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江认清了眼前人,放下戒备,伸手揉了把脸,眼神变得异常平和。看了眼坐在床边的仲宛,仲宛不自在的解释道:“都九点了,我是过来叫你吃饭的。”
栾江闭了闭眼,躺下翻了个身,“饿一顿又死不了。”说完打算继续睡。
仲宛看他肩上的疤,轻声说:“我熬了小米粥,你起来吃点再睡。”
栾江转过身,整个脸趴在枕头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仲宛别开了脸。
栾江轻声喊:“宛宛。”
仲宛回头跟他对视。
栾江语气笃定,“你喜欢我,你只有在亲昵的时候才会叫我江江。”
仲宛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断,给了他副饿死你算了的表情,起身就准备离开。一道慢慢悠悠的低笑,“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只手刚好够握。”
仲宛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他眼神极冒犯的看着她胸口,仲宛骂了他句,双手抱胸转身就跑。
平日一个人待惯了,晚上冲过凉就很少穿内衣,再舒适的内衣,都不如不穿来的舒适。她就说刚冲过凉穿T恤的时候,好像少了些什么。
仲宛躲进卫生间穿内衣,出来就看见栾江伸着他那两条螳螂腿,状态闲适的躺在摇椅上,扭头看着她,面无表情的问:“饭呢,不是叫我吃饭?”
仲宛看他那副样子,悔恨当初为什么救他,在臭鱼塘里浸死算了。嘴里说着:“你不是说饿一顿死不了人?”
栾江不接她话,翘着二郎腿,手指头在摇椅扶手上乱弹。
仲宛把菜放进微波炉加热,粥也放进去加热,端出来的时候,想起栾江不吃微波炉加热过的饭。这几年被磨练的应该没那么刁钻了吧?应该不会尝出来吧?这么一开解就端了出去。
栾江舀了勺粥,把粥往仲宛面前一推,“我饱了。”
……
仲宛端着又进了厨房,再端出来往栾江面前一推,“你在部队没饿死就是个奇迹。”
栾江夹了口菜,漫不经心道:“部队里能适应,现在有条件为什么还要适应。”
仲宛懒得理他,没好气道:“你家里有的是人伺候你,跑我这干啥?”
“不想回家,要是被抓了,不能连累我妈。”
仲宛看他老僧入定的态度,起身踢他一脚,转身回偏房睡觉。
再跟他说话就是条狗。
栾江看着衣夹上自己的内裤,跟衣撑上的军服,靠在椅背上望着夜空,嘴里没味,想抽烟。
隔天起床,栾江就已经离开了。
卧室里的空调被叠成了豆腐块,堆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也被整理进了衣柜。仲宛坐在床边摸了下枕头,院子里晾晒的衣服也都被收走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昨晚上?还是今天一早?
栾江的腿肯定是落了毛病,以前他走路是大刀阔斧,她小跑才追的上。昨天中午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偶尔回头,看见他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到家放行李时,他已是满头大汗,换下来的衣服背后完全湿透。
昨天晚上的梦魇?怎么这个时间回来?这些细节串联起来,就不难解释了。
昨天俩人根本就没说两句,她想要维持表面化的风淡云轻,去掩盖里面的波涛汹涌。他也一直配合着。即不说在部队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翻俩人的旧账,什么都不提。
表现的就像一个老友,经过家门口进来坐坐。嘴巴不养人,臭毛病还一堆,可就是有什么变了。
……
仲宛围着什刹海跑了一大圈,跟在群大爷们后面耍了会太极。环卫工举着打捞杆,打捞浮在海面上的垃圾。晨风轻拂,垂柳摇曳,遛鸟的老人,急色的路人,穿梭在胡同里的送报人。
仲宛看手腕,八点有余。拽了片柳叶,用手擦了擦,含在嘴上吹。
十几年前,总能听到天空里阵阵的鸽哨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是属于这座城的声音,现在的北京,不再是记忆里的老北京。
仲宛的祖籍是唐山。
大地震那会,她爷爷奶奶拉着即将上中学的仲宛爹,投奔到了在京城里的亲戚家。在亲戚的安置下落住了脚。仲宛爸爸共姊妹六个,他排行老四。
头两位是姑姑,一位活到五个月,夜里睡觉窒息而死。一位在十岁那年,得了传染病而死。十九岁的三伯死在了地震里。活着到京城的有仲爸爸,叔叔跟小姑姑。
爷爷奶奶住在唐山的一个小县城,是少有的识字人。第一次进城就是首都,两眼一抹黑,拉扯着孩子们挤在大杂院里,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一直坚持让孩子们读大学。除了仲爸爸高中辍学下来帮爷爷分担家庭重担。现如今,叔叔曾是大学里的教师,小姑姑更有出息,研究怎么攻克癌细胞之类的,具体专业术语仲宛也不知所云。前几年跟着小姑父一起出国进修,待学成归国造福国家。
据说当年爷爷提出抓阄,谁抓到“辍学”,谁就下来帮人做工。仲爸爸站出来反对,他愿意主动退学,跟爷爷一起供养弟妹。爷爷一夜无眠,他已经去了两次血站,实在供养不起三个学生。仲爸爸隔天就跟着爷爷去做工了。在爷爷的英明领导下,家里的日子过的还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解决了温饱层面的问题。
仲宛两岁时,爷爷在仲妈妈的娘家镇上置了块宅基地,拿出所有积蓄,盖起了二层小楼。隔壁就是仲妈妈的初中同学,栾江妈妈的夫家。
为什么在仲妈妈娘家买,而不是唐山或者京城?
京城买不起,那时京城带院子的要么大杂院,要么正儿八经的四合院。把家人拆拆卖了也买不起一处四合院。仲爷爷曾吃过抄家的亏,坚决不买资本主义的房子。
回唐山不利于小叔跟小姑的发展,仲爷爷也不愿回那个伤心地,只好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仲妈妈娘家的小镇。说起来离京城也不算近,开车大概一个多钟头。
仲爷爷这辈子该不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什么事都往开了想。中年离乡背井,颠沛了十几年,他只求晚年平静,能在自己的家里含饴弄孙。哪里有家人哪里就是家,也不在乎会被人指点迁到儿媳妇的小镇上。
搬到小镇后,仲爷爷跟奶奶退休在家带孙女,仲爸仲妈在北京张罗着饭馆。仲宛最钦佩的就是爷爷奶奶,识字不多,没有文化,但待人处事极为温和稳妥,从未跟人红过脸,吵过架。
尽管他们在镇上是外姓,但街邻间起了纠纷都喜欢找爷爷评理。仲宛喜欢听爷爷奶奶讲年轻时的苦难,那时她总会插嘴问:“你们还会想起去世的姑姑伯伯们么?当初都吃不上饭了为什么还要生那么多?”
奶奶会抹眼角,爷爷踌躇着想解释,最后长叹一口气,“算了,以后你就明白了。”高中那三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走的都很平静安详。
仲宛坐在青石板的台阶上,打量着过往的路人,揉了揉脸,今天过于感性,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栾江了。
打迁到小镇,仲宛的人生就跟隔壁的栾江盘绕在了一起。仲宛三岁,栾妈妈扛着肚子经常来她家串门。栾妈妈羊水破的那天,来不及送卫生院,是仲奶奶接忙接生的。仲宛趴在门缝里,亲眼看见栾江血淋淋的出生。
后来的岁月里,给他递过尿布,擦过屁股。带他抓过蛐蛐,爬过树。一起睡过觉,一起洗过澡,从小时候的鼻涕虫,到后来的俊朗少年。
大学毕业,他一声不吭的去当了兵,栾妈妈气的躺床上病了几天。自两家闹了不愉快有隔阂后,栾妈妈把所有期望都放在了栾江的身上。
具体栾江是怎么安抚了栾妈妈,仲宛不清楚。栾江走前的两个月是他们关系恶化最严重的时候。
栾江当兵走后,仲宛才听妈妈唏嘘的说起栾江去了青海。之前她一直在北京忙饭馆的事,没听到半点风声。她从没想过栾江会不辞而别的去参军。
仲宛想,栾爸爸,栾妈妈要是见到栾江这副模样,该怎么承受。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下一块块斑驳的碎影,碎影随着树叶的摆动不规律的变换着。仲宛擡起头,一束光打在她脸上,眯了眯眼,起身拍拍屁股,做了个拉伸,一股劲跑回了家里。
冲了个凉,拿起画板想画那种阳光穿透树叶的意境,画了两三幅,都给揉了揉丢进垃圾桶,收拾下去了菜馆。
仲宛听到张师傅逗弄依依的声音,依依看到她一路跑过来,嘴里欢快的叫着:“宛妈妈!”
仲宛往她肉嘟嘟的脸上狠狠的啵了口,依依搂着她脖子撒娇,“宛妈妈,张爷爷刚拿了一个巧克力非要我叫他“叔叔”,可他明明都已经是爷爷了呀!虽然他没有白胡子,可他脸上有皱纹还有白头发呀!”说完,朝张师傅挤了个鬼脸。
张师傅把报纸卷成一个棒子状,轻轻打向她脑袋,“你个猴精,还恶人先告状!你吃我一块巧克力叫我声叔叔怎么了?你不但没叫,还哄走我一块巧克力。”
依依老成的说:“爷爷当我三岁小孩呢?这巧克力明明是我凭本事拿到的,哼!”说完撅着嘴巴,低头剥巧克力上的包装纸。
张师傅假装生气的往后厨走,“我一大把年纪,受孙女的气,受你妈的挤兑,还要受你的气!”
张溪把插好的鲜花放进包厢,听到这话,模仿葫芦娃的腔调,“爷爷!”转头走向依依用着同样的声调,“你这妖精,为什么欺负我爷爷!”
苏敏正在盘点,拿着一只鸡毛掸子指着张溪,“如意如意,随我心意,快快显灵!“依依看着打闹在一起的俩人,张着嘴呵呵直乐。仲宛无视这俩蛇精病,直接去了厨房。
栾江提着行李下来出租,陆续就被三两的邻里围了过来。栾江一时也不好进家,就这么站在太阳底下跟他们对话。没几分钟就已满身的汗。邻里问怎么会这时候回来?栾江攥住行李带,“嗯,回来了。”
栾妈妈听到门口的动静走了出来,把栾江从人群中给拉回了家。还没进屋,栾妈妈就拉着栾江的胳膊,摸摸这里看看那里,擦着泪道:“受磨难了……”捂住嘴,再说不出话。
栾江看这情况,一点不比街坊好应付。抱了抱栾妈妈的肩头,小声安慰,“妈,我这不挺好的,我爸呢?”
栾妈妈哭着拍他肩头,“这怎么能说好?我囫囵个的儿子去的,怎么回来就……”
栾江脑仁闷疼,一抽一抽的疼。打断栾妈妈的话,“妈,我情况是最好的了。”弯了下嘴角补充,“我也差点回不来。”
栾妈妈气的捶打他,“你还笑,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冤家,我就活该欠你们的。”栾江不再接话。
栾妈妈缓过情绪问:“昨天咋没回来?你爸昨天都没去单位,一整天都在街上转悠,你不说车次也不让我们去接,又不让人家送。给你领导打电话,他说你们在火车站就分开了,我都快担心死了。你爸说你或许在城里有事耽搁了。一个钟头前他就去街上接你了。”话落儿,又盯住他脚,弯腰拉他裤腿问:“是右脚吗?”
栾江避过,不在意道:“没大影响,都快好了。”
栾妈妈掉泪道:“没大影响为啥让你回来?”
栾江有些烦躁,围着屋子走了两圈,右脚走路稍显不自然。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人是个跛子。不管是微跛,还是重跛,就是个跛子。
栾妈妈别开脸抹泪,压制着将要崩溃的情绪,从厨房端出一箩筐的吃食。栾江捏了个包子放嘴里,“妈,你去街上找找我爸,我在城里吃过了,先上去洗个澡。”
栾江从楼上下来,栾爸爸就端坐在沙发上,看到栾江的样子拍他肩,语气自豪道:“这才是个爷们儿,爸永远为你骄傲!”说完拉着他进了书房。
父子俩关门闭谈了两个钟,栾妈妈端着栾江爱吃的小茴香饺子站在门口,也不敢进去打扰。
栾爸爸从书房出来时,表情镇定,眼圈微红,从柜子里拿出珍藏的白酒,“咱爷俩好好喝杯,哪怕你坐着轮椅回来,你也是我眼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是我们栾家的骄傲。”
栾妈妈控制不住发飙,“你说什么糊话呢,什么二等功,什么荣誉我统统不要,我只要我儿子全乎。”
栾爸爸厉声呵斥,“你这话可别往外说,丢人!我儿子脚跛怎么了,腿断了又怎样?以后我不想听到这话,都是妇人之见!”
栾妈妈气势弱了下去,“我是担心儿子娶不到好媳妇……”
栾爸爸打断,“嫌我儿子脚跛的,我还看不上她呢!就我儿子这一表人才,大把的好姑娘挤着进门。”
下午市里头来了人,特地慰问栾江。不大会儿,栾江在部队立功,因伤退役的消息不胫而走,刮过整个小镇。
……
作话:这篇文灵感来自一档综艺辩论节目《奇葩说》,其中有一期在讲“生活的暴击值得感激吗?”,马东在最后讲述的一段话里提到了PTSD,提到了心理创伤,这段话我感受颇深,随后就写了这篇文。
文名曾叫《跨过那条江》或《比海更深》,最早发表于2018年6月2日。
早期作品,望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