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甃跨进堂屋,一组陈旧的中式沙发,一张八仙桌,一列书柜。屋中央是座方形火炉台,台面比麻将桌小一圈,火口放着烧水的茶壶,有排烟筒从窗口伸出去。
一面墙上贴了几张褪色的奖状,旁边是个大相框,框里是一家四口站在葡萄藤下的合影。框沿还夹了几张灰黄灰黄,略显斑驳的照片。是王西平跟王西琳学生时代的留影。
王宝甃目光从王西琳脸上移开,她看不得亡人旧照,尤其是眼睛。
书柜上一列列书,一列是佛家道家,一列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剩下几列是东西方哲学,心理学,犯罪学,悬疑推理等。
手指划过弗洛伊德的书,透过窗户看院里的人。
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活下来。
屋里一目了然,冷冷清清,又异常亲切。她小时住的老宅也是这格局。经过火炉准备出去,闻到一股烤红薯味,把火口的茶壶拎开,内侧壁沿上放了几块红薯。找到火钳子,夹了块红薯出来,手指摁了摁,夹出去丢到王西平脚边。
“火候正好,再烤就老了。”进屋又夹了块,丢到甘瓦尔脚边。
王宝甃用脚勾过来个小马扎,坐在火堆边,来回颠着手里红薯,太烫了。红薯不小心掉进火堆,拿着火钳子就往外扒,火星子荡的哪都是。王西平接过火钳子,轻拨开火堆儿,把已烧成木炭状的红薯夹了出来。
王宝甃摁了摁,太硬,不能吃了,顺脚给踢到一边。王西平看了眼,把手里剥好的红薯递给她,火钳夹过木炭状的红薯,在地上磕了磕,捡起来掰开,用勺子挖着吃。
王宝甃吃着手里的红薯,暗想,这侄子真懂事。往火里推了下柴道:“我奶奶说,吃烧糊的东西运气好,能捡钱。”
甘瓦尔反问:“你怎么不吃?”
“我嫌苦。”
甘瓦尔说:“语文书里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不愿吃苦,也不想成为人上人。”朝甘瓦尔问:“读几年级?”甘瓦尔伸出五个手指。
“语文老师是谁?”
甘瓦尔道:“王阿玥。”
王宝甃点点头,吃着红薯没接话。
王西平把烤好的田鼠撕开,喂到黑贝嘴边,黑贝爬起来抖抖毛,走到甘瓦尔脚边卧下。
王宝甃把红薯皮扔进火堆,拍拍手道:“镇里有养鸡场,里面有死鸡卖。”
“在哪?”王西平看着她。
“比较偏,挨着玻璃厂。”王宝甃道:“养鸡场是我同学家的,你要的话帮你问。”
“有屠牛场吗?”甘瓦尔插话,“黑贝爱吃牛肉!”
“年口牛肉正贵,46一斤。”王宝甃摸摸黑贝问:“部队都喂牛肉?军犬不讲究营养均衡?”
“它已经老了,用不着讲营养。”王西平翻着鸽子说。
“老了不更应该讲究营养?肠胃受得了?”王宝甃不解。
“它到寿限了,不需要讲营养。”王西平语气平和道。
王宝甃点点头,没再说话。
王西平端起杯茶,吹吹浮叶,喝了口放凳子上。王宝甃问:“这是什么茶?”
“毛尖。”
“我能泡一杯么?”
“毛尖苦。”
“没事,我能喝苦茶。”
“我帮你泡。”王西平起身。
“不用,我自己来。”王宝甃越过他进了堂屋。甘瓦尔跟进来,拿出包茶叶,捏了一小撮到茶杯,用温水洗了洗,拎起茶壶,沏了满杯。
王宝甃问:“你们吃过晚饭了?”
“吃了。”好像故意似的,甘瓦尔刻意补充了句,“爆炒野兔!”
王宝甃问:“野兔不是打给黑贝的?”
“我们吃什么,黑贝就吃什么!”
“黑贝吃田鼠,你们也吃?”王宝甃好奇。
“我们才不吃田鼠!”说着拿了本书出去。
王宝甃端着茶出来,坐在火堆边烤火,一会看看夜空,一会盯着火苗儿,心思转了几转。
王西平手里拿着书,看的专心。
甘瓦尔在灶屋忙活,不大一会儿,端着碗兔肉出来,搁在板凳上,手捏着块兔肉啃,还来回吮着手指。
王宝甃看了他会,指着碗问:“我能尝一块吗?”甘瓦尔把兔肉往她跟前推推,王宝甃捏了块,啃着问:“谁炒的?”甘瓦尔指指王西平。
王宝甃评价道:“好吃,辣的很入味。”
甘瓦尔说:“我们那不让女人吃兔子肉!”指着嘴唇道:“生小孩会兔唇。”话落儿,王西平连打了几个喷嚏,合上书,拢了拢身上的军大衣。
“上午冻感冒了?”王宝甃看他。
“没事。”王西平摇头。
王宝甃想到什么,看着他问:“你认识王家栋吗?你们好像同岁。”
王西平想了会,点头道:“认识,中学一个班。”
王宝甃道:“他家今天宰牛,我爷爷弄了兜内脏给黑贝,明天给你送过来。”
“黑贝不吃内脏。”王西平看她。
王宝甃看他道:“我爷爷都已经弄好了,拎回来不吃扔掉好了。”
王西平点点头。
“你回来见过王家栋没?”王宝甃又问。
“没留意。”王西平道。
“王家栋儿子读高中了。”王宝甃八卦道:“王家栋高中就闹大了女同学肚子,那姑娘就辍学在家生孩子,孩子今年读高一。”王西平看着她。
王宝甃继续道:“孩子满月俩人办了酒席,前几年才领证,不过去年又离了,儿子留给了王家栋。”
甘瓦尔问:“这儿子的妈妈也在镇上?”
王宝甃点头:“前年他家盖洋楼,他妈跟装修队认识,房子都没装完,他妈就跟着队里男人跑……”止住话,再不说。
“然后呢,怎么不说了?”甘瓦尔很感兴趣。
“男孩子,太八婆不好。”王宝甃起身问:“诶,王西平,你知道喊我什么吧?”王西平看她。
王宝甃喝完茶,双手揣进兜里道:“论辈份,你得喊我声姑儿。”朝着甘瓦尔道:“你应该喊我声姑奶,反正比你爸高一辈就对了。”话落儿,晃着出了院子。
……
王宝甃蹲在电暖器前烤面膜,邬招娣嗑着瓜子道:“你堂哥今儿回来了,我让他捎了条多宝鱼,洗衣盆里养着呢。”
王宝甃往脸上敷着面膜,没接话。
“李琛啥时候来?确定了没?”邬招娣又问。
“他要是不来,咱家还不过年了?”
“你呛我干啥?都年二十九了,我不提前安置食材?”
“咱家俩月不买菜都饿不死。”
王与祯坐沙发上泡脚,“整个厨房都是你安置的菜,年年就你备的足,吃的没扔得多。”
邬招娣道:“你们不吃怪的着我?年年有余年年有余,就得扔点,不能全部吃完。”
王宝甃接话道:“少备点不就行了?大年初一哪买不来菜?”
“我都懒得接你妈话。”王与祯擦着脚道:“去年春节买的带鱼,你爷爷过寿才吃完,少说放了有半年。”
“冷冻着怕啥?新闻上才曝光,超市冷冻柜里的进口牛肉,全是冻了几年的僵尸肉。”邬招娣道。
王与祯道:“行行,你就是不服自个错。”端着洗脚盆进了卫生间。
王宝甃揭掉脸上的面膜上楼,邬招娣喊道:“年夜饭搭把手,别不着家拉着腿乱跑。”
“连着三年,哪年年夜饭不是我掌勺?”王宝甃烦道。
“隔壁家的王铮,从十四岁就帮她妈煮饭……”
“我朋友王阿玥,活了二十六年,酱油醋不分,她妈从来不让她进厨……”
邬招娣打断她:“所以她才没男朋友。前阵她妈碰到我,还让我给阿玥遇门好亲……”
王宝甃直步上楼,不想听。
楼下传来王与祯的声音:“别整天叨叨叨,你让幺儿清净会。”
王宝甃在床上来回翻,心里闷,睡不着。拎起枕头掷到地上,干瞪了会眼,捡起来继续酝酿睡意。
……
甘瓦尔在梦里发癔症,双手握拳,咬着牙用力的蹬腿。王西平伸手安抚他背,甘瓦尔平缓下来,慢慢打起了呼噜。
王西平掀开被子,床边坐了会,穿着拖鞋进了堂屋。打开火炉看了眼,夹了块蜂窝煤放进去。拿出宣纸铺在八仙桌上,用镇尺压着,垂头研墨。
天大亮,已写了满纸小抄。合上宣纸,淘了把米到砂锅,把砂锅放在火炉上炖。换了双鞋,拉开篱笆门,身后跟着黑贝,一人一狗围着麦田跑。
跑了近一个钟,绕到集市买了几支油条,一大兜肉包子。待要结账,王国勋递了钱过来,朝老板道:“一块付。”看着王西平问:“光穿件毛衣冷不冷?”
王西平摇头道:“习惯了。”
王国勋双手背后,往前走道:“咱爷俩儿一路回去,昨儿家栋家宰牛,我弄了兜下水,你拎回去喂这狗。”
王西平点点头。
王国勋问:“你伯母还没出院?”
“还没,大伯说初三才能出院。”
王国勋点点头,问道:“宝猷他爸跟你说了没?晚上回来家吃饭。”
“二爷爷说了。”王西平踌躇道:“我就不过去……”
路上人冲王国勋打招呼,“老书记,你们祖孙儿大清早是去哪?”
王国勋道:“刚从集上回来。”路人递了支烟过来,王国勋接过夹耳朵上,王西平摇头,“我不抽烟。”
那人笑道:“不抽烟好。”跟王国勋家常了两句,骑着电瓶车走了。
王国勋道:“这人是陈家的侄子,药厂里的主管。”王西平点点头。
“咱们家人少,年夜饭人太少不像回事。下午你领着孩子过来热闹热闹,不过添双筷子的事。”回头看着他问:“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宝甃?”
王西平看他道:“见过。前天见了。”
王国勋问:“那你见过宝猷没?”
“中学见过。”
“那都十几年没见了。”王国勋比划道:“宝猷估计跟你一般高,比你壮实比你白,但没你长的周正。咱王家人都长得好。宝甃念高中时陈家老爷子就问过我,想跟他孙子提。我嫌他孙子长的磕碜。好几个人看中宝甃,我都嫌他们不好。”
王西平侧身听着,没接话。
王国勋拍着他肩:“宝猷身杆没你好,他有点驼背。整天就知道埋头学习,颈椎也不好。咱王家国字辈里,我长得最出众。与字辈里,宝甃他爸她姑跟你爷爷最出众。宝字辈里,宝甃宝源跟你爸最出挑。”
“宝甃你见了吧?那双眼睛跟她奶奶一模一样。不过性子可没她哥好。西字辈里,你跟缨子最出挑。”
王西平点点头。
王国勋又道:“你别不信,这是去年那几个小辈在那闲话,我路过听到的。你们家那支也不错,你爷爷长得好,你爸长得好,你也长得好。你爷爷年轻时,有个姑娘住在你爷爷家不走,所以你才有个大奶奶,二奶奶。”
“反正咱们王家没出过歪瓜裂枣。不像陈家,男女脸上不是橘子皮就是癞□□皮。”点上支烟补充道:“咱王家男人长得好,但娶得媳妇都逊色些,俗话说,好汉没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又改口道:“就我娶得还行!你看看宝甃,看看你二爷爷,看看你与秋姑奶,这都是我跟你太奶奶的基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