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钟果真依言筹措出了千石粮草,大多是强征了百姓的。
燕思空在城中观察了两日,当葛钟把粮草备齐时,燕思空私底下叮嘱封野:“派自己的人去称一遍。”
封野道:“放心,已经命人去盘了,不过时间紧迫,梁大人催我立刻就运过去,只能随机称了。”
粮草到了营中还要盘点,万一不够数,就是运粮官的问题,此次封野负责押运,就算不足称,赵傅义也不能将封野怎么样,那可就便宜了浑水摸鱼的人。
千石粮草中有四百袋谷物,封野命人随机称了四十袋,竟然每一袋都不足称,有的缺得少,有的竟然缺了一二十斤,若按照一袋缺十斤算,这可是一个大窟窿。
封野的脸色极其难看,却并不意外,每到运粮之时,总有各路人马以各种名义盘剥粮草,哪朝哪国也不能“免俗”,原先有靖远王坐镇大同,运到大同的粮草较少碰到这样的事,若有人当真不怕死,他会砍了一个以儆效尤,可现在他在别人的城中,不能随便行使生杀大权。
封野和燕思空一商量,燕思空道:“此时军情紧要,还要靠葛钟筹措粮草,依我看,忍一忍吧。到了营中,向赵将军禀明情况,他不会怪罪你的。”
封野冷哼一声:“战局危在旦夕,这个葛钟也不忘趁机揩油,平日里怕是没少聚敛。”
“朝廷俸禄微薄,若没有这些‘营收’,连家都养不活。”燕思空苦笑道,“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绝非夸张。这官,分牧民之官和牧官之官,牧民之官是直接面与百姓的,如知府、知县、县丞等七、八、九品小官,官虽小,却主持着赋税徭役,贪腐便从这底层开始,牧官之官便是大官,虽然不能直接盘剥百姓,但手中有升迁奖罚之权,便不缺牧民之官的孝敬。上下皆如此,谁若自命清高,反倒坏了规矩,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这般阴暗的环境之下,那拿得少、干得多的,就成了清官。
官员的腐败,流毒到了朝廷的每一丝血脉,早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顾了。
当然,在如今的情形下,葛钟这么干就显得有些可恨了,燕思空这两日在城中看着胥吏们纳粮,手脚很不规矩,这是上行下效的结果,就料定葛钟平日里没少贪,果不其然,这孽畜没让他失望。
封野将此事跟梁广商量了一下,梁广同样是满脸怒色,但也认为应该忍一忍,荆州毕竟是葛钟的地盘,此时不便开罪他。
封野就带着那严重缺斤少两的粮草出发了,梁广还要去葛钟府上美言一番,并求他再筹措更多的粮草。
燕思空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葛钟一步步走入自己布下的死亡陷阱。
——
葛钟的那封信,倒真的拖延了梁王几日。燕思空并不担心梁王发现信上的猫腻,即便发现了,以梁王多疑自负的性格,也不会相信,反倒会更加谨慎。
但洞庭湖一战,最终还是无可避免,他们在城中多处布放,防止梁王余孽作乱,同时翘首企盼前线的战报。
梁王于一个大雾的清晨发动了攻击,赵军战船被击毁六十二艘,死伤近万,水军受到了重创,不得已退守五十里。
接到这一战报,众人均感沉重不已。
严格来说,这是平叛大军和梁王大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夔州是不战而降,岳阳和荆州均是攻守城战,洞庭湖上这一场水师对决,才是敌我双方的直接碰撞,结果却是如此惨烈。
燕思空心中之忧虑,比起当日饮水耗尽被围困城中更深。
因为一旦平叛军败了,那么所有将士的死伤、百姓的苦难,都算是因他而起,偏偏他不熟悉水战,不敢轻易为平叛军出谋划策。
当初他设下这样一个庞大的局,除了报仇,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削藩。只要剿灭最强大的梁王,则其他藩王必不敢反,到时,困扰大晟二百余年的宗室开支问题将得到根本的解决。削藩一旦攻成,可以极大地充盈国库,赈灾、军费、俸禄,这些让朝廷捉襟见肘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可以说只要有了银子,则内忧外患都可能平息,眼下看来,削藩是唯一的可行之法。
但此举也有一个最大的风险,就是梁王胜了,虽说当今皇帝昏腐无能,篡位了也不值得同情,但引起天下兵争也非燕思空本意。
无论如何,局势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地步,功业之大成,必有大牺牲,他必竭尽全力,打赢此仗。
几人商议对策,纷纷打起了梁王亲眷的主意。梁王留自己的亲侄和孙子守城,二人均城破被俘,顾虑到他们皆是皇室宗亲,目前还受到礼遇。
封野砍了梁王侄子的脑袋,逼梁王的孙子写下血书,一并送去叛军大营,并言明给其三日之限,三日不降,就杀了他的孙子。
他们此举旨在拖延时间,等待九江水军来援。
梁王果真没有在那三日来袭,还派使者来谈判,给了战败的平叛军休整、恢复的时机。
梁广与来使周旋,继续拖着。
封野往返前线运粮,又总管着城内外的安防,已是好几个日夜未能好好休息,这天晚上,他吃着饭竟然就打起了瞌睡。
燕思空看着封野青黑的眼圈、紧蹙的浓眉,年轻俊美的脸上布满了倦意,不禁有些心疼,他推了推封野:“封野,你困了就去塌上睡吧。”
封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用力甩了甩脑袋,笑笑:“没事,打个盹儿而已。”
“你这些日子太累了,你的伤都还未痊愈。”
“皮肉伤罢了,早就无碍了。”封野吃了一口菜,自嘲道:“记得小时候跟着父兄行军,曾经在马上睡着过,有些将士累到极致,站着都能睡着,我坐着睡着,倒也不足为奇了。”
燕思空轻轻抚了抚封野的面颊,忍不住吐露心中忧虑:“封野,我们能胜吗。”
封野蹭了蹭他的掌心:“别担心,我们一定能胜。”
燕思空在心里重重叹息。封野只知道他担心战局,却不知道他的担心,并非仅仅是因为他是大晟臣子,还因为梁王谋反,乃他暗中推波助澜,若此战战败,所有的牺牲便失去了意义,那样的负疚感,即便他铁石心肠,也定难以消化。
封野放下碗筷:“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我带你去看星星吧。”
燕思空失笑:“你累成这样,赶紧休息吧。”
封野看向窗外:“今夜夜色浓,气候又凉爽,正是观星的好时候,走吧。”封野笑着将燕思空拉了起来。
“你可真是……”
俩人走上阁楼,封野推开了积满灰尘的窗棱,俩人迈了出去,并肩坐在屋檐之上。
那广袤的幽蓝苍穹之上,星罗棋布,与月交辉,散发着深邃、静谧的美,令人沉醉。
燕思空感慨道:“京师灯火繁盛,很难见到这般繁星点点的暮色。”
“身在庙堂与军营,也少有心思会抬头看星星吧。”
燕思空苦笑:“是啊。”
封野搂住燕思空的肩膀,俩人抵首相贴,静静地看着那星月璀璨的银河。
“空儿,真希望余生能常与你这样看星星。”
燕思空呼吸一滞,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激痛,痛得他不得不微微弯下腰。
封野发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燕思空勉强笑了笑,“是啊,时局纷乱,四海难平,只是这样并肩而坐,看看星星……十分不易。”
他已经能看到不远的未来,若葛钟的事暴露,以封野的智慧,不免会怀疑他。他不可能在封野面前装一辈子、藏一辈子,必要的时候,他要露出锋芒,将敌人刺个千疮百孔,到了那个时候,封野还会如现在这般毫无保留的待他吗?
难以想象,凝望他时满是深情和喜悦的封野,有一天会用怎样的眼神,看着真正的燕思空。
而他走的这条路,注定不能回头,也无人同行,早晚有一天,他和封野,会分道扬镳,到了那时,封野会如何,他又会如何?
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难受极了。
他是喜欢封野的,可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