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雨一夜风。
老街的青石板路面上粘了一层湿答答的杨树叶。余窈窕垂头留意着脚下,担心踩到哪块微翘的青石板会溅上一裤腿的污水。一阵风吹过,路两侧的白杨树摇摆,洒下几滴残存在叶子上的雨水。
几个街坊小孩追逐着跑出来,余窈窕转身避开,果然,几道污水从青石板下泚出来,还好没经过的行人。
三婶拿着鸡毛掸子追出来,看见余窈窕,立马忘了要揍孙子,嘴里招呼着,转身回院里拉出个折叠方桌,搬出几个马扎,朝前门吼了一嗓子,依次出来几位牌友。
正好三缺一,急的团团转呢!
“正不巧,你回家也没用,你家老爷子刚蹬着自行车出去了。”三婶急咧咧道:“快坐下坐下,摸两圈你家老爷子就回了!”
“你这丫头快坐下呀,你家院里一早上就嚷嚷,你捡回来那爷儿把戏台子都拆了,拆完撂杆子跑了!”街坊李爷码着牌道。
余窈窕眼窝青浅,连着忙了好几宿,上下眼皮都快粘一块了。听到李爷的话,打起精神坐下摸两圈。
今儿好不容易抽空回来趟。大半个月都没回了。
“窈窈,你可别嫌三婶啰嗦,你赚钱也得当心点身体,你脸色比上次可差了。”
“可不是,你爹一老爷们也不懂照顾闺女,晚会给你抄个方子你回去炖汤喝,喝几次就补回来了!”
“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愣熬得清寡,让人看着心疼。生意好就多招俩人。昨儿手机新闻说哪个公司来着?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熬夜加班猝死了!”李婶唏嘘着出了张九万。
余窈窕闲转着一张牌,笑道:“最近是有点忙,已经开始招人了。”
“诶让那条街的老李去,她正要找活干呢。”三婶朝一个方向努努嘴:“她家那掌柜就是一个药罐子,前两天还说要去当环卫工呢。”
“行,我回头问问。”余窈窕垂眸看牌,扔出张东风。
李婶撮着眼暗中打量余窈窕,有心要把她说给自家侄子。余窈窕长得好,额头饱满,一双桃花眼,坐在那若不言语端庄的像个大家闺秀。可一笑起来,一双月牙眼就把整个脸盘活了。唯一有缺憾的就是学历一般,读了个普通大专。自家侄子可是个留洋的硕士。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最中意的是余窈窕能干。她十三岁就没了妈,自小跟着不着调的爹长大,持家的本事一流。前几天让人看了余窈窕面相,对方说她是个旺夫相,就是眉毛英气太重,若是修成柳叶眉,将来好驯服一些。
对,李婶抓住了关键词——“好驯服”。
她侄子的爹妈一心要找个有本事,能持家,又好驯服的儿媳妇。一句话就是——听话懂事会赚钱。
李婶心里也透亮儿,女方条件太好娶回家不好拿捏。余窈窕自小在这条街长大,除了学历一般,方方面都合意。偶尔街坊间闲聊,说起余窈窕就惋惜,公主投了个丫鬟命。
李婶心下盘算,扔了张牌道:“咱窈窈哪都好看,就是一双眉毛太英了。要是修成一双柳叶眉就更好看。”又笑道:“姑娘家要柔柔的才招人。”
三婶有不同意见,吃了张牌道:“柳叶眉都是老时候的打扮了,我就觉得窈窈眉毛好看,要是真修成柳叶眉。”努努嘴,摇摇头道:“不好看!桃花眼配柳叶眉不好看,显得妖妖狐狐媚气重,这英眉多端庄大方呀!”
“窈窈眉毛好看,桃花眼也好看,搭一块很有风度!”李爷难得参与这种话题。
“你个糟老头子懂啥好看?”李婶把气都使给他。
余窈窕眼神有点浑浊,看牌都带重影,光炮都点出去俩,自己牌都顾不上哪有心思听他们唠。
李爷是出了名的杠子头,瞪着眼正要较真儿,三婶转话题道:“老余那戏院里吵啥?大早上就看见那爷儿甩着袖子出去了。”
余窈窕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她也想要问,只是一直没插上话。
李爷来劲了,一张麻将拍的啪响:“我趴墙头听了半晌,原是要排演那《獐子沟》,老余想要窈窈捡回来那爷儿唱淮北王,那爷儿硬气不唱。老余说不唱淮北王就算了,那就唱吕梁,哟呵这爷儿也不唱,总之死活不愿唱《獐子沟》这戏。老九一听气了,呛了那爷儿两句,那爷儿一个字没搭理他,手掸掸衣服,慢条斯理的出了院。那派头那气势…,”
“你不是说他拆了戏台子?”
“哎呀这是夸张手法,事往大了说人才有兴趣听。”李爷不在意道。
“……”
余窈窕见怪不怪,这几个师兄没一个看得惯他。倒不是他盛气凌人或怎样,而是他不言语,对身边的一切不置一词。若双方发生冲突,他这种德性最恼人,往往能把对方气爆。
半年前把他从天桥下捡回来,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只说自己叫淮北王。领他去派出所备案,他果真就叫淮北王。自小长在孤儿院,七岁被人领养十岁被人弃养,十一岁被一位京剧名家带入门,前年那名家去世,淮北王也就莫名失踪了。
后又说自己是来自一千年前的王爷,余窈窕当他精神状态不对,压根没放在心上。《獐子沟》的剧情从小课本上就读了,一位臭名昭著的王爷被一代枭雄所斩杀。前者被唾弃千年,后者被歌颂千年。
他说,他就是那个被唾弃了千年的王爷,淮北王。
一片脏兮兮的树叶吹贴到她腿上,裤腿上沾了点污渍,她轻掸了下,扭头看了眼戏院子的方向。
李婶揶揄她:“窈窈,怕是你们家那爷儿又伺候不住了。”
余窈窕回过神,也懒得接话。
“嗨一听就是。”三婶看热闹道:“这爷儿整天眼珠子朝天,瞧见人也不搭理。昨个在戏院口跟他走对脸,我问他吃过饭了?他仰着头瞧都不瞧,那架势真拿自己是个角儿。”
“我妈说他唱腔好,我妈都六十年老戏迷了,她说要往回搁个几十年,这爷儿准是个挑大梁的角儿。”
“现在也挑大梁,这爷儿在戏曲界也算是个人物了。咱都别说,窈窈就是个有福气的主,顺手就能捡一摇钱树回来。”
“可不是,现在有本事的都眼睛不朝人。我兄弟家那饭店大厨就差被捧上天了,就这还三五不时的撂撂脸子。”李婶歪歪嘴,瞥着眼道:“知足吧,赶上梅兰芳那时候,老余不得俯身当个骡子似的伺候?这爷儿什么都好,就是这…”指指脑门道:“这有点不精。”话落儿,一众人符合乐呵。
余窈窕没作声,手里拿着一张六条:“自摸。”
“不玩了不玩了,得去幼儿园接孙子了。”三婶耍滑道:“先欠着下次给。”
余窈窕伸个懒腰,闲磨指头肚儿。连着下了两场秋雨,今儿天好,风轻,坐在胡同口搓了会儿,人也松散了些。
回了戏院子,大眼一扫,没几个人。脚勾了一个马扎在银杏树下坐着,刚打个盹儿,一片青黄不接的银杏叶擦过她鼻头,落在怀里。
余淮义骑着二八大梁车,唱着《武家坡》从门外回来,看见余窈窕慢慢悠悠的下车道:“诶小九跟你说了?芝麻绿豆大点事儿。”
余窈窕转着银杏叶柄,打个哈欠问:“怎么会接《獐子沟》?他不老早就说不唱淮北王了。”
“他要是不愿唱淮北王,就让他唱吕梁呗。”在余淮义看来这都不算事儿。
“艺术家哪会没点臭脾气?以前我祖师爷气不顺就往死里骂我们,我当学徒那会子…,哎不提了遭罪着呢。”余淮义很欣赏淮北王,就是余窈窕捡回来的流浪汉。
人只要有真本事,余淮义都敬着。至于性情差点就差点。人是凭真本事吃饭,又不是比性情。
“师傅,您见着师弟了吗?”小五从屋里出来问。
“他能去哪?饭点自个就回来了。”余淮义不在意道。
余窈窕转给余淮义一笔钱,“您收着,这个月又谈了几家快捷酒店,合同都签好了。厂里人手不够招聘信息也发了。”
“多请点人好,姑娘家不要太操劳了。”余淮义心有亏欠道:“你爱喝鸽子汤,晚上我给你炖鸽子汤。”
“这钱你自个赚的自个花,去商场里头买瓶好眼霜买点好面膜啥的敷敷,街上新开了一家美容院…,”
“犯不着。”余窈窕摸摸脸道:“不熬夜就行了。”这些日子熬夜的厉害,眼窝都深了。
“那我也使不着,咱“满堂春”已经开始盈利了,咱家不比以前了,你妈要是还在…,”转个话音,唱着曲儿回了屋:“晚会我就去买鸽子,爱吃啥爸给你做。”
余窈窕在河沿边找到淮北王,他端坐在石墩上,身上落了几片枯叶,看着对面一座破落的古宅。
淮北王真名不知,只因四年前唱《獐子沟》里淮北王一角而红,票友只识他为淮北王,后索性就叫了淮北王。
余窈窕看了他会儿,他没察觉,走过去脚踢踢他,示意他挪个位,他回头瞅一眼她,纹丝不动。
余窈窕也不急,斜倚着柳树打哈欠道:“这家说是晚清大富豪,朝里犯了事全家被灭门。”
淮北王挪至边沿,余窈窕坐下道:“犯不着坐边沿…,”
“男女授受不亲。”
“行。”余窈窕剥了粒薄荷糖放嘴里,她能说什么?
“本王托你查的事,你可查清?”淮北王望着她。
“资料不全,暂时没查清。”余窈窕随口应付。他托她查历史上淮北王的家眷,她早给忘脑后了。
淮北王看着老宅里的古树,没再言语。余窈窕看他侧脸,他眼皮单,眼尾有一稍疤,看人不显友善。
“这鸟儿可知这树已上百年?”淮北王盯着树上的鸟儿,它嘴里叼着东西在筑巢。
余窈窕反问:“鸟儿栖身不都选择大树?”
淮北王略顿,扭头看她:“你不信本王就是淮北王…,”话未落儿,嘴里被余窈窕塞了一枚薄荷糖。
余窈窕食指放在唇边,压低声道:“我信。”
“三年前有一位自称唐朝来的人,他逢人就说自个是屈原,最后被一个组织给抓了。”
“该抓。”
“为什么?”余窈窕不解。
“屈原是楚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