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洒,水流急窜,泥泞之地坑坑漥漥,几乎给兵工厂连皮带肉的翻了一层,潭深险疾,兵工厂的人再甘冒奇险,挥汗涂泥,也无所获。
找到的,也只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也有骨骼断肢,但多为动物畜生的腐尸,或是早已腐蚀消融,不是新近埋在湖边潭底的残骸。
苏梦枕看在眼里,默然。利雾谱正为他端上杯热茶,热气氤氲,萦绕在他布满短髭的下颔。
苏梦枕呷了口茶,轻轻说了句话。
利雾谱没听清楚,问:“公子有何吩咐?夜深寒湿气重,您想吃啥,都可以办,只要公子开口,小的马上张罗去。”
苏梦枕再呷了一口茶,“我这儿没事,这里也有些蒸饭团,热着呢,你忙你的吧。”
利雾谱还是很恭敬惶恐的问:“公子不饿吗?厂公一直担心公子身体违和,帐里有竹褟,衾被也备好了,公子随时可以过去歇歇。这儿的事,恐到夜里还忙不完呢!”
苏梦枕微微一笑,淡淡的道:“你转告温厂主三句话。”
利雾谱立即垂首侧耳倾听。
“一,兵工厂调度有防,子弟勇奋听令,难怪在六扇门里,兵工厂战斗力最强,也较得民心。”苏梦枕的语音,恰好与他患病的形象相背,非常坚定清楚,大雨并不能干扰他的发声清晰入耳,“二,可是,雨下得太大了,这样找,不好找,不如先放弃这儿,追查其他线索,除非是厂长另有想法,非要见尸才查凶手不可。我也可以体会。”
“三,”苏梦枕长吁了一口气道:“叫温师弟别管我,专心做他的事去。一个领军的人,不专心在他的军队和目标上,那不只害了他一个人。”
然后他没说下去。
然后他闭上了眼。
不知在静坐,还是入睡。
利雾谱知机,马上不敢惊扰,悄悄退了出去。
在营帐边上,张子牙也对着漫天风雨,忍不住说了一句:“厉害。”
这时除了风雨凄其之外,还有夹杂着人声,发力干活的呐喊、刨地掘土的钝响、打捞潜湖的水声……
所以,连就守护在张子牙身边的李早、李好,也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于是李早问了一声:“头儿是说……?”
只听帐篷内一个坚定的语音也喟叹道:“厉害。”
张子牙扬起了一只眉毛:“苏公子?”
帐篷里的人道:“张班头。”
张子牙道:“一直素仰苏公子大名,初时眼拙,没看出来,愀悔不已,后来厂兵来了,厂公发火,已由不得我等上前拜会。”
帐篷里的苏梦枕道:“大家都是人,死人才须要拜,我们见着面说得上话就是会晤了。”
张子牙笑了,说:“‘金风细雨重楼雪。万念俱飞红袖刀’。这句话流传,今天眼见了,真的没说错。今生未识苏梦枕,纵是好汉非英雄。”
苏梦枕淡淡的道:“古有姜子牙,今有张子牙,你放的是长线,钓的是大鱼吧,何必念的是歪诗,掉了我的大牙。”
张子牙一塞:“厉害。”
苏梦枕即问道:“你刚才面向着雨,说了句:‘厉害’,说的是啥个厉害?”
张子牙道:“兵工厂的人是厉害,雨这么大,天色已黑,挖掘辛苦,又缺工具,但士气依然高昂,人心磅礴可用,不容易啊,所以忍不住说了声:厉害。”
然后他反过来问苏梦枕:“刚才苏公子在帐里也说了句:厉害。却又何故?”
苏梦枕缓缓的道:“我看兵工厂的人,纪律深明,也有感触,在六扇门那儿乌烟瘴气,能做到这般,已不容易。”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张子牙即道:“公子语气,意犹未尽,想必另有所指?”
苏梦枕悠悠的叹了口气,语音照样坚拒,但铿锵的语调并不妨碍他感叹的况味:“那凶手能把兵工厂的主力引来这儿,也很不容易,更是厉害。”
然后他反过来问张子牙:“张头儿何不与部署进帐篷来避避雨势,喝杯水酒暖肚?”
张子牙笑说:“不了。每个人都有他的位份。我们恪守着这个本份,人家就会让咱们活得好一些,也安稳一些。我们不是你,苏公子,我们没有金风细雨楼可倚。”
“我们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苏梦枕懒洋洋的说,“我们爬山,要是太远,也得要开走第一步。我们筑城,虽然吃力,但总要从第一块砖砌起。我们的份位,是我们自己定下的。想的有多高,经过尝试,才能飞得多高,想要有多快,透过努力,才走得有多快。你的态度是任由,所以不会有六扇门为你敞开,也没有座风雨楼让你回家。”
奇怪的是,尽管他是懒洋洋的在说话,但语音还是很坚清。
“我明白你的意思。”张子牙望着雨水,脸上虽有笑容,但笑意着实有些发苦,“但我的态度是:做回自己,较不辛苦。我本领不够大,要为国为民,只怕一大早就给国之栋梁、民族猛虎啖了,只好先做些行有余力,为友为邻的事。太高调做人,只怕高不成低不就。不如低调做事,还可以找到一日三餐、嗟来之食。”
“嗟来之食?”苏梦枕似乎有些感慨,“我这儿有火堆,有炉子。还有蒸熟的馒头饭檲,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们不如进来暖一暖身子,帮我吃点东西,免得兵工厂为我摆布的,我没啃上几口,以为不赏面子。”
张子牙笑问李早、李好,“怎样?”
李早按按肚子,舔舔舌,“我饿了。”
李好在寒雨里深呼吸了一下,“我早就饿扁了。”
张子牙打开簑衣,又解开衽结,腰间绑着一排包着黑黝油亮叶片的小块,各分李早、李好一些,笑对营帐说:“公子,谢了,我们也有吃的。我们就在雨中,隔着帐篷,对吃为乐吧。”
苏梦枕叹道:“宁在寒中食,不共帐里暖。张头儿见外了。提防食物一旦沾湿了就変味了。”
张子牙正在打开油叶,拎出里边包裹的饭团,“不是我见外。我这些食物,是荆内用油叶包裹产的,只要不落水中久浸,还是不透湿不腐坏的。
他笑了笑又说:“温厂主要我们在一道来这西子湾剪刀湖,他把您给请来了,可能是为了尊重,也可能是要照顾丶保护,但我们也得一道来,肯定不是为同了样待遇。”
苏梦枕微微一哂,“照顾?保护?一个人要没有用得着的地方,就像大厅上摆一块没有用的东西一样,迟早都要给清除。”他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喘定再问,那你们认为:“兵工厂何故把你们请来?”
“请?”张子牙龇齿笑笑,望着寒湿的苍穹,“我们给押来这儿,兵工广既不愿我们走漏消息,也不欲我们独自领功,难听的说,他们是把我等押在这儿,休要异动,好听的说,他也邀我们一道破案,一起来目睹他的实力与势力。”
就在这时,一阵比雨点还急的蹄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人声沸腾。
马蹄劲急。
各种杂声烦嚣侵入,包括重金属拖跩过地面,兵刃沉戈拖扯过泥泞交集。
苏梦枕猛抬头:
帐外,在密密交织的寒雨里,竟在一时间已齐集了大量兵马,他们都拖着打捞挖掘的器具而来的。
赶到的人,竟比原来的人马多上七八倍。
他们都在风雨之中攒程而来,手里还拿着密封的在风雨里也可发亮的“跬步流光”、“朶禾戏靡”等松明柴火照明之物。
这些兵马一旦赶到,立即列阵成队,立于一人之前,静听命令。
在马队马阵之前,只有一人。
此人已颊须皆湿,髯发皆乱,大点水滴滑落自颧边,但目光炯炯,竟无倦容。
正是兵工厂厂主温老狮。
“好,人来了,”温梦豹下令,“动手吧!”
在帐营内,苏梦枕又呷了一口暖酒,低声又坚定的道:
“厉害。”然后又小声叹了句:“可惜。”
帐营之外,寒雨凄迟,张子牙也正对瞠目震住的李好、李早道:
“厉害。”
也噤声耳语般补充了一句:
“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