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云珑后,燕思空心中已经有了想法,需与封野商榷,但下人告诉他,封野去看小世子了。
燕思空找到封野时,见他正站在小小的木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
听到脚步声,封野抬头看了燕思空一眼,示意他过来。
燕思空悄悄走了过去,在那小木床里,看到了一个熟睡的、小小的婴孩,他眼皮有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精致的脸蛋隐约能看出封野的模样,将来有一天长大了,定也是一副颠倒众生的好相貌。
封野轻声道:“他刚刚还醒着,他一点都不怕我,叫了我爹……”他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然后他向我要弟弟,要娘亲。”
燕思空轻叹一声:“让郡主来看看世子吧。”
封野冷道:“她已经把泽儿送人了,我还敢将岳儿交给她?”
“无论如何,她是世子的生母,世子此时正需要娘亲。”
“她很快就不是了,我要休了她。”
“……我们回去说吧,别把世子吵醒了。”
俩人回到房中,封野问道:“你与她谈了什么?”
燕思空深深缓了一口气,凝视着封野,说道:“你心里该也明白,我们几乎不可能接回小殿下了。”
封野垂下了双眼,沉默以对。
“若你我是哪答汗,定也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你之力壮大自身,他不会把小殿下还回来的。”
“我已派了人去察哈尔。”封野沉声道。
“没用的。”燕思空摇着头,叹道,“你心情清楚。”
封野握紧了拳头,表情冷凝,不怒自威。
“事已至此,便接受吧。”燕思空道,“也许小殿下真的能给边关带来百年和平,也许这就是封家子孙与生俱来的使命。”
封野闭上了眼睛,哑声道:“他还不会走路,我们还从未相见。”
“他不仅会学会走路,还会学会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就像你一样,有一天,你们也一定会相见。”
封野凝望着燕思空:“若这当真是他的宿命,那我的儿子,就要成为蒙古王。”
燕思空也看着封野:“封野,你曾立誓,此生不入中原。”
“对,但陈霂会放过我吗?”封野眯起眼睛,“他会老老实实地任我掌管北境四府吗?如若有一天,他举中原之力来讨伐我,我岂能毫无准备。”
“我知道。”燕思空沉重地说,“若能联合蒙古,既能为边关带来真正的和平,又能自保,但你要永远记得自己发的誓,若陈霂不犯你,你绝不犯他。”
封野盯着燕思空的眼睛,郑重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气。正如云珑所说,陈家和封家必有一战,哪怕这一代因彼此忌惮而暂时和睦,下一代呢,下下代呢,江山终要一统,野心无远弗届。
封野又道:“纵然如此,我也从未想过牺牲自己的儿子,云珑之所作所为,我无法原谅,我要……”
“你不能休她。”燕思空道。
封野瞪直了眼睛看着燕思空:“你为何要帮她?”
“她之于我毫无意义,我为何要帮她,我是为你。”燕思空正色道,“休了她,除了能让你泄愤,还有什么好处?你与勇王结姻亲,便是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此时反目成仇,极可能被陈霂利用,且世子如此年幼,怎能没有母亲。”
“她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去蛮族做质子,这样的人,岂能为人母?”
“可云珑毕竟是世子的生母,等世子长大了,你叫他颜面何存?再者,小殿下现在在察哈尔,能依仗的人只有萨仁,她与萨仁表面交好,大有用处。”燕思空道,“若你放过他们父女,不仅能轻易收回勇王手中的兵权,还能令他死心塌地,尽为你所用,”
封野寒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我饶他们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如我劝不动你,封将军很快就要回到大同了,你若休妻,他会如何?”
封野脸色微变,他知道封长越绝不可能同意他休妻,他为辽东放弃京师,已令封长越失望至极,即便封长越只是他封家的养子,但毕竟也是他唯一的长辈,他想到要面对封长越,脑袋就比胸口的伤还要疼。
燕思空轻声道:“世家大族联姻,说来其实也是缔盟,盟友未必总能尽如人意,但只要还有用,就轻易不可破。”
他想起几年前,初闻封野要娶妻时,心头那酸涩难忍的滋味儿,如今却已心如止水,一则是因为他不愿再动情,一则是因为,他分明看到了这些因利而生的“夫妻”,根本无关情爱,他与万阳,陈霂与楚王妃,封野与云珑,皆是如此。有几个天生的千金贵女,能像万阳那样抛却荣华富贵和无上尊崇,与心爱之人浪迹江湖,云珑虽然也未轻易认命,但不免走了另一个极端了。
封野闻言,深深蹙起了眉。
——
两日后,封长越带着大军回到了大同,而陈霂也终于遂了一生所求,入主了京师。待他站稳脚跟,就会昭告天下,大晟从此有了新君,而北境四府,有了新王。
封野亲自在府门前迎接封长越,但封长越见了他,却是重重一叹气,扭头就走了,封野站在原地,神情很是黯然。
燕思空看着封长越两鬓斑白,背脊微佝,比之上次见他,似是老了许多,心中有几分感慨。
当晚,封野与封长越闭屋长谈,听守在屋外的下人说,他们几次大起争执。
——
燕思空心中忧思过重,也是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来后,侍女已经等待多时,伺候他洗漱时,告诉他封野正在等他。
他草草洗漱更衣,去见封野。
封野显然一夜未眠,眼底呈淡青色,神情疲倦。俩人一照面,他不等燕思空询问自己与封长越谈了什么,抢先道:“随我出城吧。”
“出城?做什么?”
“带魂儿上山。”封野道,“我找灯海大师算了,今日是吉日。”
“好。”
俩人出了府,燕思空见侍卫将醉红牵了过来,他皱眉道:“封野,你的伤势前两天有所反复,现在……”
“我不想再坐马车了。”说话间,他已经翻身上马,动作虽仍然不如往昔利落,但较之刚受伤时连床都下不了的孱弱模样,如今的封野,终于找回了狼王的威风。
燕思空也只好跟着上了马,随行的马车上坐着一口黑紫檀打成的棺木,上面刻着狼的图腾。
燕思空深深看了那棺木一样,心中默念:“魂儿,我来送你上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行去。
封野与燕思空策马于前,一路上,封野都很沉默。
燕思空等了许久,也不见封野主动与他说什么,便问道:“你与封将军彻夜长谈,可有什么决议?”
“收回勇王的兵权,仍由叔叔掌管大同,但对勇王及其世子在大同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究。”封野道。
燕思空心中对此已有预料:“还有呢。”
“他不许我休妻。”封野薄唇微抿,怒意在齿间翻滚。
“封将军自然是……”
“但我还是休了她。”
“什么?!”燕思空猛地回头看着封野,急道,“你……”
“我清晨去见了她。”封野静静地望着燕思空,“将休书亲自给了她。我为她保有镇北王妃的身份和颜面,不共诸于天下,让她仍能享尽荣华富贵,但从此我与她生不相见,死不同穴。”
燕思空讶然看着封野。
封野嘲弄一笑:“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
“她仍劝我扶持泽儿做蒙古王,她说我还年轻,有生之年,当杀回中原,一筹帝王志。想来她若不是女子,单凭她的出身与野心,也该是个翻搅风云的人物吧。”封野淡道,“可也幸亏她是女子,否则如此急功利近,多半是个短命鬼。”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也好吧。”
封野深深地望了燕思空一眼:“空儿,你真的丝毫不在乎吗。”
“……你所指为何?”
“你明知故问。”
燕思空沉吟片刻:“我只想让你将这坐拥四府封邑的镇北王之位坐的稳稳的,旁的,都不重要。”
封野握紧了缰绳:“难道你眼里,当真就只剩下权势了吗。”
燕思空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