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江到家后,栾妈妈凑过来问什么情况,栾江大概说了,栾妈妈起身就往仲家走。栾妈妈已经好几年没进过仲家门了,除了两个孩子这两天相互串个门,她们大人之间能避则避,避不掉就点个头,尴尬的聊句场面话。
栾江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的上楼,坐在床上瞪了会眼。屋里像个桑拿房,汗珠顺着脖子胳膊往下畅快的流。擡起受伤的那条腿,把鞋子脱了袜子褪了,做了个轻微的按摩。给马谡打了个电话,拿着衣服踮着脚去了卫生间。大片刻,马谡开着摩托过来,载着栾江往马爷爷的诊所去。
马爷爷退休前是市医院骨科的医生。自从退休回来,不管是大人小孩,还是老人孕妇,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找上门。马爷爷一再解释自己是骨科!骨科!其它都不擅长。
但大家都会自动忽略掉“不擅长”这三个字。
在镇里人眼中,医生都是全能型的,能医好骨头,感冒发烧的小病更不在话下。更重要的一方面马爷爷是位仁医,他的药只收个成本价,自家没的就开个药单给他们,推荐个信得过的便宜药房。
镇里也有医院,可大家有点小病不愿往医院跑,一来麻烦二来贵三有挂号费。
马爷爷索性就让学医的马谡毕业回来开了个诊所,自己又苦啃了大半年的医书,跟同行学习了段日子,一大把年纪硬生生的把骨科给转成了全能。
马谡平日在城里医院坐班,内科什么的都擅长,造化弄人却在男科工作。如果遇到夜班隔天他就回来,不累也坐坐诊,累了就睡觉。马谡跟栾江属于铁瓷,穿开裆裤就认识,初高中都同一所学校。大学嘛,马谡是在南京。整个小镇没一个人跟栾江是大学校友,最多是一个城市。
马爷爷听到摩托声擦着手就出来,栾江跟马爷爷打了招呼,马爷爷从大褂口袋里摸出副眼镜擦擦戴上,示意栾江进休息室。
栾江指着刚扭到的位置,马爷爷来回捏着查看,半晌擡头,“事不大。”让他躺床上按摩他小腿,“你以后必须注意休息,走路一步步的来,不要慌张不要用力,最重要不能跑,你这姿势跑起来实在难看,会吓跑小姑娘的。”
……
过了会又说:“你每周多过来两趟,不要自己在家做复健,力度不行也拿不准位置,没事你就多过来不要嫌麻烦,还有人几年都恢复不好的,你这才半年,慢慢来吧。”
栾江点头。
马爷爷问:“跟你爸聊了没?”
栾江无所谓,“没,没指望的事,以后恢复了更好,恢复不了就算了。”
马爷爷斥责他,“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态度给我积极点。”说完就走了出去。过会又进来,“今天就先按摩,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情况随时过来,我理解你是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可人就该在希望中活着。别乱想,赶紧找个姑娘谈恋爱去!”
……
栾江尝试着把脚跟放平,整个脚掌完全着地的走了下,还是不行,烦躁的拿起烟下楼。栾妈妈半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吐着葡萄皮问:“出去啊?”
栾江嗯了声,“门口。”
今晚有风,栾江站在路灯下,挡着火点着烟,刚他妈爽的吐了口烟圈,对面二楼窗户探出个脑袋瓜,雄赳赳气昂昂的喊:“栾江,我告你爸你抽烟,小心他打断你狗腿,扒了你的皮。”
栾江本能的扔掉烟,随后反应过来这不是十年前了,又点上根,对着她无声的吐了口烟雾。
仲宛认为这是种挑衅,正要再喊,仲妈妈吼她,“你咋呼啥,腿瘸了都不安生。”
仲宛低头看院里的妈妈,指着外面的栾江,“妈……妈……栾江他不学好,他抽烟!”
栾江听到仲妈妈的声音,随即又掐了烟,挪了个位置。
仲妈妈推门出来,“别站这喂蚊子了?赶紧进来有好吃的。”
窗前的仲宛那个不服气呀,瞪着眼看栾江,栾江眯她一眼,跟着仲妈妈回了屋。
仲妈妈炒的大盘鸡,据她说是正宗新疆的。别管正不正宗确实是好吃。
栾江其实刚吃过饭,架不住仲妈妈的热情又坐在了餐桌旁。仲宛扶着楼梯扶手,一路咯噔……咯噔……的下来。
仲宛嚷道:“妈,你居然吃大盘鸡,我都这样了。”
仲妈妈回,“怎么,我该喝中药啊?”把餐椅拉出来道:“特意给你压惊的,坐好了吃吧你!”
仲宛往自己碗里夹了个大鸡腿,冲对面的栾江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栾江眯着眼看她,“大二。”
仲宛瞪着眼,“大二,十七岁?”眼睛扫到餐桌上的筷子,拿起就往他胳膊上敲。
仲妈妈端着碗白面出来,倒进大盘鸡里,“你怎么老欺负栾江?是不是皮痒?你们把面拌下,最近上火厉害我要煮点绿豆水。”
仲妈妈离开,仲宛继续道:“本事啊你,这么小就学坏。”
栾江挑了口面,“我小不小,你不知道?”
仲宛呛了下,憋着气鼓着脸瞪他,栾江靠在背椅,不紧不慢的问:“十七岁抽烟要是坏,十八岁你睡了我算怎么回事?”栾江心里躁,他不想看见仲宛若无其事的一副姐姐姿态自居,她想当姐姐,那也得他甘心当弟弟才行。
仲宛看着栾江挑衅的脸,他把她想要维护的一切都给撕破了,放下筷子转身就上楼了。
栾江也没了胃口。
过了会,仲妈妈出来问:“她不吃饭去哪了?”
栾江指着楼梯示意,“楼上。”
仲妈妈把手里的两碗绿豆水晾桌上,解着围裙说:“江江,你上去看她那空调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坏了。”转头又问:“今天是不是累坏了?”
栾江站起来笑道:“我这像有事?”
仲妈妈放心道:“跟宛宛说声我去她舅舅家了,她舅出差刚回来。”
栾江推开卧室门,仲宛穿着个及膝的大背心,站在电扇旁折腾空调遥控器。她把电池抠出来咬了咬再放进去,卵儿还是某用……
栾江打量了空调,明显是断电了。看了眼空调插头,走过去把多功能插座的插头插好,空调指示灯亮了。
仲宛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栾江,又看了眼空调跟多功能插座。
……
栾江看着仲宛,也站在了电风扇旁,两人吹着风都不说话。
栾江打量着摆放在书桌上的合影,表情狰狞的他背着笑靥如花的仲宛,那年他十四,仲宛十八。
相框最下面还夹了俩人大学时的大头贴,刚到他肩头的仲宛倚在他肩膀,故作小鸟依人状,他一脸的坏笑。
仲宛不自在的说,“你看那时候我们多快乐……”
栾江拧眉不耐烦的打断,“我可不觉得,那是你自欺欺人。我可没见过当姐的把弟弟给睡了,还妄想继续当姐弟。”
仲宛擡头看他,“那你想怎样?你又没吃亏,吃亏的……”
栾江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你怎么知道我没吃亏?我留给媳妇的处,被你给破了。”
……
屋里凉快了些,仲宛压制住那股躁劲,开解自己不跟这杠精来劲,你越生气他就越来瘾。
仲宛关了风扇,不急不缓的说:“太遗憾了,你要是有层膜,我愿意掏钱带你去医院补。”话落,咯噔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小沓钱,数了两张最大面额,又把上边的三十五块七毛钱也拿出来,卷一卷塞进栾江的裤子兜里,“呐,买点营养品补补,不能给你更多了。”
栾江反手锁上门,仲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在了床上。栾江把她受伤的胳膊拿开,看着她,“我要放过你,是你再三挑衅我的,既然收了姐姐的钱,我也不能不办事。”对着仲宛的嘴巴吻了上去,一只手撩起她背心一路往上。
仲宛吓的不敢出声,眼睛定住他看。栾江擡头看她眼睛,额头的汗打在她脸上,闭了闭眼趴在她身上平息。过了会儿,把她衣服给拉好,摸着她的眼睛,大拇指抿掉她眼角的泪,低沉着声音道:“宛宛,以后不要理我,不要跟我讲话,见着我尽量就避开,不要给我任何希望。以后你要我当弟弟,那我就当你的弟弟。你想要怎么样都行,我无条件配合。”
仲宛看着栾江一跛一跛的出去,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有东西堵在了喉咙。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不想看到他这幅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她知道他一定经历了什么。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姐姐。
仲宛在家待了一个礼拜,连大门都没迈出过。她感觉脚没多大事了,傍晚就坐着栾爸爸的车回了城。
栾爸爸在国税工作,周五下班回来周末傍晚再回去。栾家在三环有套房,是栾江八岁那年买的,现在放了租,栾爸爸跟同事合租在单位附近。
车从加油站出来,栾爸爸看她一眼认真道,“宛宛,你是个好孩子,栾江打小就听你的,你的话比他姐的都管用,以后有机会,叔叔请你多跟他说说话。他领导有给他安排工作,他不愿意去城里,估摸他以后会留在镇上。我担心长时间下去他会变的封闭跟孤僻。”
仲宛低着头没接话,车里静默了片刻,仲宛擡头问:“他为什么不愿来城里?他腿……他发生了什么?听我妈说栾江是立了功的?”
栾爸爸轻嗯了声:“是立了功,半年前立下的。他指导员有跟我通电话。具体受伤原因在队里是保密,我至今也不清楚他在队里属于什么性质。我知道他往上提的很快,我琢磨着可能是学历的原因。”
仲宛低声说:“我以为是义务兵。”栾爸爸摇摇头。
“他在镇上想做什么?”
栾爸爸摇头,“不清楚,他也没跟我聊过。那天听他跟马谡聊天提到了汽修厂。我后来琢磨也不是不可能,上学时他就对维修这块感兴趣。也不急这一时半会,让他在家好好修养一段。”
仲宛看向窗外没接话。
栾爸爸叹了口气,“退役回来是他执意提出的,他领导说他打了几次报告。有机会你帮我探探他口音,看他有没什么心结,对未来有什么规划。”
仲宛点头“嗯”了声。
车里气氛有些伤感,仲宛找话问:“栾叔,您老的工资够付房租么?”
栾爸爸敲她脑袋,“瞧你这话问的,绰绰有余。”叹息道:“我们比外地人强太多了。总觉得你们这代年轻人,承受的精神压力远超乎想象,你留意下地铁里头,十个年轻人三个得有白头发,我都还没两根呢。”
仲宛看向窗外的公交站台,三十七八度的天,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年轻人,挨个的给人发楼盘广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接,理都不理。她以前也特烦这种,入了社会才理解世道艰难,人活不易。曾经在地铁口遇到位西装革履的大叔,拿着沓宣传单,坐在楼道暗处啃着馒头就水喝,那身打扮跟吃的食物实在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