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野放出几路人马,去寻那夜粮仓失火前后的蛛丝马迹,所有被俘的楚军都遭到严加盘问,附近城镇和山村也被元南聿派出的人一一走访,几乎是挖地三尺在找人。
封长越极不赞同,却无可奈何。他想劝封野放弃,在他看来,燕思空已经死了,只是封野不肯接受,而现如今封野大权在握,没人能阻得了。
陈霂和宁王世子逃回了太原,闭城不出。燕思空一把火烧了陈霂四万石粮草,大伤了他的元气,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恢复。
封野看似坐拥天下,实则内忧外患,远未平息。
眼下尚有一股勤王军未撤退,那就是赵傅义从辽东带回来的。赵傅义坐镇辽东后,卓勒泰虽未能再越雷池半步,但依然隔着潢水虎视眈眈,危机从未解除,彼时封家军三十万重兵压城,昭武帝命赵傅义班师回朝救驾,赵傅义不肯,朝廷连下三道圣旨,他无奈之下,只得回京,却病倒在了半途。
封野早派人送信议和,但赵傅义并未理会,封野敬重赵傅义,没有强攻。
然而赵傅义离开辽东,卓勒泰没了顾忌,金人的铁蹄随时可能袭来,那便是悬在颈项上的一把刀。
庙堂上下也并不安生。
昭武帝被迫退位后,封野将年仅十五个月大的十三皇子送上了皇位,陈家诸侯恨得咬牙切齿,陈霂新败,但他们剿灭封野之心却烧得愈发炽烈,正在韬光养晦,筹谋着卷土重来。
而封野操控这奶娃娃的皇帝窃权理政,主少国疑,亦遭到朝中大臣和天下有识之士的反对、抗争,自燕思空“失踪”后,封野变本加厉地冷酷残暴,为稳固局势,对朝臣和不安分的文人行升迁任免、生杀予夺之霸权,朝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值此内外交困、国步艰难之时,封野一面要稳定朝局、巩固势力、防备敌患,一面抱着一丝缥缈的希望寻找着燕思空,他每日都在空洞茫然中醒来,在辗转痛苦中睡去,希望与绝望将他反反复复地折磨,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煎熬,比得上刻骨铭心的悔恨与思念。
可他必须坚信燕思空活着,必须不停地去寻找,那是支撑着他不至倒下的唯一力量。
——
在得知燕思空的“死讯”后,佘准顾不得伤势未愈,跑到封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侍卫纷纷拔剑相对:“大胆,敢对狼王无礼!”
封野挥止了侍卫,冷冷地看着佘准:“燕思空没死,若不是你一直养伤在床,我第一个就怀疑你藏起了他。”
“他没死,那人呢!”
“他……他逃走了。”封野艰涩地说,“最后看到他的人,说他是自己走进火里,但那具尸体并非死于火烧,是被杀死的,所以那一定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一定……”他反复说着,仿佛只要多说上几次,一切就会成真。
佘准厉声道:“他答应我会活着回来,如今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是为了你才去烧陈霂的粮仓的,他是为了你不受陈霂威胁才自绝的,都是为了你!”
封野无言以对。如今他消瘦了一大圈,憔悴得就像换了一个人,根本找不回当初那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桀骜,他饱受折磨,却无处宣泄,因为他怨不得别人,如阙忘所言,他最该怪的人——是自己。
“都是你,若不是你,他这辈子怎么会走得这样坎坷。”佘准悲痛难当,对封野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将眼前这个人对燕思空的亏欠一股脑地倾倒出来,“他把复仇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却为了你宁愿拿十年布局去冒险劫狱。若没有你,他何苦背君叛主,遭天下人唾骂,若没有你,他何苦与自己的同僚、学生反目,若没有你,他根本不必走这条最难走的路,只为让你称雄称霸!他唯一要的回报不过是在你的荫庇之下治国安邦,难道这不是他应得吗?他燕思空这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哪怕他真的是阴险狡诈,可他背叛了那么多人却唯独从未背叛过你封野,你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怪他的人!”
封野握紧了双拳,只觉五内如焚。当那些被他的傲慢和怨恨所蒙蔽的真相一点点揭露开来时,他发现他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十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以为自己对燕思空情深似海而得不到回报,却将燕思空为他做的所有,都当做别有用心。
他为何会这样愚蠢!
佘准气得浑身发抖:“他做什么都想着会不会害了你,你为他做过什么?你不过是在年少轻狂时对他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情话,你真正为他做过什么,值得他拿一辈子去还?他并非逃不掉,他只是不想活了,他到了最后都在帮你,你却要连他的身份和你们的过去都一并抹杀!”佘准恨得想当场杀了封野。
“……是我对不起他。”封野哑声道,“是我……错怪了他。但是,他没死,那具……那具焦尸不是他,我派人去找他了,我一定能找到他。”
“你想找到他,那就去死吧。”佘准含着泪,恶狠狠地剜了封野一眼,转身走了。
良久,封野才从窒息般的痛苦中缓过神来,他轻声道:“派人,跟着他。”
佘准不顾伤势未愈,带着手下离开了京师。封野派了高手尾随,但佘准的行迹神鬼莫测,在江湖上便是以神秘和无孔不入成名,哪有人能跟得了他,没多久,佘准彻底消失了。
封野失去了寻找燕思空的最后的线索。
——
半年后
霸州梁水县左家村
一个比寻常人高壮上许多的汉子正光着膀子、埋头在地里务农,正值秋收时节,田里的麦子都熟透了,一岁贴着一岁、密密实实地交颈缠绵,随着微风拂动开来,铺叠出一望无际地金黄,看来煞是喜人。
他干了半天,有些疲累,直起身来,用布巾擦着脸上的汗。
一个窈窕的小妇人手捧着簸箕,从麦田间穿过,直朝着他走来,仔细一看,她小腹隆起,已是有了身孕。
“哑哥哥。”小妇人走到他身边,从簸箕里拿出干粮和茶水,嗔怪道:“这么热的天儿,你歇歇吧,谁逼着你这样干了。”
阿力低下头,看着盈妹秀气纯净的脸蛋,禁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样简单而幸福的笑,令他丑怪的脸都显得不那么怕人了。
俩人坐在麦田里歇息,阿力不时用手摸着盈妹的肚子,满脸的喜悦。
盈妹给他擦着汗,从脸上一直擦到臂膀上那一大片烧伤的疤痕:“这秋老虎、秋老虎,怎么就这么热呀,你的伤痒不痒?”
阿力摇摇头,用手比划着。
“放心吧,我给公子备好了饭菜才出来的。”盈妹埋怨道,“咱们倒也不缺银子,你怎么成天这么爱干活呢,今天太热了,跟我回去吧。”
阿力眨了眨眼睛,比划道:当初你嫁给我,说男人长得丑不要紧,要能干活。
盈妹噗嗤一笑:“你这么听我的话,那我现在要你今天歇着,你听是不听?”
阿力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就走。”盈妹站起身,用力把阿力也拽了起来,“回去听公子讲故事去。”
小两口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抱着簸箕,手牵手回了家。
左家村是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坐牛车去梁水县,都还要走上两天一夜,这里与外界少有往来,百姓安居乐业,民风质朴。
当初佘准便是将阿力安顿在了这里,阿力长相怕人,但为人老实又勤快,经常帮村民干活,很快就被接受了。
俩人回到家,盈妹大声道:“公子,我们回来啦,您吃饭了吗?”
屋内传来一道沉稳而磁性的声音:“吃过了,你怀着身孕,就别到处乱跑了。”
“不碍事,我从小到大都在这山里跑,皮实着呢。”盈妹咯咯笑了起来,“我把哑哥哥带回来了,这么热的天他还要干活儿,他是不是傻呀”。说着锤了阿力一拳。
阿力憨憨地笑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瓷瓶,这瓶子一看就出自上好的瓷窑,不似是会出现在这简陋农宅里的东西,那是掺了南海珍珠贝母和天山灵芝的金创药,极为珍贵,药是专门去药谷配的,专治烧伤,普通人想买也买不着。
阿力拿着药,进了屋。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穿着朴素的青衫,正躺在竹椅上看书,他一手持卷,一手慢悠悠地晃着扇子,竹椅轻轻摇曳,一派闲适。
听到阿力进屋,他放下了手中的书,露出一张俊逸潇洒、美若冠玉的脸,他一头乌丝随意地挽了个髻,那张脸平和而宁静,犹如出世的谪仙般不染凡尘,谁又能想到,他便是传说中曾搅得天下大乱、四海鼎沸的一代奸佞燕思空呢。
“怎么,又要上药。”燕思空有些无奈,“最近天儿太热了,这东西黏糊糊的,实在不舒服。”
阿力点点头,比划着。
“知道了知道了,来吧。”燕思空褪下了衣物,撩起了披散的头发,他的半边后背、右大臂和左腿上都缠着白布。
阿力解开了白布,逐渐露出了其下狰狞的烧伤疤,自伤口养好后,每隔三日就要换一次药,日日夜夜都要这样缠绕白布将疤痕压紧,否则皮肉会越长越厚,他自己身上也有烫伤,但他并不在意伤疤长得丑,可他逼着燕思空一定要缠上。
阿力用湿布擦洗干净后,开始上药,燕思空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被烫伤的地方比完好的皮肉麻木许多,现在就是往上砍几刀,他大概也是不疼的,但当初他疼得死去活来,疼得恨不能一头撞死,若那时真的烧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可活下来了,也只好受活的罪。
上好了药,阿力给燕思空重新缠上了白布,俩人忙活完,都热出了一身汗。
燕思空道:“要我说啊,不必再上药了,也不必再缠这些东西,左右衣服一盖,也没人看得出,不打紧的。”
阿力用力摇着头,比划着:你去与佘公子说。
燕思空无奈地撇了撇嘴:“算算日子,佘准的消息该送来了吧。”
阿力说自己下午就去约定的地点取。
燕思空轻叹一声,重新躺回躺椅,慢慢地摇着,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又陷入了沉默。
自那日在楚军大营放火烧粮,一晃眼已从初夏到了秋末。
他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可一睁眼,他竟然还活着。
当初佘准把阿力安顿好后,阿力放心不下他,自己跑了出来,一直躲在山里,伺机想去找他,正赶上楚营大乱之际,阿力混了进来,将奄奄一息的他救走。
后来佘准找到了阿力,也找到了他。
他身上多处被烧,阿力也受了伤,可他竟然还是活下来了。或许他燕思空就是命硬,硬到专克身边的人,独独自己想死都死不了,所谓天煞孤星,就是如此了。
那便当他死了一次,如今焕然新生罢,既然老天爷多给他了一条命,定是还没折腾够他,要让他去完成,还未完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