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麟洲下起了小雪,一片片绒毛似九天洒银,它们看着很轻盈,却逐渐将凤鸣湖畔的杂乱脚印掩盖。不久前的惊心动魄,都将被抹去,雪泥鸿爪,又能在世间留下几分痕迹。
唯有一方小世界,是雪落不进去的,那就是囚困魔驹乌雅的缚魔阵。
此缚魔阵与点苍峰的天罡正极缚魔阵不同,没有那么阴邪,是修士们惯常用来对付邪祟的,不同的是,此阵以一枚冰灵压阵。
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泛着幽蓝微光的缚魔阵中,一匹死气缭绕的骷髅战马一动不动地钉在地上,像沉默燃烧的黑色火焰。
当人们看着它的时候,仿佛能透过它看到百年前的岁月峥嵘,看到宗子枭单人单骑,孑然立于山门前,黑衣黑马,死气如鸦云缱绻。眨眼间,阴兵漫山盈野,犹如黑气死凿穿了人间,吞噬了光明,魔尊剑之所指,无不沦陷,以摧枯拉朽之势雄霸整个九州。
宗子枭的一生都是传奇,九岁结丹,十三岁蛟龙会夺魁,十四岁亡命天涯,二十四岁回归修仙界时,已突破宗玄剑第八重天,手握两个神级法宝,所向披靡。然而他野心之大,可吞日月,竟不满足于区区人间,狂妄地撕裂酆都结界,进犯九幽。若非北阴大帝耗费千年修为阻止了他,待他一统人鬼两界,就要剑指九天了。
宗天子时代湮灭后,修仙界恐怕再出不了宗子枭那样的绝代天骄,盖世魔尊。
无论后世如何臧否褒贬,世间再无那般人物。
百年之后,魔尊的坐骑再次现世,没有人不担心那黑死之气重返人间。
范无慑站在窗边,看着凤鸣湖畔那匹黑马,心潮涌动。
“看够了没有。”钟馗没好气地说。
范无慑回过神来,掩上了窗。
“你今晚到底去了哪里。”钟馗直直地盯着范无慑的眼睛。
范无慑知道自己现在解释什么都难逃责咎,他下到凤鸣湖底,却看到了料想之外的东西,导致他没能控住乌雅,以他现在的修为,暂时无法夺回乌雅了,但他必须把湖底发生的事告诉钟馗。
“说话呀。”钟馗以掌击案。
“我去了凤鸣湖底。”范无慑平静地说。
屋内三人均是呼吸一滞。
其实解彼安刚刚已经在范无慑身后看到了结有冰碴的头发,显然是用灵力匆匆蒸干了水分,只是他实在不敢相信他的小师弟胆子会这么大。
钟馗瞪直了眼睛,气得胡子抖了抖,他指着范无慑:“你……你给我跪下!”
范无慑看了解彼安一眼,心想,本尊可都是为了你,才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你是不是也想去偷冰灵?!”钟馗厉声道。
凤鸣湖并非天然洞府,而是当年的天人们生造出来的,虽然此前这里也是人杰地灵的宝地,但真正的洞府,都是自混沌初开时就形成的聚集磅礴灵气的地方。如今修仙界中的大门派,无一不是先祖抢到了洞府,才能发展壮大。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地间的灵气已经十分稀薄,洞府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当年天人们在凤鸣湖造洞府时,将大量灵气封印进了湖底的冰晶石里,那些冰晶石因而得名冰灵。整个凤麟洲都受到冰灵的滋养,若能去到湖底的灵宫修行,更是对修为大有增益。冰灵极为珍贵,哪怕是云中君或云相依,也只能得到一两块小碎石,用于炼制武器或法宝。
由于凤鸣湖灵气极盛,排斥外来的灵力,所以无法设置结界,每年都有不怕死的偷偷潜入湖底偷盗冰灵,一旦成功,据为己用可以增进修为、炼制武器法宝,拿到浮梦绘卖了,可坐享几世荣华富贵。尽管活着带走冰灵的百之难有一,也阻止不了人的贪欲。
范无慑大半夜的去湖底,除了偷冰灵,实在让人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解彼安也气得脸都白了:“范无慑,你疯了是不是!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兰吹寒抄着手立在墙边,默不作声地看好戏。
“徒儿知错。”范无慑说这句话时,看起来分明是毫无悔意。
钟馗隔空打了范无慑一耳光:“孽徒!鸡鸣狗盗的事你也敢做,我钟馗何时教出这样的徒弟?”
解彼安许久没见钟馗真的动怒了,他也有些慌:“师尊,师弟确实有错,但他从小无人管教,又太年轻,犯了错,您狠狠罚他就是。”
范无慑微微向内吸了一下面颊,面无表情地看着钟馗。心里想着有朝一日他夺回轩辕天机符,要怎么把这一巴掌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你看看他可有一点悔过?”
解彼安踢了范无慑一脚,怒道:“还不认错。”
“我已经认错了。”
“你……”
“师尊。”范无慑道,“徒儿有错,师尊怎么罚都是应该的,但现在徒儿有要事禀告,望师尊暂且息怒。”
兰吹寒站直了身体:“你可是在凤鸣湖底看到了什么?”
范无慑道:“我在凤鸣湖底,看到一个用冰灵打造的透明的小行宫,那应该就是灵宫,也就是苍羽门真正的洞府。”
钟馗点点头:“说下去。”
范无慑回忆起自己在水下所见,目光变得悠远,又透出一丝困惑:“我在灵宫外,能看到灵宫里,虽然不很清晰,但能肯定,里面有一男一女,还有七星续命灯,很难说清楚,那七星续命灯到底是在续谁的命。”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女的,是祁梦笙吗?”解彼安不觉变得非常小声。
“除了她,恐怕不会有别人了吧。”范无慑道,“虽然两个人都看不清面目。”
“祁梦笙,和一个男子,七星续命灯……”兰吹寒剑眉紧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祁梦笙让自己的飞翎使去偷七星灯,不是为了给自己的续命,而是给那个男子?”
解彼安怔了许久:“那、那乌雅又是怎么回事?”
“乌雅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就在离冰宫不远的地方。我猜,这百年来它吸收了不少冰灵的灵气,修为大增,被我不小心唤醒了。”
范无慑说的面不改色,但想起当年他将乌雅留在凤鸣湖底的那段记忆,心中仍是唏嘘。
那时,他为逼迫苍羽门为他用神农鼎铸剑,与祁梦笙单打独斗了一场,他是看在祁梦笙是女子,且曾经帮过宗子珩的份儿上,才没有召唤阴兵,但打斗时,乌雅不慎掉入了凤鸣湖。
祁梦笙后来自然是败阵。他潜入凤鸣湖想收回乌雅,乌雅却用灵犀“告诉”他,它在水下恢复了一些记忆,想起曾经驰骋的沙场,也想起葬身的乌江之水,思念霸王,希望他能将自己带回乌江,永世陪伴旧主。
他答应了乌雅,见凤鸣湖底灵气充沛,便索性将它留在这里,打算等神农鼎铸剑后,送乌雅回乌江。可后来,宗子珩出事了,再后来,他被打入无间地狱,受百年酷刑,险些就要堕入地狱道,永不见天日。
他失约于乌雅,从未忘记,此次他想用锁灵符收回乌雅,没想到却惊动了灵宫里的人,灵宫里的人又惊了乌雅。百年来,乌雅受冰灵滋养,修为极强,他难以控制,又怕被灵宫里的人认出来,只得逃走。
于是才有后来的事发生。
听完范无慑的详述,钟馗才沉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徒儿句句实言。”
钟馗声色俱厉:“你若敢撒谎,我绝不饶你!”
“不敢。”
“那灵宫里的人看到你了吗?”解彼安问道。
“没有。隔着冰灵,若我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他们应该也无法看清我,而且我很快就逃走了。”
“但祁梦笙已经知道有人潜入了水底,有人看到了他们。”钟馗困惑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师尊。”解彼安道,“许仙尊临终前,可是说了什么?此事太诡异了,祁梦笙为什么这么做,那男子究竟是谁?”
解彼安揉了揉眉心,也是一副头疼的模样。
“师尊,为何许仙尊的临终嘱托,您迟迟不肯告诉我们?”范无慑问道。
“因为……”钟馗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必须尽快见祁梦笙。”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朝着他们的方向来的。此时是寅时,若无要紧事,不可能弄出这样的动静。
果然,钟馗的房门被敲响了,门外是云中君的声音:“天师还未入睡?”
“尚未。”
“晚辈有一事求见天师。”
钟馗睨了范无慑一下,又给解彼安使了个眼色。
解彼安过去打开了门。
云中君看到四人都在,并不意外,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范无慑身上。
“这么晚了,云中君有何事?”
“这么晚了,天师是打算与兰公子、无常二仙彻夜谈话,什么事如此重要?”
“看到了魔驹,谁今晚还睡得着觉。”
“那正好。”云中君冷冷道,“我派弟子声称见到过黑仙君进入凤鸣湖,晚辈特来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