少时,我对帝君极为迷恋,仰望着你,痛恨着自己的平庸,于是鬼迷了心窍,犯下了许多过错。”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毫无意义。”解彼安扭头看向了窗外的牙月。
“是啊,毫无意义,我罪无可赦,早就不敢奢求帝君原谅,幸而帝君重生于世,给了我这个罪人一个略微偿赎的机会。”
“我恢复前世的记忆,不是为了让你在临死前惺惺作态,妄想下了冥府少判几年。”解彼安冷冷看着李不语,“你若真的悔恨,当年就该在我母亲坟前以死谢罪,而不是以假死诓骗!”
李不语苦笑一声:“帝君说的都对,我实在无可辩驳。帝君一句话,我这条命任君宰割,虽说晚了百年,但这一回是真的。”
“你明知道我现在不会杀你。”解彼安斜觑着李不语,“你这幅样子,我胜之不武。”
“不必帝君动手。”
“如今是修仙界百年来最危难的时刻,如果你死了,仙盟多半要分崩离析。相信无量派的耳目已经探到了消息,红王和祁梦笙联手了,加上三年来销声匿迹的……魔尊,人鬼两界的一场生死浩劫在所难免,你若真想略微偿赎自己的因果孽债,就趁着还有口气,做些该做的吧。”
“帝君的意思我明白,身为仙盟盟主,我当仁不让。只是,如今各仙门世家是否还听我的,我也不敢说。”
“让他们通晓利害,这并不是为谁而战,而是为自己、为苍生、为后代。也要让那些妄想倒向苍羽门以求自保的门派清楚,苍羽门一旦进主中原,就是下一个五蕴门,他们的掌门要以人丹脱胎换骨,上行下效,修仙界就会沦为整个苍羽门的狩猎场。”
李不语沉默片刻:“帝君,三年前,集整个修仙界的力量,哪怕最后没有红鬼王放出火龙,我们也未必能够战胜祁梦笙。而如今,天师已经仙逝,我也时日无多,使用雷祖宝诰更是力不从心,很多人不是怕战,而是怕明知道战不胜还要战。”
“不战,便一定输,难道就眼睁睁等着灭亡吗!”
“要战,但不能硬战。”李不语用那雾白的瞳眸盯着解彼安,眼中似乎透出了一丝埋藏至深的光,“帝君,如今能够打败他们的,只有魔尊。”
解彼安的身体顿时绷紧了,他冷冷瞪向李不语。
“令他们互相残杀,才是我们唯一得胜的可能。”
“你怕真是老糊涂了。”解彼安寒声道,“光靠一个山河社稷图,不可能斗得过江取怜和祁梦笙,难道为了剿灭他们,还要把轩辕天机符送给魔尊?出了狼窝入了虎穴,又有何区别!”
“帝君不要小瞧山河社稷图,若魔尊能恢复前世的修为,未必不可一战,再不济,也能与他们斗个两败俱伤,那时候我们再出手,方有制胜的信心。”
“……”这三年来,解彼安意识到,无论过去多久,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他都无法平心静气,但他面上并未流露半点,年纪越长,他前世的脾性就愈发显现,他道,“这是你一厢情愿,如今魔尊人在何处都没人知晓,而且,他与冥府亦是敌对,他定是在闭关修行,准备夺走轩辕天机符。”
李不语苦笑了一声:“年少时,我对他多有不服,尤其是他在蛟龙会上给我难堪,令我多年来耿耿于怀,但他对你……我确实比不过。两生两世,不惜撕开酆都结界,不惜从地狱重返人间,所以,如果是为了你,他一定会现身的。”
解彼安握紧了袖袍中的手,眼神晦暗难明。
“我知帝君不愿意提起他,但帝君心里也该明白,这是唯一的办法,待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帝君方可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我也自会拼尽这最后一口气,号令仙盟随帝君而战。”
“……李不语,每当你义正言辞,看似是为我、为天下的时候,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解彼安凝望着李不语,“这一次,你又有什么目的。”
“我是将死之人,心中最后的挂念,不过是无量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九州沦陷,无量派自是不保,所以这一次,帝君尽可以放心。”
解彼安沉默片刻:“我会与崔府君和兰少阁主再行商议。”
“我会恭候帝君。”
解彼安准备离去,但想到什么,又旋过身来:“你让吴四海和宋春归争夺掌门之位,是为了给你儿子腾地方吗?”
李不语没有回答。
“这是你门派内务,我不过问。但我警告你,若因为内斗使得无量派伤了元气,便是因小失大,你好自为之。”——
回到别院后,解彼安将他和李不语的对话简述给兰吹寒。其实真正说到正事的,不过寥寥几句,俩人都走不出过去的恩怨,只是为了眼前共同的敌人,不得不搁置罢了。
兰吹寒听完,看着解彼安苍白的脸色,迟疑地说:“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你也觉得,我该用自己把范无慑引出来。”
“若他出关,肯定是为了你。”兰吹寒沉吟道,“不过,事情不会像李不语想象的那么顺利。这三个人,各怀鬼胎,也在互相制约,但他们各个都是筹谋已久,在没有把握前,应该不会妄动。”
为我……
为我,还是为我的金丹呢。
这两世,盘的却是同一笔糊涂账,其实他也明白,那个人对他是有情的,只是这份情被仇恨和利欲反复撕拽拉扯,早已经千疮百孔,不复原貌,他无法接受,自己被折磨、被羞辱、被伤害、被欺骗,都源于这份“情”。
解彼安撇去这纷乱的思绪,说道:“此事我还要回去与崔府君商议,从不插手人间事的冥府,因为江取怜不得不出马,有冥府的助力,形势与三年前不同,也不必将胜算寄托在他人身上。”
兰吹寒点点头,他见解彼安面色还是不好,知道定是“那个人”引起的,他换了个话题:“彼安,你觉得宋真人如何?”
“人品,修为,剑术,皆是上乘。”
“我也这么觉得。”兰吹寒道,“此次出发前,我与父亲长谈过,兰家想要扶持宋春归坐掌门之位。”
解彼安并不意外,这种大门派之间的权利更迭,很多时候都不是门派内部就说了算的,牵扯的各方利益实在太多,若是没有制约,人人都想父业子承,但在各方利益的裹夹下,最终选出来的人,不仅要考虑门派的利益,更要平衡各仙门世家的权势。
比如当年他在杀父弑君的恶名下,依旧能坐上宗天子的龙椅,也是因为有几大门派的支持。
“可是宋春归主动向你提的?”
“喝酒的时候,隐晦的提过。”兰吹寒叹道,“他出身不好,无依无靠,性格又耿直,其实玩儿不来这套,本来也并无心争权夺利。但是吴四海一直在暗中排挤同门,若是他不能做掌门,以后他和与他走得近的弟子,在无量派会举步维艰,他的修为剑术皆是无量派年轻一辈的翘楚,吴四海定然容他不下,说不定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在这个最动荡的时候,李不语还故意挑动他们相争,其实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最终好扶植自己的儿子吗?”
“我说了,他不肯相信,还差点跟我翻脸。”兰吹寒摇了摇头,“他不可能没听过这些风言风语,也不可能心里没有想过,但李不语对他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他对李不语唯命是从。他也想辅佐李不语的儿子,无奈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若宋春归能继承雷祖宝诰,将有望带领无量派重整仙盟。”解彼安点点头,“修仙界需要仙盟,但不需要李不语了。你打算如何帮他?”
兰吹寒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