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轩早知道自己因何被押到大同,见到燕思空时,并不意外,也没有如燕思空想象中那样一见唾面。
沈鹤轩被关了快一年,削瘦许多,但身上的衣物朴素却干净,头发亦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凛然地风骨丝毫没有因为身陷囹圄而有所衰减,坐在囚室中,也如在衙门当值一般从容。
燕思空朝他鞠了一躬:“沈兄,好久不见。”
沈鹤轩冷冷地看着燕思空:“你终于来了。”
“沈兄在等我吗?惭愧,若非事务繁忙,我应早日来看望沈兄的。”
“你是忙着帮封野并吞黔州、大同,还是忙着帮楚王招兵买马?”
燕思空赔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沈兄,来人,把牢门打开。”
狱卒打开了牢门,燕思空提着酒菜,走了进去,盘腿坐于沈鹤轩对面。
沈鹤轩看着燕思空将酒菜一一摆上桌,寒声道:“燕大人在封野的大牢中都能畅行无阻,看来深得那反贼的器重啊。”
燕思空并不接茬,只是斟了两杯酒:“来,我敬沈兄一杯。”
沈鹤轩拿起酒杯,顿了两秒,将一杯酒全泼在了燕思空脸上。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仍有部分酒液渗入了眼中,辣得他险些落泪,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淡淡一笑:“这酒本是向沈兄赔不是的,沈兄愿意怎么喝,就怎么喝,现在‘喝’完了,沈兄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吧。”
“骂一个根本没有廉耻之心的人,不过是浪费口舌。”沈鹤轩面无表情道,“你不必来我面前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绝不会降的。”
“我也不是来劝降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嘲笑我?”沈鹤轩面目狰狞,“嘲笑我竟然还会相信你这个卑鄙小人,大意丢了茂仁。”
“有没有我,区区茂仁都顶不住狼王大军,黔州也一样,大同亦是如此,西北早晚会被狼王收入囊中,有我在,倒是让数万将士免于战死。”
“无耻!”沈鹤轩厉声道,“你这个卖国求荣的叛贼竟然如此大言不惭,你助纣为虐,把整个中原都拖入了内战,有多少将士要枉死沙场,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你万死不足以赎过!”
燕思空冷冷一笑:“若没有我,封野就不会谋反吗,若没有我,楚王就能安居云南吗,若没有我,朝廷就不会丢掉河套、辽北,使得国力式微,蛮族肆虐,大晟江山危若累卵吗?!”
沈鹤轩低吼道:“你简直强词夺理!你的所作所为将至大晟分崩离析,到时外族趁乱入侵,我汉人的江山就完了!”
燕思空亦声色俱厉:“正是为了不重蹈西晋八王之乱的惨剧,我才要扶植楚王承继大统,楚王仁民爱物,小小年纪极富韬略,定能使朝廷弊绝风清,使百姓安居乐业,我绝不让当朝的昏君毁掉我汉人的江山!”
“这番说辞你骗得了别人,休想骗得了我!”沈鹤轩气得脸色煞白,“楚王年仅十九岁,对你百般信任依赖,而封野重兵在握,他日若入主京师,就算皇位上坐的是楚王,掌权的定是你和封野!你不过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燕思空毫不示弱地吼道,“那又如何?!”
“你……”沈鹤轩颤抖地指着他,“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沈兄,你我相识十数年,你见我是贪财还是贪色,是贪权还是贪名?我所做的一切受尽天下人唾骂,可是我忍辱负重,一手覆灭了阉党,是我不远千里去到楚王身边,为他打桩筑基。我这辈子没有贪图过个人享乐,你还记得你离京前咱们一起吃得那顿酒吗,我当时与你畅谈我的志向、我的理想,绝无半字虚妄,只是我实现它们的方式,你不能接受罢了。”
“你做尽大逆不道、伤天害理之事,却非要给自己按一个为了家国大义之名,只是令我更瞧不起你。”
“我不需什么名,除了沈兄,我也不屑于向谁解释,但沈兄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始终相信,有一天你能懂我,或许也只有你能懂我。”
沈鹤轩鄙夷道:“可笑。”
“难道沈兄不希望楚王当皇帝吗?沈兄教了楚王多年,难道不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材吗?”
“我希望他当皇帝,我亦是以人君的要求去要求他的,可他为什么不接受朝廷的招降回去当太子?为了皇位不惜犯上谋反,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将来就算登上皇位,如何以孝治天下?”
“他若回去当太子,且不说有没有命活到登基的那一天,惠妃娘娘的仇该如何报?若不为自己的生母报仇,岂不是更加不忠不孝?”
“你不必强词夺理。”
“难道沈兄不是过于天真?一味以礼教道德约束天下人、天下事,跟那些沽名卖直的腐儒、脚不沾地的伪圣,有何分别!”
沈鹤轩脸色一变再变:“好你一张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你暗助反贼谋夺我大晟疆土,又怂恿亲王谋反,可在你口中,反倒成了义举。”
“我不敢说我是义举,我只知道,大晟天下,不能毁在昏君阉贼手里,只有辅佐一位圣主明君,才能实现我的理想。”
“你不是要辅佐他,你是要控制他。”沈鹤轩指着燕思空,恶狠狠地说:“跟封野一起控制他。”
“天下始终是陈家的天下,将来楚王能够独当一面时,我们自会功成身退。”
“就算你愿意退,封野愿意退吗?”
“封家三代忠良,若要谋反,靖远王拥兵自重时为何不反,封野是被昏君佞臣逼反的,若遇上圣主明君,他就是忠臣良将。”
“这等鬼话,也只有三岁孩童会相信。”
“沈兄信与不信,改变不了什么,你如今身在牢狱,就算有报国救民之心,也百无用武之地,若就这么老死狱中,更是可惜了沈兄一身经世之才,我今日来,不是来与沈兄辩对错的。”
“你想干什么?”
“我是来给沈兄指一条活路的,而且是能令沈兄一展所长、不负理想的活路。”
“你休想……”
“我想送沈兄一家去云南。”
沈鹤轩怔住了。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沈兄心里应该清楚,谁才是能够光复大晟的那个明主,谁才能让你实现齐家治国、名留青史的理想。”
沈鹤轩沉默了。
“或者,沈兄愿意与一帮尸位素餐、瓦釜雷鸣的腐吏陪着那只会享乐的昏君一起沉入水底。”
燕思空又倒了一杯酒,朝沈鹤轩一敬,而后独自饮尽:“我马上就要与阙将军出使察哈尔了,此去凶险,未必能全身而退,若沈兄想通了,就告诉我,否则也许再无转圜之余地。”
他放下酒杯,起身离开了牢房。
他也猜不到沈鹤轩会如此抉择,但他仁至义尽了,若非惜才,以及顾念同窗之谊,他也不会留沈鹤轩到现在,若沈鹤轩再冥顽不灵,那便在狱中老死吧。
见过沈鹤轩,他又去见了冯想,冯想不如沈鹤轩这般刻板固执,他不降,无非是因为家人尚在京中。
冯想是无关紧要之人,燕思空本无意为难,他会与封野商议放了此人,令其独身回京,给他们带个信儿,震慑一下朝野。
——
回到府中,燕思空恼于一身的酒气,想尽快去换身衣物,却被寻着味儿来的封魂堵住了,将鼻子顶在他身上嗅了半天。
封魂是喝酒的,封野时不时就会喂它,不过它只喝陈年佳酿,普通的酒还入不了它的狼眼,燕思空无奈,便叫下人拿来一壶一模一样的酒,亲自喂了封魂。
封魂喝完酒,便围着燕思空踱步,时不时扑到燕思空身上,全无平日的稳重冷酷,燕思空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被它缠着玩乐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
直至太阳落山了,下人请燕思空去陪狼王吃饭,他才得以脱身。
封野对外宣称摔断了腿需静养,为严格保密,在府中也真的做出卧床的模样,吃饭都端到床前。
燕思空进屋之后,封野就屏退了下人,这才起身下床,舒展筋骨,并抱怨道:“躺了一天,比骑一天马还累。”
“再过几日就要出发了,忍一忍吧。”燕思空道,“你与阙忘商议好了吗?”
“嗯,他虽能易容成我的样子,但并不能完全相像,声音也有异,禁不住亲近之人的仔细分辨,所以我会挑选两名信得过的忠仆服侍他,我们速去速回,又有叔叔压阵,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
封野走到燕思空身边,提鼻一嗅:“你怎么一身酒味儿?那沈鹤轩还有心情与你喝酒?”
“不是,我喂了魂儿喝酒,它撒我一身。”
封野扯了扯他的领子:“太臭了,脱下来。”
“我这就回去换……”
“在这里脱。”封野按住他的肩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燕思空迟疑片刻,还是动手解开了衣物,封野似是嫌他慢,快速扯开了他的衣襟,将他翻身压倒在榻上。
“封野,你不要吃饭吗……”
“我这里更饿。”封野拉着燕思空的手,附上自己那昂藏的部位,燕思空如被烫了手一般缩了回来。
被压在身下为所欲为之时,燕思空在混乱之际,不忘提起正事:“封野,我有事……求你……”
封野低笑:“你是要我快一点,还是重一点,还是换个姿势?”
“我……希望你放了沈鹤轩和冯想。”
封野顿了一顿,用力撞入燕思空体内,惹得身下人狠狠战栗,他冷哼一声:“你是不是不长记性?我说过,少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尤其是这个时候。”
燕思空抱住封野的脖子,在情浓之际用额头软软地摩挲着他的脸颊,“放了他们吧。”
封野被激得愈发狂烈,他没有回应,只是将自己更深、更重地嵌入这个人的身体,以及那难以掌控的灵魂。
——
临行前,封野命人放了冯想,而沈鹤轩也妥协了,愿意去云南。封野起初不同意,认为沈鹤轩去辅佐陈霂,会令陈霂过于壮大,不好控制,但最终还是被燕思空说服了,燕思空担心,陈霂本无权无势,又还年少,如今军权在握,万一身边有人图谋不轨,或被朝廷策反来谋权,那他们就功亏一篑了。
料理完大同事务后,封野穿上了元南聿的衣甲,戴上了他的面具,封野比元南聿要高上一些,但身形都十分健壮,重甲加身,又骑在马上,也看不出太大区别,他和燕思空带着三千护卫和厚礼,西出边关,前往察哈尔部。
察哈尔部如今驻扎的地方离大同不远,不过两三日的路程,远远地,便能看见草原上遍布的一个个蒙古包,和游散放牧的牲畜,他们之前并不驻扎在这里,是与朝廷议和后,故意搬到离大同和河套较近的地方,意在威赫封野。
哪答汗的儿子图尔酷亲自前来接待,看到一箱一箱的礼品,不禁眉开眼笑,对他们客气许多,令他们将护卫驻扎在不远处后,就领着封野、燕思空和两名贴身侍卫去见哪答汗。
路上,图尔酷先假惺惺地向燕思空表达他们杀了狼王使臣的歉意,然后告诉他们,朝廷的使臣已经住了好些时日,也想见见他们。
燕思空知道,他们想见的正是自己,他泰然自若地说,按照礼数,他们应该先拜见大汗,至于大晟使臣,他自然要会上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