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是深秋,路两侧的黄栌叶转红,在落日余晖里煞是好看。
余窈窕笑了笑,指着路边零星的黄栌与三角枫道:“过一阵红透了更好看。”
淮北王没作声,心思明显不在赏秋。
余窈窕闲坐在路边长椅上,“秋天好,秋天比春天好。春是因秋是果。万物皆有果。”淮北王在长椅上坐下,对她的感慨不置一词。
余窈窕翘着二郎腿,从包里掏出烟点上道:“查不出来才是好事,要是满门抄斩绝对有记录。”
淮北王扭头看她,余窈窕指着包道:“不信你回家查,各朝代但凡满门获罪的都会提一笔。襄阳王一个小妾满门抄斩都记了,你一个王爷不会漏的,除非…,”
“除非什么?”淮北王敛眉。
“除非贬为了庶民。但以你的地位贬为庶民也会提的。古代十大战将里你可是排在第七,项羽第一。”又不解道:“你是为国战死,家眷理应会封赏怎么会获罪?”
“本王与各位皇子不和,天子也视本王为眼中钉,本王怕他们趁机斩草除根。”
“你与谁和?”余窈窕反问。
这话把淮北王问住了,但他不动声色道:“本王与各位武将和,与太傅和。”行吧,余窈窕不与他争辩,你是武将之首,他们当然与你和。
“你们天子好大喜功,立的是谦逊仁厚爱民如子的形象。你已经为国战死了,他绝不会对你家眷动手。再者,你膝下无子只有七女,无根可除。你正妻不是襄阳王长妹?她挺贤良淑德的,应该会护着王府。”余窈窕替他分析道。
大半晌,淮北王才道:“阿媛是最贤德的。”
余窈窕想问,你真与皎月皇后有染?但忍住了。改口问:“史料说你有三十多位小妾?”
“应该有。”淮北王也不确定道:“给她们个惜身之所罢了。本王常年不在府,好些都未曾见过。”
“在我们这个时代,你这种男人叫中央大空调。”余窈窕讽刺道。
“何意?”淮北王看她。
“夸你呢。”余窈窕懒洋洋道。
“乱世中的女人需要庇护,无关情爱。”淮北王一本正经道。
余窈窕气笑了,又点着根烟,微倾着头看他:“大圣人,书上说你与你正妻算是青梅竹马,你们夫妻伉俪情深…算了。”勾勾唇闭嘴,干自己屁事。
淮北王也无意解释,时代价值不同多说无益。俩人都静坐着,一个抽烟,一个看着车流。
余窈窕抽到第三根,淮北王接过掐灭道:“额上长痘了。”
“嗯,熬夜熬得了。”余窈窕摸摸痘。
“近日可累?”
“有一点儿。”余窈窕点头:“下个月《獐子沟》要上大戏院了?”
“本王唱不了。”淮北王坦白。
“你要跟老余招呼声。”余窈窕知道他不会唱。
“本王会讲。”淮北王点头。
余窈窕从包里掏出台手机,里面下载了消消乐,超级泡泡龙,斗地主与祖马等游戏。毋庸置疑,这台手机是给淮北王的。
淮北王平日没娱乐消遣,唱戏不过是为生存。闲暇之余,大家找各种乐子放松,他就静坐在院里,一坐三两个钟也是常见。
余窈窕故意问:“知道怎么玩吧?”
“本王知道。”淮北王看她一眼。
余窈窕移开眼,起身道:“我们回戏院吧。”
“余窈窕。”淮北王喊住她。
余窈窕回头,淮北王双手背立,一股古人的气度,看她道:“谢谢。”
“客气。”余窈窕扬英眉。
淮北王与她并肩往回走,突兀的说了句:“本王会想办法回去的。”
“我知道。”余窈窕看他。随即反应过来,一笑,指着路边广告牌上的男明星道:“我也喜欢他,我喜欢的男人多了,你不必介怀。”
淮北王没接她话,自顾自道:“本王府邸百十余性命,本王若不回去寝食难安。”
“我明白。”
余窈窕张张嘴,想说你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想想算了,回不回得去还另一说。
“本王既然能来就能回!”淮北王会读心术似的,一副倨傲的语气。
余窈窕点点头,手指着天空问:“你可知天有多高?”
淮北王微怔,遂反应过来道:“你在嘲讽本王?”
余窈窕正色道:“科学家们研究过,这天有3000千米高,我猜着,你要是能穿了这3000千米也许就回去了。”
淮北王擡头望天,斟酌她的意图,侧目看她挑起的英眉,鼻腔“哼”了一声,阔步向前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你歧视女性。”余窈窕给他扣一个大帽子。
淮北王背着手朝前走,俯身摘了一朵小花,回头别她耳朵上道:“你挑眉不好看,像我府里的孙三。”
“孙三是谁?”
“替本王端夜壶的。”
“……”
淮北王除了吊嗓子,练功,排演吃饭外,剩余时间都在打游戏。早前余窈窕教过他玩手游,别的不会,他就喜欢玩消消乐泡泡龙这种游戏。余窈窕说,这些游戏与他智商正匹配。
余淮义炖了润肺汤给他,与他商议《獐子沟》的事。淮北王直接拒绝,没商量的余地。即不唱淮北王亦不演吕梁。
余淮义有些着急,当时接《獐子沟》就没考虑过淮北王会拒唱。他早前跟着京剧名家的时候,就是唱了《獐子沟》才一炮而红。他唱的淮北王一绝,整个戏曲界再无人敢唱淮北王。
上个月有位大人物寻来,说是要为老母亲做九十大寿,想请淮北王唱一出《獐子沟》。余淮义当下就应承了,早把淮北王不唱《獐子沟》这事给落了脑后。
余淮义嘴上长了燎泡,淮北王这里不通,他只得去问那大人物可不可以换人唱?对方秘书说的情深意切,老太太听说淮北王要出山唱《獐子沟》,老早就告知了一众票友,大家都盼着呢。
戏院里这几天都异常安静,基本没人搭理淮北王。尽管平时他也不招喜。这晚小十一端了泡脚盆过来,蹲下帮他挽裤腿,淮北王把脚伸进热水里,小十一递给他泡好的茶,一脸小心道:“爷儿,您真不再唱《獐子沟》了?”
“不唱。”淮北王从踏进戏院门就说了,此后再不唱《獐子沟》。
“爷儿,您就再唱一出呗。”小十一苦巴巴道。
“师傅去跟人回绝,人秘书明打明的说了,这会您要不唱,就是在打老太太的脸。”
“本王何时打老太太脸?”
“师傅都让瞒着您呢。这老太太有来头得很,他儿子请您给她做寿,她老早就放话到票友圈了,这会大伙都盼着她做寿那天听您的《獐子沟》呢,您说这会不唱了?可不就在打老太太的脸?这些人的脸面比普通人的命都值钱。”
“您想想看,慈禧她老人刚与八国宣战,就指望您这义和团呢,您临了说自个是个假把式?”
淮北王嫌吵吵,擡腿擦了脚,趿拉着鞋回里屋歇下。小十一急得跺脚,端着洗脚水出了屋。几个师兄蹲在院里等他,一看他脸色,各个拍屁股回了屋。
余窈窕半跪在地上分拣布草,人手不够,这些日子都加班加点的帮忙。余母过世的早,余父一面带着她生活,一面维持着垂垂老矣入不敷出的戏班子。余窈窕成绩不好,勉强读了个大专混了张证出来,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了一年决定撸袖子自己干。
余家这些年的生计,全靠余母经营了间十来年的干洗店,自余母离世,干洗店也就关了。前年余窈窕又重新开张,曾帮着母亲照看过干洗店,对洗衣的流程轻车熟路。去年又扩展了一下业务,郊外租了间小厂子买了些设备,专接酒店的布草生意。
余窈窕年龄小又长得好看,每回开着一辆破面包车去谈业务,酒店经理都不太好拒绝她。一来二去口碑做了出来,这些快捷酒店相互推荐,洗涤厂生意也逐渐转好。
余窈窕正勾兑着洗涤剂,兜里手机响了,手指夹出来看了眼,搁过一边不提,先忙手里的活。
打电话的人死轴,打一遍不接,接着打第二遍,当打到第三遍,余窈窕停下手里活,擦擦手过去接,看来是天塌了!
余窈窕赶到医院,余淮义站在绿化带前跟肇事者侃的正起劲。看见余窈窕过来,把她扯跟前道:“看看这我闺女,长得像我吧。”
“像像,一双眉毛尤其像。”肇事者连声符合。
“那是,我闺女自然长得像我。”余淮义满脸的骄傲。
“爸您撞着哪了?”余窈窕来回打量他。
“没事儿,就手腕脱了点臼,刚大夫已经帮我复位了。”余淮义活动了下手腕。
“这怎么行?得全身检查一遍。”小十一说的严重,说师傅被一辆电瓶车撞伤了。
肇事者一看就是位普通的工薪阶层,他听说要做全套检查,脸色有些紧张。余淮义摆手道:“碍啥事?我压根就没摔着,就手腕撑了下地面脱臼了。
“对对…余哥说的没错,我急着接孙子放学骑的有点着急了。”肇事者解释道。
“没事没事,你赶紧回家吧。”余淮义大气道。
“这真是对不住,回家我就把药费转给您。”
“嘛呢芝麻大点事儿,权当交朋友了,百十块钱而已。”余淮义款爷道。
肇事者连声感激着走了,余淮义看看余窈窕脸色,和稀泥道:“都怪不容易的,要是花大钱就让他拿了。”
“就咱们家容易。”余窈窕撂过一边不想提,拉他道:“我带你做套检查…,”
“真用不着,爸的身体你还不清楚?”
余窈窕也不再说,指着他嘴角的泡问:“上火了?”
“换季呢天儿干。”余淮义不在意道。
余窈窕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也不作声,领着他回车上。余淮义看她表情八成是知道了,干笑道:“这事怨我,你师哥一早就说不唱《獐子沟》了,我压根就没往心上放。哪会想他说不唱就真不唱。”
余窈窕接话道:“他不会唱的。”
余淮义讪讪道:“前个我去找他商议,就明白这事没余地了。”
“你打算怎么办?”余窈窕回头看他。
“凉拌,角儿说不唱我有啥法?”余淮义乐观道:“我以为咱院子要起死回生了,哪想是回光返照。”大半晌又道:“可惜喽,你师哥唱的哪出都不如《獐子沟》,他黄脸唱的最入心。前两年我听了回他唱的《獐子沟》,回来彻夜没合上眼,他唱的淮北王后劲大。”又反复道:“不唱可惜了。他这名字就是为淮北王而生,怎么死活不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