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一算,他已经到洗墨阁多久了?
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知道那是很多年之前了。那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天演宗弟子,之前就在南山待过,也知道洗墨阁的名头。
可是那么多年之后,竟然会在已经焦黑一片的洗墨阁招摇山,看到那样一张脸。
唐时的脸。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天演宗兴许这一回要无功而返了。
不,甚至可能折戟沉沙,连整个宗门都要赔进去。
回头想想,其实他也算是相当有眼力,竟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认清了形势,最后还能扬眉吐气一把。
洗墨阁那些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弟子,忽然之间全部回来,又忽然里离去。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又一件大事就这样办成了。
这些人,竟然出去灭了天魔黄角。
赵步凡真觉得,这些人不是凡人。
没有多余人参与的洗墨阁重建仪式,只是他们师兄弟几个的聚会,在后山的坟墓场上,一点也不高调。
那个时候,赵步凡就站在半山腰的山道上,看着下边,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奇妙。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是与传奇的距离很近。
没了所谓的“杜霜天”,也没了二师姐宋祁欣,剩下的人还要撑起整个洗墨阁。
唐时乃是洗墨阁的阁主,只是在赵步凡看来,洗墨阁到底谁当阁主,其实并不是什么有意义的话题。因为,整个洗墨阁也就这几个人。
唐时、白钰、欧阳俊、叶瞬、应雨,兴许……
还要加一只很奇怪的宠物?
坐在山前的大石头上想了很久,赵步凡觉得自己今天的回忆时间似乎已经到了,现在要去宗门看看情况了。
他的天赋并不高,只是够勤奋,这三百多年来,也慢慢到了渡劫期了。
只是什么时候渡劫,还不是很清楚。
自打星桥被唐时开启,整个枢隐星似乎就被注入了生机活力,转眼之间开始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现在天隼浮岛在北海极冰之地,小自在天在南海极寒之地,不过大荒之中多了一座自在阁。
大荒小荒之间的界限,乃是大小荒之间一座环形的雪山,不过那是冬闲道人刻意为了划分大小荒时,用术法借十二天阁印强行改变地貌而成的,在冬闲被北藏老人杀死,陨落之后,原本的界限就开始逐渐地消失,现在的大荒十三阁只是一个代名词,倒不像是原来那样严格了。
不管是什么修为层次的小荒修士,都能往大荒走,只是不一定能够存活。
大荒之中的竞争,一如既往地激烈。
招摇山的祝余草,正是茂盛时候,这洗墨阁这么多年来,也算是天才辈出。
这是南山人数最少的一个门派,却也是最让人机会的一个门派。
唐时当初离开的时候,在前山布置了无数的台阶阵法,有本事来到最上面敲响钟的人,就自动成为洗墨阁的弟子。多少年来,多少人慕名而来,又败兴而归。
只是难保没有那么几个有毅力的,一次又一次,接连着地来,在唐时开星桥登仙而去之后几年里,倒是来了不少的人。不顾连着十年,都没有新弟子入门。
这三百年来,因为唐时当年置顶的高标准,洗墨阁弟子在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十个。
现在门中有五名弟子,不过修为和天赋都是一等一,即便是走出洗墨阁,到小荒四山甚至是大荒十三阁,也是备受瞩目。
“赵先生。”
“赵先生。”
“赵先生好……”
来往遇到了几个人,都跟赵步凡一一问好。
“小二哪儿去了?”
赵步凡忽然顺嘴问了一句。
前面过去的弟子,是三年之前自己上来加入洗墨阁的,算是天赋异禀。他也知道门中素来有活宝之称的俩人。
一个是小师叔应雨,一个就是蛟虫小二了。
“不知道,大概又在跟应雨师叔玩笑吧?”
赵步凡心想也是,刚刚转过后山,便瞧见前面的小广场上,个子不高的应雨把一个穿着红肚兜、扎着冲天辫的小娃按在那砚壁上,“我跟你说啊,做虫子一定不能太得意,我是山,你是虫,我们俩有可比性吗?让你上去采摘七珠果你就去,再废话当心我削了你!”
“……”
赵步凡无语了半晌,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走过去,默默地转身了。
小姑奶奶是惹不起的,当初应雨跟唐时的相处模式,赵步凡也是目睹过,这个时候自然不会上去捋虎须。
小二这些年也算是混出来了,作为一只虫,他现在已经进化成蛟,本以为上次从唐时被杜霜天暗算时候死里逃生,已经是蛟生之中的大幸,正所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小二怎么说也该有后福了吧?嘿,结果他喵的,自打上了这招摇山,就被这叫应雨的疯婆子给逮住,整天这个苦力做,那个苦力做——小二表示,他喵的蛟生太艰辛了!
他都被当做苦工压榨三百年了!
尼玛的,这座山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凭什么她就敢这么横!
亿万劳工应该起来反抗,反抗,反抗!
“啪!”
应雨一巴掌抽在他脑门上,“想什么呢?跟你说话呢?你就说去还是不去吧。”
自从唐时登仙,应雨就撒开脚丫子欢快地奔腾了,没有人时不时拿刀子戳得自己满脸血,也不会有人忽然之间一笔插到你眉心里,把你钉在岩壁上,那感觉真是酸爽得不能说了。只是……
细细回想起来,到底也有几分奇怪的失落。
不过,这种情况在遇到小二的时候,就迎刃而解啦!
欺负小二,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欢快的事情啦!
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天天打呀么打呀么打小二,诶嘿~
赵步凡已经偷偷跑远,重新站在那山腰上看着那两个人,不对,是一山一蛟扯皮……
唉,人生真是艰辛啊。
“唉,人生真是艰辛啊!”
一声轻叹,忽然在赵步凡的耳边响起,这声音陌生之中带着熟悉,他愣了一下,睁大眼睛转回头,嘴唇动了许久,最终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站在他身边发出方才的感叹的人,一身青袍,眉目之中依旧时候一副淡淡模样,只是望着在下面玩闹“交流感情”的应雨跟小二。
“阁、阁、阁——”
支支吾吾半天,赵步凡愣是没有把这几个字给咬清楚。
唐时像是当年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地一笑,道:“我……回来转转……”
赵步凡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眼泪刷啦地一下就下来了,这才笑道:“阁主您回来了……”
或许是太久没有回到这里,唐时也觉得有些感叹吧?
在三十三天星域大战之后,他还要处理手上的一些事情,消失了信仰的星域,要一点一点地被他蚕食吞并,其实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情,毕竟三十三天星域之中多的是人。
但凡有人的存在,都应该信仰他东诗。
不过过程毕竟是漫长的,这样的蚕食,就这样慢慢地过去……
一晃,便是三百年。
朝着赵步凡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唐时慢悠悠地将自己三株木心笔提出来,手指轻轻一晃,那姿态宛若当年提笔惊凤游龙。
只手指一转,那通体透蓝的笔已经直直朝着下面砚壁飞去,于是蓝光破开,凝聚成一道霞光,瞬时没入应雨的……后脑勺。
这种熟悉的酸爽感啊……
应雨面无表情地带着满后脑勺的血扭过头,就看到那贱人满脸笑容,眯着眼睛朝着她招手。完全不顾小二那震惊莫名的表情,便飞扑到唐时的身前,赵步凡看她气势汹汹,吓了一跳,还以为要做什么,谁料应雨站在唐时面前,这一瞬,忽然一头扎进唐时的怀里,死死抱住他不肯松手:“呜呜呜……”
“……山,你哭可以,能不能别把眼泪鼻涕都擦到我身上……”
唐时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瞥见前山那一道白影,只能把应雨提开,“我警告你,再擦我就给你打回原型去!”
应雨更委屈了,这年头擦擦眼泪鼻涕都有罪了。
她红着眼眶道:“我这不是想你吗?”
哎哟哟哟哟,我这浑身骨头都酥了啊——被雷劈的……
这年头熊孩子就是熊孩子啊……
唐时心里还在感叹呢,正想要把地里乱跑的那扎着冲天辫的小屁孩抓过来,没成想那货一见到站在前山往这边望的是非就欢呼了一声,瞬时冲过去抱是非大腿,眼巴巴地望着。
是非是跟唐时一起回来看看的,他以前远远见过招摇山,也知道这模样,曾经背着唐时从东山过来,一路都是如此。
只是招摇山这三百年来,变化似乎也不算是很大。
乍见到小二,他几乎没认出来,想了一阵才明白,这不是当年那一条小蛟虫吗?
如今倒像是个胖娃娃……
眼见着小二朝着他流口水,是非觉出几分哭笑不得来,只面带着几分隐约笑意,取了香盒,一节万佛香,递给他。
小二先是畏畏缩缩地看了那边唐时一眼,似乎觉得现在的唐时很可怕,又像是要偷吃什么东西怕被家长发现,结果瞧见唐时只是看着他们这边,左右口水直流,也懒得管那么多了,直接一口含住那一节万佛香,朝着是非傻笑。
唐时远远地骂了一声“就会用香收买人心”!
说起来,是非还欠他一节香呢。
当年小荒十八境,那一节救命香……
只不过,说到底,哪里是是非欠他?分明是多的都还回来了……
唐时闭上眼,将双臂交错放在脑后,只信步往前面走去,招摇山的风,吹过祝余草,送来的却是七珠果的清香……
“赵步凡,去安排一下我跟和尚的住处,我在这里歇几年。”
“是。”
安排倒是不必的,只是那和尚……似乎是三百年前小自在天的是非法师?
赵步凡心里奇怪,去把唐时以前的住处给清理出来了。
回前山去看的时候,却见唐时蹲在那无数的台阶最上面,身边站着手持佛珠的是非,轻声笑道:“你说下面那个傻子,什么时候能上来?”
每天都有人来攀爬前面这墨阶,这是唐时当年设下的规矩,不上墨阶者,不能收为洗墨阁弟子,能上墨阶的人,自动成为洗墨阁弟子。
这下面的人……
赵步凡好奇,也往下望了一眼,是个看着很普通的坚毅少年。
是非道:“一刻之后。”
唐时扭头,笑了:“你怎么如此肯定?”
下面那小子修为的确不低,是非的估算也完全没错。
唐时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古怪,下面那攀爬台阶的人还完全没注意。
只是赵步凡猛然从侧面看见这笑容,冒了一脑门子的汗。
是非不语,只是看着。
他缓慢地扣动着自己手中的佛珠,面上带着隐约的微笑。
一刻之后,那弟子果真上来的。
唐时就蹲在台阶的最上面,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看这好不容易爬上来的弟子,他嘴唇一动,便吐出一句话来:“我说他,此刻到不了。”
说完,他拍拍手,起身,在这弟子即将上来的时候,一脚将人踹了下去,直摔到台阶底下。
那少年人一下愤怒极了,却听上面那青袍人闲适道:“你下去再上来,我收你为徒!”
好……
无耻……
赵步凡想想,默默地退走了。
是非看向唐时,唐时却耸耸肩膀:“一刻之内,他没到,你输了。”
“果然小人。”是非不搭理他,转身便要走,唐时上去握了他的手,却把那佛珠褪下来,掐在自己的手里。
他只道:“君子是我,小人也是我,千变万化,还是一个唐时……和尚,跟我打赌,你就没有赢过的时候啊……”
“输赢无因无果,胜负成败转头即口,何须挂怀?”
“哼,迂腐……”
他也懒得说了,将那佛珠摔在自己掌心,又往前走两步,却高喊道:“赵步凡,人呢!”
很久以后,赵步凡只在洗墨阁的本子上记下一笔:
某个不可说的人跟一个和尚回来了,只是未来的阁主明喻,第一次被这不可说之人踹下山,第二次爬上来的时候被收为徒,从此开始了他在洗墨阁水深火热的日子。
合上本子,赵步凡想到那被踹下墨阶的少年,却道:“其实是个有福气的……”
能被唐时青眼相中,可不是造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