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全须全尾地归来,着实让赵傅义松了一口气,若封野在他手下出了差池,他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靖远王。
他们悉数交代了在夔州发生的一切。赵傅义听完很高兴,虽然此行并未完全达到目的,但已为夔州埋下了三个祸胎,一是鲍云勇与梁王互生嫌隙,二是杨畏期生出卖主求荣的二心,三是夔州旧部蠢蠢欲动,这三样爆发一个,就足够他们收复夔州。
此时局势对他们有利,能在此番困境之下有所突破,很是不易。
赵傅义喜道:“你二人此行有功,当赏!”
燕思空谦恭道:“多谢将军,但眼下军情紧要,日废千金,下官望留待我军大胜之日再领赏。”
赵傅义对燕思空愈发赏识,夸赞了几句,梁广在一旁不大是滋味儿,毕竟自己不但无功而返,且还被囚禁、随从三人均被斩首,与燕思空一比,着实有些羞辱。
不过梁广并未表现出来,仍以大局为重,商议围城之事。
赵傅义道:“却不知夔州还余多少粮草,我们大军粮草尚在路上,眼下的最多只能支撑月余。”
“夔州不过三月粮草。”燕思空笃定地说。
“哦,你如何得知?”
燕思空笑了笑:“当时我以粮草激他们投降,说‘夔州粮草够你们吃多久,一年,半年,还是三月’,当我说一年、半年时,鲍云勇和杨畏期均没有太大的反应,但说到三月时,俩人同时皱了眉。”
梁广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燕大人可敢确保?”
“八九不离十。”燕思空道,“下官也粗略算过,夔州人口不过四万,守城将士不过三千,按照朝廷规定,常平仓存粮不应超过二十万石,刚熬过寒冬,恐怕余粮不足十万,鲍云勇的起义军连同家眷,人数超过五万,近十万人挤在夔州城内,粮草撑不了太久的。”
“有道理,燕大人果真心思缜密,竟将粮草也摸得差不多了。”赵傅义心里有了底,“好,事不宜迟,我要通知狄江军,明日就拔师围城。”
这时,封野站了出来,主动请骑兵两千,要在荆州往夔州的路上设伏,防止梁王真的派人来援,水路他们倒是不担心,他们在上游,荆州在下游,梁王是不会蠢到派水军救夔州的。
赵傅义准了封野,又命人快马给洛阳平叛军主帅狄嵘送去线报,趁热打铁,明日就举兵进军,合围夔州!
趁夜,封野要带着伏兵先行了,燕思空在他账内,斟酒为他送行。
封野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捏了捏燕思空的脸,调笑道:“可不曾见燕大人神色这么紧张过,怎么,很担心我吗。”
燕思空低声道:“封野,你是要出征打仗,而且有可能是此战唯一真正与敌军短兵相接的人,我怎会不担心。”
封野故作轻松到:“如此,你该高兴才对,我伏击退了梁王,鲍云勇不堪重压之下投降,岂不是皆大欢喜。”
燕思空叹道:“你知道我担心什么,我现在没有心情言笑。”
封野顺了顺他的鬓发,柔声道:“空儿,不要为我担心,我十一岁随父出征,早已见惯了沙场,我天生命硬,老天爷也收不走,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哪怕只有两千兵马?”
“哪怕只有两千兵马。”封野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展臂将燕思空揽入怀中,紧紧抱着,“等我回来。”
燕思空揪住了封野的衣襟,闭上了眼睛:“遇事万万不可莽撞,什么也比不上你的命,知道吗。”
“嗯。”
燕思空强压下心头的担忧和不舍,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
赵傅义营下除了自景山带来的一万兵马外,还有从两湖地区调集而来的以水军为主的一万人,而狄嵘从洛阳带来的兵马刚好也是两万人,不过这两万人均是陆军。
次日,四万大军分水陆两路,浩浩荡荡地朝着夔州城进军。
一时车马盈野,帆满横江。
四万兵马在天黑之前抵达夔州,挑选向阳高地安营扎寨,将夔州的水陆要道全部阻塞,使其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
燕思空站在营房高地,看着远处的夔州,心生感慨。
十年前,他在城上,金军在城下,十万大军压境,旌旗蔽日、长枪如林,他曾吓得瑟瑟发抖,若非有元卯这个刚毅英勇的主心骨,支撑起了广宁将士与百姓的信念与斗志,必是城破人亡的下场。
十年后,他在城下,成了攻城的一方,夔州部将一半是起义的乌合之众,一半是怀有异心的旧部,恐怕有斗志的寥寥无几,夔州百姓则不过是一群懵懂的羊,跟随哪个牧羊人,并不由自己做主,夔州并没有与他们抵死顽抗的决心,在士气上已经一败涂地,收复指日可待。
隔日清晨,赵傅义派出轻骑跑到夔州城下叫阵、劝降,与当初鲍云勇拿下夔州的战术几乎一样。
即便夔州内部不生变,粮食吃完了,他们早晚也要降,鲍云勇和杨畏期但凡有些脑子,也不该将自己逼到那绝路上,毕竟夔州本也不是他们的,而围城的又是必然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大晟正规军。
只是,夔州多拖上一日,对他们也是极为不利,因为眼下他们的粮草比之夔州还要紧张,而梁王的动向又难以判定,若不能逼得夔州尽快投降,胜负仍未可知。
这一场博弈还未见血,却已赌上了几万将士的性命。
几日后,前线传来战报,封野抓住了鲍云勇偷偷派出去求援的斥候,在向斥候透露出晟军粮草充足,已做好了长期围城打算的信息后,他又假意疏忽,放此人逃跑了。
赵傅义立刻给封野又增派了两千精兵。他们围城多日而梁王并无动静,证明梁王至少在他们攻城之前,是不会出兵的,封野放这个斥候去求援,若梁王当真出兵,正好有他拦路设伏,若梁王不出兵,鲍云勇必然陷入绝望。赵傅义给封野增兵,也是寄望于梁王一旦出兵,定要一次就打疼他。
赵傅义依旧每日派人去城下叫阵,而鲍云勇依旧无动于衷,怕是还对梁王有一丝期待,负隅抵抗。
在放跑了斥候的数日之后,梁王竟真的出兵了。在此之前,他们多是认为梁王不会出兵,而是放弃夔州,直下取金陵。
当听到梁王出兵的消息时,燕思空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梁王缺少魄力,走错了一步棋,忧的是梁王若败得太快,他想借机将葛钟、甚至是谢忠仁牵扯进谋逆大案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不过,眼下他最是关心,却是封野的安危,封野是他未来步入权力中心的重要助力,决不能在这里有闪失。
幸好封野不孚众望,以四千精兵设伏,在远华道拦截了梁王两万兵马,杀敌六千。当然,封野自身也折损了一半兵力,因为荆州往夔州之路上缺山少水,没有什么设伏的天然条件,封野此役也算是硬碰硬,最多占一个以逸待劳、出其不意的便宜,但终究是将梁王兵马逼回了荆州。
封野的捷报传回了大营,但他并未带兵回营,为防止梁王杀一个回马枪,他要继续驻守原地。
赵傅义大喜,命众将对此事保密,军中人多口杂,有奸细混入也在所难免,虽然初战告捷是个振奋军心的大好消息,但眼下他要确保夔州不会得到梁王出兵的消息,将他们一步步逼入深渊。
围城一个月后,因接续的粮草迟迟未到,晟军粮草告急,而鲍云勇却依旧在城内装死,两方胶着不下。
赵傅义心中焦急,面上却保持着冷静,派出一队骑伍去夔州城下练兵,叫阵的人也开始高喊梁王已经起兵南下,抛弃夔州了。
此时鲍云勇已经等了梁王一个月,斥候带回的明明是梁王要出兵来援的消息,可他没有等来一兵一卒,甚至哪怕一声吆喝。军中上下谣言四起,猜测梁王骗了他们,这样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直到赵傅义在恰当的时机喊出梁王已南下的消息,恰好映证了很多人心中的猜想,也瞬间将鲍云勇置于了绝境。
此时不单单是夔州旧部,就连追随鲍云勇从蜀地至此的起义军,也开始对他不满,敌军围城,孤立无援,谁愿意做这等死的瓮中之鳖呢。
终于,在围城第四十二日的深夜,夔州城上突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赵傅义深夜被唤醒,披甲佩剑,带兵离开大营,直奔城下。燕思空觉轻,也醒了过来,远远看着夔州城反常的异状,心知大事已成。
夜里漆黑,并不能看个清楚,但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有骑兵快马返营,大老远就兴奋地高喊:“杨畏期提着鲍云勇的人头开城投降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面上涌现一抹冷笑。
夔州大局已定,接下来,就是荆州了。
——
天明时分,赵傅义带着兵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城了,夔州百姓夹道相迎,显是对鲍云勇与其带来的起义军憎恶已久。
赵傅义曾承诺只要投降,则既往不咎,入城之后没有缉拿任何一个起义军将领或叛变的夔州旧部,令这帮人如释重负。
鲍云勇已死,夔州城已收,从出征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三个月,狄嵘和赵傅义终于不负皇命,剿灭了困扰朝廷大半年之久的蜀地叛军。
然后,一切还没有结束,更加难缠的敌人正把守着荆州要塞,意图染指江南。
因此,他们来不及庆功,封野回来后,顾不上喝一口水,就被赵傅义招去议事。
一进屋,封野的目光就焦急地寻找起来,在看到面色如湖水般沉静、又如青松般俊雅的燕思空时,那毛躁的情绪仿佛在一瞬间被抚平了。
燕思空也看向他,眼中闪过难掩的喜悦,尽管稍纵即逝,也被封野尽数捕捉,俩人相视的刹那,似是有无数情愫在空中流转。
封野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封野,见过将军,退敌反而的两千三百七十六名将士均已整编入营。”
赵傅义大笑:“不愧是将门虎子,你小子好样的!”
“幸不辱命!”
“封野,坐。”
封野站起身,坐在了燕思空对面,偷偷对他眨了眨眼睛。
燕思空唇角微翘。
“诸位以为,起义军将领及夔州旧部该如何处置?”赵傅义召集的仅有梁广、封野和燕思空三人。
梁广道:“将军既已承诺既往不咎,此时必不能食言,但是,就此放过他们,却有违圣意啊。”
“不仅有违圣意,这帮乱臣贼子不加以惩戒,何以对天下人交代、对无辜殒命的将士、百姓交代。”封野冷道,“决不能放过他们。”
赵傅义点点头:“我亦以为此,才找诸位商议。”
梁广抚须道:“暗中杀掉?”
封野摇头:“若不能令他们当众认罪伏法,则不能起到惩戒之用意。”
赵傅义想了想,看向燕思空:“燕大人,你可有好办法?”
燕思空拱了拱手:“下官确有一计。”
“请讲。”
“正如世子所言,不施惩戒,何以服众,下官以为,应将他们的罪状彻查清楚,公诸于众。”
“这不就有违我的承诺了?”赵傅义道,“当初粮草告急,为了令他们早日投降,不得已出此下策啊。”
“将军不必担心,我们信守承诺,罪而不诛,但要求他们戴罪立功,领兵去对抗梁王。”
赵傅义一拍巴掌:“借梁王之手杀了他们。”
燕思空点点头:“这帮人里,有几个必须除掉,比如杨畏期,还有起义军的主要将领,以及当初参与暗杀夔州守备的夔州部将,一个都不能留。如此一来,他们的罪状得以公诸天下,将军也不至于言而无信。”
“好,就这么办。其实此事并非最紧要的……”赵傅义思索道,“我刚与狄江军商议,一时还不知该如何拿下荆州。”
“不错,杨畏期还有利用价值,待到时机成熟,有的是送他们去死的借口,眼下最重要的,是梁王。”
“如今荆州局势如何?”封野问道。
燕思空沉声道:“荆州高城深堑(读欠),兵精粮足,以我军现在的兵力,即便粮草充足,也不大可能攻下来,若要打得稳妥,还是只能围。”
“梁王正在大肆扩张兵马,待到他手握重兵时,定会挥师南下,介时荆州横亘于前,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南下,到时恐怕无力回天。”梁广叹道,“所以,我们耗不起,若不能阻止梁王南下,必负圣恩。”
赵傅义也道:“要在梁王壮大之前拿下荆州。”
屋内顿时陷入了沉默,眼下看来,他们毫无对抗梁王的实力,兵力虽然倍于梁王,但粮草不足,眼下只能靠夔州粮草救急,这样拖下去,唯有退兵一途了。
“粮草何日能到?”燕思空问道。
“月初就该到了。”梁广沉声说,“我已连上三封疏奏催促,可大同府也在要粮,蔡尚书正在四处调粮,形势不善啊。”
古来征战,打得便是粮草,国力之强弱,自馈粮一事上就能验证出来。运粮十之去八,意为运十的粮草,四成要给运粮军路上吃,又四成要给运粮军返程路上吃,能够送到前线军手里的,仅有两成。行军打仗的每一日,都是巨大的消耗,如今大晟之国力,几乎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消耗了。
这次的议事,并未议出对付荆州的策略,赵傅义让封野回去休息了。
既已入住夔州,他们自然不用再住帐篷。
回到驿馆的屋内,还未等封野动作,燕思空已一把将封野紧紧抱在怀中,他用力嗅着封野身上那带着血腥的、风尘仆仆的味道,一点都不好闻,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封野也回抱住他,声音又一丝轻颤:“空儿,你想我了。”
“我担心你。”燕思空轻声道,“这一个多月,我每日都担心你。”
“我回来了。”封野笑道,“毫发无伤。”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神已恢复了沉静,他放开了封野:“累坏了吧?薛伯去打了水,你好好洗个澡,然后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
封野笑道:“我现在只想好好看看你。”
“我在这里陪着你。”
“当真,今晚都在这陪着我吗?”
“这里不是军营,我自然可以陪你。”燕思空勾了勾唇角,“陪你秉烛夜谈。”
封野露出一个坏笑:“好,我们‘秉烛夜谈’。”
薛伯伺候着封野洗了个澡,洗去了一个多月来的脏污,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又端来热腾腾的酒菜。
封野吃了近四十天的行军干粮,此时见着佳肴,大口朵颐起来。
燕思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封野,这光彩夺目的绝色少年,每一个表情,每一副画面,他都想收入眼底。
封野埋头吃了半天,才猛地抬起头,催促道:“你吃啊。”
“我在营中不缺吃的,你多吃点。”
“现在尚有吃的,便要多吃些,指不定哪日就没粮草了。”封野夹了一大块肉,塞进燕思空碗里,“吃,我不要你饿着。”
俩人将饭菜尽数扫光,燕思空倒了两盅酒,举杯道:“那日我与你喝了践行酒,近日也要与你喝庆功酒,来,封野,祝贺你凯旋而归。”
封野大笑着与燕思空碰杯,豪气地一饮而尽。
燕思空问起了封野是如何击退梁王援军的,封野早已按捺不住,绘声绘色地向燕思空描述自己的神勇。
俩人聊到深夜,醉意愈酣,不知不觉地,情欲萌动,封野将燕思空推倒在塌上,尽情蹂躏那温热的唇瓣,恨不能将所有的思念与重逢的喜悦,都一股脑地倾入这缠绵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