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陈霂冷笑:“封野,你的胃口未免太大了。”
“我在关外挡住四方蛮夷,你在关内坐拥大好江山,谁的胃口大?”封野寒声道,“你怕是还没听明白,我要的,可不只是当个总督亲王,我要这四府道完全、永远属于我封家。”
这回,陈霂和沈鹤轩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本封野提出要执掌四府,尚可商榷,但封野现在要的竟然是诸侯封邑!
秦以前,乃封建建制。各诸侯国自治的同时,拥一天下共主——周天子,这个天下共主虽称为“帝”,但实际只掌管京畿地区的军政法税,西周王室兵马强盛时,诸侯国还要向其封贡朝觐,后来周王室没落,各诸侯国逐渐脱离掌控,他们此时敌彼时友,征战不断。
自秦灭六国,天下一统,便再没有了诸侯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府道的军政法税大权,介由朝廷指派的官员代管,得到封邑的皇亲国戚或功勋官将,实际只有“封”,没有“邑”,虽然荣华富贵可世代沿袭,但不拥有土地子民,更不允许拥有兵马。
如今封野要求的,竟是改制,改这自秦以后千百年来都不曾动摇过的国制!
沈鹤轩脱口而出:“荒唐!”
国制一改,后果不堪设想,且不说封家将在这四府的滋养之下壮大到何种程度,此举恐怕惹得各藩王或封疆大吏效仿,贻害无穷。
这哪里是要封邑,这是要跟陈家分天下啊!
陈霂那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着,眸中闪动着阴狠地光芒,封野一双狼眸同样的犀利而冰冷,二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燕思空徐徐说道:“黔州除河套外多是穷乡僻野,大同是蛮荒之地,还常年受蒙古人侵扰,辽东大片冻土,自古也是瘠薄之地,外有女真、契丹等多蛮族虎视眈眈,这四府之间,只有宣化较富庶一些,但跟千里沃土的中原、鱼米之乡的江南相比,仍是云泥之别。”他扫了陈霂一眼,“孰重孰轻,三岁小儿也能分辨。”
陈霂寒声道:“若让你们得了北境四府,中原将永无宁日。”
封野要的这四府,确实不富庶,但它们从西北至东北连成一线,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重要门户,刚刚压在中原的头顶上,从最近的宣化到京师,快马几日可达,若给了封野,那之于陈霂,便是脖子上悬了一把刀,一辈子也别想把皇位坐安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你我无休止的争斗下去,中原才永无宁日。”封野嘲弄一笑,“你不想把北境给我,我还不想把中原给你呢,你自己去取,取得来吗?”
“封野!”陈霂面显狰狞,“你别忘了,我现在想杀你,易如反掌。”
“你杀了我,我叔叔便会顽抗到底。京畿尚有我封家十几万兵马,紫禁城固若金汤,乃天下第一雄关,你陈家的龙子龙孙全在我手中。”封野露出凶残地笑意,“攻,你攻不下来,围,京师粮草足够三年之用,三年之后,恐怕山河变迁,物是人非了。”
陈霂与沈鹤轩再次对视,神色复杂。
封野说的句句属实,想要强攻下京师,几乎不可能,如此拖延下去,只是彼此消耗,最终落得两败俱伤,还可能被他人趁虚而入。如今唯一能让陈霂坐上皇位的办法,便是封野将封家军主动撤出京畿。
可若真的将北境给封野,则是为这江山永埋祸根。
燕思空劝道:“狼王已经让步,楚王也需看得明白,这场仗打得旷日持久,打得百姓苦不堪言,该结束了。”
沈鹤轩眯着眼眸,以指责的口吻说道:“燕思空,你可知要江山改制,可能贻害千秋?”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这场仗继续打下去,江山怕是没有‘千秋’了。”燕思空轻笑,“所有事情,都有因果可循,走到今天这一步,若二王能止戈为武,休兵养民,还天下太平,已经是此时最好的结局。”
陈霂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
“殿下!”沈鹤轩叫道。
陈霂逼视着封野:“既然你要四府封邑,那么朝贡几许?”
“从前赋税的十一。”
“殿下,不可答应啊!”沈鹤轩激动得几乎从车辇上跳起来,“若任其壮大,有朝一日必然……”
“我今生今生,不入中原。”封野一身雄浑之霸气,目光满是坚毅,“只要你信守承诺。”
沈鹤轩怔怔地望着封野,他欲言又止,最终沉默了。
利害其实全都在他们面前摆的清楚明白,但如何权衡得失,却是一道大大的难题。
陈霂选的,是先坐上皇位,再征服北境,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可能真正的统御。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但双目更加阴冷:“好,我也准了,但封邑可不止纳贡,还需有人朝觐述职。”
言外之意,陈霂要一个人质。
封野第一个便想到燕思空,果然,陈霂的目光也飘向了燕思空,封野龇起里獠牙:“休、想!”
陈霂冷笑:“怎么,既是封邑,却不敢派人来京述职,封野,莫非你心怀鬼胎,还想着伺机谋夺我陈家的江山?”
“如若此,我现在根本不会给你。”
“那便派一个你真正在乎之人,每年秋后丰收时节,来京纳贡朝觐!”陈霂厉声喝道。
“你这辈子。”封野咬牙切齿地说,“都别妄想再碰他一根头发。”
陈霂咧嘴一笑,笑的露出一口白森森地牙,笑得冷酷而阴毒,他道:“你不舍得燕思空,好,那我要他。”他举起马鞭,指向了——元南聿。
元南聿浑身一僵,而后瞠目欲裂,无意识地一把抓住了腰间佩剑。
这回轮到燕思空吼道:“休想!”
封野也毫不犹豫道:“不可能,我会派……”
“派谁?派封长越?那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禁得起几次舟车劳顿?还是派你的儿子?怕是还要等上十几年吧。”陈霂冷笑不止,“你要派谁?”
“我会派王申将军去述职,他追随我封家三十年,是我封家率然军主将,德高望重。”
“不够份量。”陈霂嘲弄道,“我说了,我要你真正在乎的,北境,封贡,我都让你了,你不同意,我便围到广宁粮草殆尽,再谈不迟。可到了那个时候……”他目露杀机,“你就只能保你自己的命了。”
燕思空只觉胸中怒意翻腾。
陈霂说得对,若真的拖到广宁不得不弃械投降,让陈霂进了城,或许封野和自己的命能留下,但梁慧勇,佘准,阙伶狐以及万千封家军,都有可能丧命于陈霂的复仇怒火之下。
以陈霂的心狠手辣,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可陈霂要的,是他绝对不能给的,是他的……
“好。”低沉的嗓音突然插入众人之间。
一直没有开口的元南聿,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轻易,实则重若千斤的字眼。
燕思空瞪大眼睛:“聿儿,你……”
“我去。”元南聿丝毫无惧地直视着陈霂,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每年秋收过后,我会带着封贡,进京向你朝觐述职。”
“阙忘!”封野厉声道,“我命你闭嘴。”
元南聿面色平静:“狼王不必担心,封将军年事已高,不宜奔波于车马,二哥更不能去,所以我去。”他说这一席话时,并没有看向封野,而是始终冰冷地看着陈霂,讥诮道,“陈霂,你以为我怕你,我不敢去?我只后悔当初那一箭,没能将你射落乱蹄之下。”
陈霂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无论你怕不怕我,恨不恨我,都要向我屈膝下跪,俯首称臣,多好,否则为何人人都想当皇帝呢。”
元南聿拽紧了缰绳,掌心被勒得通红,他亦浑然不觉。
燕思空低吼道:“元南聿,我不准你去,狼王亦没有准你,你敢自作主张!”
元南聿翻身下了马,半跪于封野马前,抱拳道:“将士们吃了太多苦,不可为我一人,徒增无谓的牺牲,这场仗该结束了,结束吧,求狼王允我。”
封野沉着脸,没有说话。
元南聿又看向燕思空:“二哥,封邑的规矩不可不遵,你心里清楚,我去最合适,你从小教我背‘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此事关乎重大,你不能护短。”
燕思空本是又气又急,却见着元南聿目光坚定而无畏,心绪也慢慢镇定下来,他不能始终将元南聿当做孩童,人生而在世,谁能一生平安顺遂,不做出牺牲,也许,这就是元南聿的天命吧。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封野沉声道:“阙忘,你可想清楚了。”
“我为狼王赴汤蹈火,何曾犹豫?”元南聿斜了陈霂一眼,轻蔑道,“何况是这等易如反掌的差事。”
陈霂嘴角带笑,眸中却并无笑意,他看着元南聿,就像猛兽看着猎物。
封野叹道:“好,阙忘,我便将此事交给你。”
元南聿用力一抱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