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章四
多莉来了姑姑家,姑姑还没下工呢。毓真在厨房准备烧汤,毓凡在那儿看《七龙珠》。
姑姑家很紧凑。客厅厨房都紧凑。两间卧室毓凡住一间,毓真和姑姑住一间。
多莉一面说奶奶家今晚打火锅,一面撸袖子准备帮忙削土豆皮。毓真说你别把衣服弄脏了,然后朝客厅的毓凡喊:削土豆!
毓凡过来厨房用脚踢到客厅俩土豆,蹲在那儿边看《七龙珠》边削皮。毓真催他快点,削完去姥姥家吃火锅。毓凡朝多莉证实,我们去姥姥家吃火锅?!
多莉说都快炖好了。毓凡高兴地喊了声,提前跟她们打商量,去姥姥家他要看动画片,谁都不许跟他抢!
这表姐俩在厨房小声聊天,毓真说她身上的羽绒服可真好看,又说她脚上的靴子也好看,她也很想穿靴子,感觉特别洋气!多莉转了一圈给她看,说她的靴子有点顶脚,明年就拿给她穿。
毓真说我穿肯定大,弄不好还要塞棉花。
多莉问你现在多大脚?
毓真说三十七码。
多莉说差不多了,等明年你就三十八码了。
毓真说舅妈真舍得给你们花钱,我妈有钱也不会给我买靴子,还得配专门的瘦腿裤。边说边娴熟地切土豆丝。
多莉佩服,你切土豆丝比奶奶都细!我切出来跟薯条一样。
毓真得意,我炒的醋溜土豆丝也可好吃了,我妈能卷着饼吃三个!
表姐俩说说笑笑,汤烧好了,土豆丝也炒好了。饭菜都盖严实,三个人出来去奶奶家吃火锅。
半只鸡少说七八斤吧?这五个孩子吃得干干净净。往常也没见她们多爱吃,只要聚一块都抢着吃。孔奶奶就夹了个鸡头,孔爷爷夹了个鸡屁股,剩下不是夹大白菜就是夹豆腐。他们也不往餐桌上坐,夹一碗东西就去旁边吃了。
孔爷爷还端着碗出去楼栋外吃,碰见许爷爷还招呼了声:吃了没老许,火锅给你盛一碗?
许爷爷就没见过这么死皮懒脸的,绕绕不开,躲躲不掉。
许奶奶倒应了声,笑眯眯地说吃火锅啊老孔。
孔爷爷见他们身后的许生辉,非拉着孩子去屋里吃。说才动筷子,还没开始吃呢。
许奶奶说那多不得劲,孔爷爷说那有啥不得劲?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许奶奶也不再客套,朝许生辉说那去吧,去屋里热闹热闹。
然后五个孩子就围在那儿吃了。
多莉忙着尽地主之谊,只要见许生辉碗里没肉了,就狠狠给他捞几筷头;许生辉只埋头吃,不说话;毓凡小小年纪跟个社会人似的,一口一个辉哥一口一个辉哥;毓真是吃着碗里眼睛盯着锅里,她在找鸡翅尖,她最爱鸡翅尖;多娜捞了一块豆腐到碗里,用筷子夹成四小块,低头吹吹吃。
多莉夹了一只鸡脚到她碗里,说你不最爱啃鸡脚。多娜把鸡脚夹一边,说先晾晾。
奶奶是一会儿一过来,不是把糠心的白萝卜丢进锅,就是把放皱巴了的胡萝卜丢进锅,都吃去吧,反正你们也吃不出好赖。
多莉在那儿一面吃一面问许生辉,问他在快班还是慢班,说她有两个初中同学也跟他一个学校。然后说了那两个同学的名字。
许生辉说慢班,不认识。
多莉开心,终于找到同志了:我也是慢班,我也是慢班!
毓真说不一样,重高的慢班跟普高的慢班还是有差别的。
许生辉无所谓,抽纸巾擦擦嘴,伸手去够旁边的饮料,喝完就回楼上了。
他离开后,多莉问多娜,“你们俩不是同班过?”
多娜抓起一边的鸡脚啃,啃溜溜的,“就同班了一个学期。”
多莉说:“那也是同学呀,你们怎么都不打招呼?”说着见许生辉又折回来,手里端着盘肉丸子坐回原位继续吃。
多娜手里抓着鸡关节,嘴里含着四个爪子和脚掌。
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视她,眼里带着戏弄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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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俩吃好骑上自行车就回了,不回奶奶又该叨叨了:说她们姐俩懒,说她们被父母娇惯的。看看人毓真,小小年纪啥都会!来吃个饭还帮忙收收桌子洗洗碗。
这姐俩的确啥都不会,厨房里那些一窍不通。孔妈也不主张她们干那些。她说家务这些到年龄自然就会了,不需要教。就像结婚生子一样,没人手把手教,该经历的时候自然就会了。
多莉刹好车就急急地上楼,捂着肚子用力拍门,她吃多了,想拉臭。多娜是拎着半只鸡站她旁边,手都勒红了。都一两分钟了,屋里没人应。
这姐俩准备踹门,门开了,孔爸面红耳赤地问她们怎么回来这么早?多莉飞快冲去卫生间,多娜把手里的半只鸡给他,又狐疑地打量他,你脸怎么这么红?
孔爸把鸡放回冰箱,问奶奶做的火锅好吃吗?
如果没有许生辉在会更好吃。她说就那样儿,换着棉拖问我妈呢?
孔爸打开电视,调到常看的频道。
孔妈从主卧出来,问她奶奶做的火锅好吃吗?
多娜看她,你生病了?
孔妈双手捧住脸颊,眼眸清亮,说从百货大楼出来有点受寒了。
多娜看向站那儿看电视的孔爸,爸你也受寒了?
多莉舒坦地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孔妈的下巴轻轻地贴在孔爸的肩头,手环着他腰站在那儿看广告。她给自己倒着杯热水,说爸你毛衣穿反了,洗水标都在外头。
孔爸反手准备脱,孔妈拽着说不用,这是新风尚,说完打了个哈欠。
孔爸问你困了吗?孔妈说有点。
孔爸说那我们睡去吧?孔妈说好呀。
多莉看他们,八点不到你们就要睡觉?
孔妈说困了就睡,还管几点。然后嘱咐她们姐俩睡前把灯都关了。
等父母回房间睡,多莉贼眉鼠眼地跑去多娜的房间,说你猜爸妈在干什么?!
多娜波澜不惊地说我看出来了。
姐俩心绪复杂。不是说他们干了什么,而是他们竟然认为她们姐俩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紧接着就是沉默,姐俩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认识到,在她们的家里,她们父母的夫妻关系是高于亲子关系的。是一种她们无论如何也介入不了的关系。
姐俩并没有对这一认识进行讨论,而是内心酸涩的聊了别的,但在这一股酸涩外隐隐又有一股莫名的憧憬。多莉也就刚开始有些难过,甚至还偷偷红了眼,可就热袋牛奶的功夫,她回来跟孔多娜说,以后咱们周末住奶奶家吧?
次日早晨的饭桌上,姐俩宣布了她们的重大决定——她们打算每周末去奶奶家住。说完她们很骄傲,为自己的贴心和懂事。——她们又又懂事啦!!!
但父母显然没有很感激,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特别孔爸两口喝完米汤就要去上班,他窘迫地站在门口穿厂服,多莉说爸爸真帅!是我见过把厂服穿最好看的男人;多娜说爸爸英勇神武,挥拍打乒乓球的姿势比孔令辉都帅。
孔妈捏着油条坐在饭桌前大笑。
孔爸满面春风地蹬着自行车出小区,没骑出去多久,被一个卖文体用品的店老板截住,问他啥喜事啊这么高兴?接着说我这可有一副拍子,那底板跟胶皮是孔令辉的御用款。一拍子挥出去气吞山河!
孔爸说改天吧。
店老板说别改天呀,你先拿去用,等手头宽裕了再给我。
孔爸说算了,你还是先给我留个mp3吧,下班我过来拿。店老板问上个月你老婆不是才买了俩?
上个月是买了俩。但前天多娜找上他,说mp3丢了,不敢让她妈知道。
孔爸前脚才骑上自行车离开,后头孔妈骑着摩托就出现了。店老板冲她招呼:上班呀林总。
孔妈摩托停在他跟前,从兜里摸索出皮手套戴上。店老板侃侃而谈,谈到了他的孔令辉御用款。说老孔那副拍都用三年了吧?
孔妈说不是才换胶皮?店老板说都换大半年了,他那底拍也不行了,国家队标准一年都要换拍儿!
孔妈戴好手套又十指交拢着往里顶顶,说他又不需要为国征战。接着眼睛扫一眼他的破店,说孔令辉御用款能到你这儿?
这话说的,店老板说我好歹混文体圈十来年了,还弄不来御用款?接着他有点生气,你头上帽子一个冬天换仨,我们老孔一个拍儿用三年,你见他那拍儿的手柄了吗?都磨秃了磨秃了!
孔妈摸摸头上的贝雷帽,说那你留着吧,我晚上给你送钱。
店老板气还没消,问她,那手柄我缠不缠?
怎么不缠?回头旧拍儿你也得给缠缠。孔妈说他,我可不管什么御用款,拍子不好我不给你钱!
店老板说拍子好不好,诓不住老孔。随后眼睛打量她身上的羽绒服和脚上的长靴,你这娘们儿可真败家!
孔妈骂他两句,发动上摩托去上班了。店老板腆着脸冲她喊,我缠好给您留着诶……您记得下班过来拿!等他回过头,巧了,朝着那姐俩摇摇手,来来来,正找你们姐俩呢!
他的文体店很深,里面特意隔了间出来放书,各类言情武侠应有尽有。专门租给中学生,一天5毛钱。
他抽了两本言情给那姐俩,看去吧,不收钱,回头你们在学校给宣传宣传。姐俩看一眼封面——《邪魅总裁的小娇妻》。
店老板以为他扔了饵,往后这姐俩准会带着同学天天来租。可没有,自从这姐俩看完这两本,再没来他这店借过。
这姐俩是没来他店借,而是跑去了离她们学校更远的书店。偷偷摸摸地借,鬼鬼祟祟地还。
多莉是有些沉迷了,晚上躲被窝也不叠星星了,开始看言情小说,几乎两天看一本。老师在班级多次警告,谁再看这种书就让她上讲台当众朗读。她办公室抽屉已经没收好几本了。
多娜也看了三五本,但等她从书中所营造的氛围抽离出来后,再也看不进去了。她开始迷恋电影。孔妈经常租光碟给她们看。
她们家这一片有个开音像店的文青,每回孔妈夹着包进去都跟她唠一会儿。唠熟了就让她推荐小孩看的光碟,她自己也不看,就光让她们俩暑假打发时间看。(倒不是为了培养什么,就是暑假大人要上班,怕她们去网吧给找个事干。)
她也许看得更复杂。因为她们的妈只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格外庄重、格外正气凛然。
受音像店老板的影响,孔多娜在暑假里几乎看遍了伊朗的儿童电影和什么新浪潮电影。只要她们姐俩去租,老板就拿出光碟跟她们介绍这是谁谁谁的片子,都在国际上获过什么奖。那些电影姐俩一个没听过,更别说获什么奖了。但老板跟她们讲得十分郑重,姐俩感到备受尊重,每回都仔细听,听完回来认真看。
但回来孔多莉就跑不见了。她跟孔多娜一块去租就显得她也看过了。寒暑假礼拜天家里的电话都是找她的,她玩都玩不过来,哪可能坐那儿安静看电影!经常她电话多到让孔多娜拔电话线。她都跑出去玩儿了,家里找她的电话还一个接一个。
早上父母上班后,她紧跟着就挎上包和包里的卷子,装模作样地说跟她同学去图书馆刷题。一去就是一天,傍晚父母下班前她踩着点回来,回来扔给在家看电影的孔多娜一支冰棍儿。
孔多莉在老师跟前红到和同学多到哪种程度?只需要八个字证明——她是新一届的护旗手!
学校国旗护卫队统共就六个人——她在高二全年级437个人里脱颖而出!另外五个人几乎都是全年级前十名。
孔妈好奇她怎么被评选上的?
她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就是在班级里好好坐着,忽然有一天被班主任请到办公室,说要推荐我当护旗手。
她没撒谎。情况基本属实。
她成绩一般,踮踮脚能够着个二本。升入高二分班后班主任就跟孔妈联系了,说这孩子最好的出路是读个师范。班主任没用“孔多莉同学”,而是这孩子,足以说明班主任对她的喜爱程度。
不止班主任喜爱,几乎主科老师都喜爱孔多莉。经常在漫长枯燥的下午时光里,老师见差不多了,打个拍子,喊孔多莉,你给大家来一段。
孔多莉就像一条鲶鱼,在大家刷卷子刷到快要窒息时,来一段小品把班里死气沉沉的氛围给搅和一通。她一人分饰多角,惟妙惟肖地给大家模仿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
“我叫白云”
“我叫黑土”
“我今年七十一”
“我今年七十五”
“我属鸡”
“我属虎”
“这是我老公”
“这是我老母”
她自从乡下转来市里读书后,那叫一个蛟龙得水!以前姐俩在乡下就那些个玩伴,重合率极高,而且孔多娜老不听她的,让她在小伙伴面前丢尽颜面。来了市里读书后两人有了各自的朋友圈,彼此只要在校园里看见——都心照不宣地装不认识。姐俩只有在受大人压迫的时候才会想到本是同根生,牢牢地抱一块能迸发出惊人的能量!但只要难关渡过去,太阳出来,两人的姐妹情彷佛田间麦苗上的露水般无故汽化。别人是露水夫妻,她们是露水姐妹。
来市里读书后孔多莉发展自身的优势,在班级里以“搞笑女”的人设迅速打入集体,且结交了无数个同学,又从这些同学里发展出来一些知心朋友。她的座右铭是:以真心换真心。
她不扭捏,也不认为自己在扮丑博彩,她真心为自己能带给大家快乐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倘若哪位老师有心,在中午一点左右猫着身子去孔多莉的班级,悄悄拨开扎成一层层的女生堆儿,在猝不及防间一网子撒下去,口一系,背上一甩,直奔办公室!——朝办公室的墙角人赃俱获地往下倒吧,除去一条巨大的鲶鱼精,还抖落下无数个——指甲钳指甲锉死皮剪……
鲶鱼精才不怕呢,甩个尾现人形,下午卫生检查,谁剪谁拿分。
日子一天天的,暑去寒来,在这一年的年三十,孔多娜来奶奶家时再次碰见许生辉,她犹豫着要不要同他打招呼?许生辉喊住了她,问孔多娜,晚上要不要一块放烟火?
他表情有些拽,又有些满不在乎,不过随口一问,你拒绝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彼时他妈妈已经怀孕四五个月了,也查了,是男孩,只是全家都瞒着他。
可孔多娜莫名笃信,许生辉全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