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野轻扯唇角,深深凝望着燕思空,瞳仁幽暗:“叔叔与哪答汗从大同出兵,王申从太原出兵,勇王从定庸出兵,二十四万大军分三路直取京师,我虽仅带甲三万,但庆阳尚有五万兵马,另外三万奇兵后备。”他冷笑道,“陈霂想将我困在此处攻取太原,但太原已是专为他挖下的弥天陷阱,正等着他跳进去。”
燕思空看着封野,久久不能回神。
封野得意道:“陈霂以为被困的是我,殊不知,他在作茧自缚。”
“……你打算放弃太原。”燕思空倒抽了一口气,“太原尚有多少将士?”
“两万。”
“你将这两万人做饵。”燕思空直视着封野的眼睛,想从其中看出波动。
没有,什么都没有。
封野平静地说:“不错,等陈霂攻下太原,师老兵疲时,他将被我的兵马围困在太原,或者,就算他提早知道京师的消息,放弃太原敢去救援,也晚了。”
燕思空怔怔地望着封野。他并非不知道,狼王是一个怎样冷酷凶猛、杀伐果断之人,他只是见过年少时那天真单纯的封野,便永远无法将其抛出脑海,怪只怪他……记性太好吧。
封野阴寒地说:“为何这样看着我?不忍?你在云南一把火烧死四万人的时候,可有过于心不忍?”
燕思空心中一震,低下了头去:“陈霂确实不会想到,你居然要放弃拼命打下来的太原。”为了太原他们损失了多少兵马,耗费了多少心血,太原是封家军仅次于大同的最重要据点,封野竟说弃就弃,这是惊人的魄力,也是惊人的大胆。
也只有封野,敢于这样冒险。封野一向如此,剑走偏锋,险中求胜。
“我知道,你定会觉得太冒险了,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愿意放弃太原。”封野狠道,“陈霂联合朝廷和藩王围攻于我,一旦各路诸侯发现我的颓势,就会饿虎扑食,将我撕成碎片,火速拿下京师,是我唯一的生路,等我成为众矢之的,便在无翻身之日了。”
“虽是冒险,但你说得对。”燕思空长叹一声,成败在此一役了。
“你担心他吗?”封野冷冷地注视着燕思空。
燕思空没有说话。
“你太自负了,以为我没了你,就打不赢胜仗了。”封野嘲弄道,“当初你若答应我的条件,我便会遵守承诺,留陈霂一条命,但现在晚了。”
燕思空凝视着封野的眼睛,瞳仁深处,就像无底洞。
封野凑近了,他捏着燕思空的下巴,轻声道:“我会杀了他,当着你的面,杀了他,你会永远记住,敢觊觎我的东西的人,是什么下场。”
燕思空推开了封野的手:“现在言胜负,为时过早。”
“你希望他胜吗?”封野目露凶光,“你希望我败,希望我死在陈霂手下吗。”
燕思空抿住了唇。
封野厉声道,“说话!”
“……与我无关。”燕思空面无表情道,“你是胜是败,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把阙忘救出来,你我之间不必再有任何瓜葛。”
“有没有瓜葛,由我说了算。”封野摇着头,“你真的以为,你一次又一次地负我,还能全身而退?这辈子,你都别想逃。”
“封野,你不必逼迫我,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无牵挂,大不了一死。”燕思空冷笑道,“我死了,你还要怎么样?”
“你敢!”封野瞪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你想都不许想。”
燕思空不以为然:“我说了,我连死都不怕,你又能奈我何,把阙忘救出来,其余的废话,我不想听了。”
封野强抑下怒火,沉声道:“阙忘很可能已经不在平凉,陈霂在去太原的路上,怎么会把重要的人质留在平凉。”
“不错,他可能会把阙忘带去太原。”燕思空想了想,“带出了城,便更容易逃脱,只要他没被拆穿,定会想办法逃走的。”
“如今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若冒然去打草惊蛇,反而可能害了他。”封野道,“我已派出斥候去打探消息。”
燕思空也很是犹豫:“那还要等多久?万一陈霂发现了他的身份,定然震怒,就算不杀他,也会对他百般折磨。”
“即便那样,拿你去换也于事无补,这个办法,你想都不必再想。”封野沉声道,“如今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把凤翔兵马给我,让我冲出埋伏,去京师与叔叔汇合,只要拿下了京师,陈霂为了保命,什么都会答应。”
燕思空斜睨着封野:“那便送我回凤翔,凤翔兵马,由我来调派。”
封野轻轻拍了拍燕思空的脸:“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你害怕了?”
“这句话,该我问你。”封野凑近了燕思空,目光瞄到了他的唇,苍白而干裂,没有一丝从前殷红丰润的模样,可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贴了上去。他不会承认,分开的这两个月,令他夜夜辗转难眠的究竟是谁,他只知道他现在想这么做,而他是狼王,是这里的主宰,他可以这么做。
燕思空伸手就要推拒,却被封野抓住了手腕,用力吸吮着那唇瓣,他吻得那么深、那么用力,像是要将燕思空拆吃入腹一般,撞得牙齿生痛也不松开。
熟悉的气息通过唇齿相交的地方钻进了体内,像是毒药一般麻痹了燕思空的意识,他下意识地挣扎着,却被封野牢牢擒住,直到牵动了伤口,他发出了痛哼声。
封野松开了他,并舔了舔嘴唇,幽幽盯着他的眼睛,哑声问道:“陈霂亲过你吗?”
燕思空轻蔑地看着他:“你这幅样子蠢透了。”
封野始终抓着燕思空的手腕,“他一定想过,他压着自己的小妾翻云覆雨时,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每次见到你,也想着怎样亲你,怎样抱你,怎样狠狠地肏你。”他声音轻柔,吐出来的话语却令人毛骨悚然,“我不允许有其他人这样想你,不管是谁,我都要让他从这世上消失。”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色令智昏。”燕思空讥讽道。
“好一个色令智昏。”封野蛮不在乎地冷笑,“我从前说过,你就像水魅,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我之间,不再言什么情分,但我就要你的人,你说我在报复你也好,折磨你也罢,都是你活该。”
燕思空感到心脏一阵阵地颤抖,他抽回了手:“我累了。”
“那便休息吧,把伤养好。”封野小心翼翼地助燕思空平躺在床上,“养好了伤,才有力气跟我作对。”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面对封野的咄咄逼人,他心中说不上焦虑、难过或悔恨,大约是,他已经麻木了,在接受了他注定坎坷的命途后,无论陷入怎样的泥沼,他也学会认命。
——
在封野的营中休养了两天,燕思空的烧退了,伤势也大有好转,今日是他和许望三日之约的最后一天,他必须拿着兵符回凤翔。
在深思熟虑了两天后,燕思空知道此时只能向封野妥协,否则就算他拥有两万兵马和凤翔城,也无济于事,但这两万兵马如今是他的,他不打算将指挥权交出去,于是封野也妥协了一步,答应他不收兵符,不越过他调遣这两万人。
于是在封野从凤翔撤兵的三天后,他又带兵回了凤翔,仿佛是胡闹了一场,但他三日前在凤翔,和三日后在凤翔,意义大有不同。
许望知道自己被燕思空愚弄、利用了,但为时已晚,为了保命,也只能屈服。
此时的陈霂,应该已经到了太原,同时到太原的,还应该有凤翔这边的异变,而发往京师的三路封家军,也该兵临城下了。
主宰这江山二百年的陈晟王朝,正历经前所未有的威胁,华夏是否要变成王纲解钮、群雄逐鹿的乱世,也就在这一夕之间,此役必将撼动天下。
千百年后,史书工笔,会如何陈说这一战?又会如何写翻搅风云的那些人?燕思空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他总试图以一人之力,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实际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他在这其中,好比一片苍叶,在天命的长河里,随波逐流罢了。
集结了凤翔的兵马,封野准备尽快起兵赶往京师,但忙碌之余,他稍得空闲,都会出现在燕思空的屋内。
盯着燕思空上完药后,封野道:“明日就要拔营出兵了。”
燕思空看着封野,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此次出兵,我要以一人祭军旗。”
燕思空怔了怔,突然想起来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人。
“元少胥罪无可恕,当军法从事。”封野观察着燕思空的神情。
“不可。”燕思空道,“你要杀他,便等阙忘回来。”
“我要杀谁,不必经谁同意。”封野眯起眼睛,“你要为他求情吗?”
“不,但我答应过阙忘,留他一命。”燕思空眉心拧了拧,“不如将他交给阙忘处置。”
“你就是在为他求情。”封野冷笑,“这不是求人的态度,再者,军有军法,我不为任何人徇私,不杀他,何以平众怒。”
“我没说你不能杀他,至少等阙忘回来。”他不想让元少胥因此与他生嫌隙。
“你……”封野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杂声。
接着,急促地脚步声伴随着喊叫在门外响起:“狼王,狼王,小人有要事禀报——”
这声音莽莽撞撞的,十分激动,封野心中一紧:“进来。”
俩人都以为是有什么紧要军情,因此看到那传令兵一脸喜悦的冲进来时,心都被吊到了嗓子眼儿。
“恭喜狼王,贺喜狼王!”传令兵跪在地上磕头。
“快说!”封野催促道。
“云珑郡主有喜啦!”
俩人均是脸色一变。
燕思空一把揪紧了长袍的下摆,整个人如被冰封了一般,连呼吸都静止了,或许,心跳也有一瞬的停滞。
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云珑郡主有喜了,封野,要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