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没说话。
唐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站在这大殿的琉璃瓦上,便能够俯瞰半个仙宫。
是非还没出现。
毕竟他是身外化身之术,消失一次,便要重新凝聚过来,还不知道几时能过来。是非这一手虽然高明,却难以与得天独厚的唐时相比。毕竟唐时是在这仙宫之中随机穿梭的……
这想法刚刚冒出来,便看到这琉璃瓦屋檐的那一头,缓缓凝出来一个影子。
是非穿着月白色的僧袍,抱着绿绮琴,也看向了唐时。
唐时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是非走上来,将那绿绮琴递给他,也没说话。
是非定然是不喜欢唐时这杀孽满手的,不过该杀的时候还是免不了。
此刻他递出琴去,唐时却没立刻伸出手来接,只是问他道:“方才那曲子是什么名字?”
是非沉默片刻,才道:“不过信手,还无名。”
一开始弹的琴曲是有名的,可在那一滞之后,便改了——随手任着自己的心意来弹奏,哪里来的什么名字?
唐时这才接那一张琴,只单手托住,想起那已经没了命,甚至被他一剑砍没了元婴的绿衣女修,道:“这是一把好琴。”
是非不说话,宣了一声佛号,便看向了琉璃殿下面。
这和尚总是不说话,唐时很想直接踹他一脚。
“看你那样子便知道你在悲天悯人了,杀人的修士那么多,也不止我一个,你哪里管得过来啊?”唐时耸了耸肩膀,将那绿绮琴收了进去。
现在还不会弹,不过以后可以学。
唐时想了想又道;“如今有杀孽,便是天道生杀孽,天道有杀孽,你又何苦逆天道?”
是非只道:“我乃佛修,不知天道。只修我道。”
这一句,却让唐时想起殷姜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来——修你自己。
还不知道谁在修自己呢,兴许这普天之下无数人,修的都是自己。
正在说话时候,远处却来了几道流光,贴着地面,从大殿外面的台阶来。
唐时回头看了一眼,想起自己离开的时候勾画的那一句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琉璃瓦顶端,站着一只青鸟,跟仙宫外面覆盖着的那一只青鸟的虚影,竟然一般无二。
此刻站在这殿上俯瞰,便能感觉出来,他们应当是在这仙宫的正殿上了。
这青鸟仙宫的布局,已经在唐时脑海之中过了无数次,此刻站在这里,便与之前那地图对上了。他道:“这里怕是正殿,我们站在上面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是非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前方有了喝问声:“前方二人,报上名来!”
唐时远远地一看,竟然是十来个散修,大抵修为是有高有低,错落地站着,停在了殿前广场前面。
这大殿周围排着白玉栏,三面都有台阶往下,乃是层层的栏杆拱卫,很像是故宫的布局。
那说话的人隔得太远,大约是看到唐时身边有个是非,所以才问了这样的话。毕竟……唐时虽然是大荒的人,但到了里面谁也不清楚。
更何况唐时不是什么散修,这人怎么进来的?又进来干什么?
这一帮来自大荒的修士,都无比谨慎。
一行十一人之中,倒有八个是大荒的散修,另外三个却都是蓬莱的散修,不过说起来——里面倒有一个人很面熟。
也不敢下去,唐时也摸不准为什么那边蓬莱的散修竟然跟大荒的散修一起走了。局势不明,还是站在上面问清楚了的好。
这仙宫之中不能使用瞬移之术,只能御剑御空,要动手,这看似很短的一段距离,已经足够唐时反应了。
他拱手报上自己的名号:“晚辈大荒藏阁地下层修士时度。”
是非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藏阁也罢了,这地下层……
地下层,大荒阁之中底层修士的聚集地——当然更底层的,是那种无法入阁的。
不过这里,便是下面几层的层主进来也只能伏低做小的,唐时一个地下层的修士,竟然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一点也不带害臊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倒真让下面那些来自大荒的散修开了眼界。
这小子,有点胆气啊。
时度的名字,在进来之前,已经有人说过了,这个时候听到大多数的散修也都清楚。
至于唐时跟时度有什么关系,即便是知道也没人会戳破。
人家藏阁摆明了要跟总阁那边作对收了唐时,他们这些个散修没必要插手。
总阁那边的事情太复杂,高等级的散修还有说话的机会,他们这边的大多都是对大荒那些个所谓的“大事”不感兴趣的。唯一的追求,似乎就是长生了。此番,若非冬闲大士神机妙算,预测出青鸟仙宫就要出现,他们兴许已经赶不上了。
裴云天乃是这一行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已经是七劫散仙,他一步一步上了台阶,看向唐时,道:“那旁边那位,便是小自在天三重天的是非法师了吧?”
不过是个出窍期的修士,却还要被裴云天尊称为“法师”。唐时心里怪酸爽的,心说这小自在天还真他妈牛,瞥了是非一眼,便听是非道:“是非不敢当。裴云天前辈之名,早有耳闻了。”
那裴云天穿着一身灰衣,看上去没什么生机,不过说话的时候却不给人死沉的感觉。
他在大荒之中也是个风云人物,如今是非说早有耳闻,也是他意料之中,不过这和尚还算是会说话。裴云天负手道:“四方台会时,是非小友到访,冬闲大士曾托天算长老传话,欲邀阁下至大荒一叙,不想如今却是裴某人在这里先遇见阁下了。只是不知道二位小友,从何处进来?”
不——其实裴云天想问的是,你们到底怎么进来的?
还没等是非说话,唐时便抢答了:“从来处来。”
他虽觉得是非不至于老实到直接说出他们俩进来的秘法,可出家人有不打诳语之说,难保是非这死和尚扯出些什么来。
还是他在这里得罪人比较好。
果然,那裴云天听了,唇边隐约便挂了一分冷笑。
不过这修真界之中,带着秘密的人何止唐时一个?旁人不愿意说,他也无可奈何。这时度,谁知道是谁呢?分明就是四方台会时候胆大包天的唐时,若他真有踹倒四方台的本事,现在也有跟他说这一句“从来处来”的敷衍话的本事。
裴云天只作不在意,道:“那二位可曾看见什么人进去?”
唐时又道:“我与是非师兄才来此处,只见各位过来,还没见到旁人。”
盯了唐时一眼,看他目光坦然,又看了是非一眼,是非也微微点头,于是裴云天盘算了一下,他们这边因为有冬闲大士的预测,所以走了很少的弯路,应当是第一个到的。
只是原本的十二人队伍,在之前过险关的时候折了三分之一,死了四个,反倒是加进来三个蓬莱的。如今……还是一起走的好……
“二位若不嫌弃,不如与我们同路。”
裴云天想着,还是笼络住是非的好。冬闲大士说了,不要轻易得罪是非,小自在天气数难测,都系于是非一身。
唐时是个没脸没皮的,虽然跟众人一起走肯定要涉及到各种勾心斗角,可若是他与是非一起走,两个人的修为毕竟还太微末,容易遇到危险。跑路是一回事,可跑得太多了面子上也挂不住。
当下唐时便悄悄拽了一下是非的袖子,却朝裴云天拱手道:“裴前辈抬爱,我与是非师兄便却之不恭了。”
是非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看他拽了一下自己的袖袍又收回了手去,也没吱声儿。
唐时纵身一跃,便跳下去了,是非直接身形一晃也下来了。
很自觉地,唐时站到了旁边去,又见到了一个熟人——这人不仅是唐时的熟人,更是是非的熟人。
东观列岛岛主连云朝二人拱手,明知道周围的大荒修士注意着,还是跟唐时是非二人说话了:“多日不见,二位小友风采依旧。”
唐时一挑眉,没说话。这连云只相对地算是个熟人,可跟唐时只能说是一面之缘,跟是非那才是真正地熟人。
是非打了个稽首,也不多话,只道一声:“连岛主。”
前面裴云天知道是非认识的人多,十年时间,足够是非将自己的足迹踏遍整个蓬莱了。
如今队伍的人数扩张到了十五人,只不过战斗力到底是提升了还是下降了,真不好说。不想那连云跟是非说太多,怕坏了冬闲大士的计划,裴云天于是笑道:“连岛主,眼看着便要进殿,不如我二人打头,带着诸位进去探探?”
连云只是五劫散修,裴云天高了他两层,原本就是大荒这边人多势众,蓬莱也不敢说什么。连云憋了一口气,走出去,道:“正合我意。若真能寻得王母血,也是美事一桩。”
又是王母血。
唐时暗自皱了眉,进来之前就听人问汤涯说王母血的事情,之前在莲池仙葫口又听说这件事,这时候还来——这王母血到底是多少人的执念啊。
他传音给是非,道:“传说喝王母血可飞升,是真是假?”
“真假参半。”是非没料到他会传音给自己,不过这王母血一事,有古籍记载是真,但现在的王母血是不是还有当年的效果,便不一定了。
感觉唐时似乎对这个很好奇,他一翻手,便有一枚玉简被他从袖中取出,那大袖一遮,却将这玉简递给唐时。
唐时抬眼一看他,便接过来,因着袖子宽大,似乎也没人注意到。
不过是非这动作为的本是低调,注意着他们二人的人自然会看到。
唐时手一捏那玉简,便感觉到是非手指留在上面的余温。
将自己的灵识沉进去,这玉简里储存着的无数的信息便钻入了唐时的脑海,他转瞬便明白了。
上古有仙神名为西王母,镇守西十一天星域,素善炼丹,尝试药万万。身修不灭仙体,体流化凡之血,心通万灵之脉。其乃星天之母父,只手能摘星辰。上古近古之交,因战败于……,身死,血洒三十三天下小三千。因其血乃化凡之血,可住小三千修士脱去凡骨,重塑仙体,遂素有“白日登仙王母血”之誉。
信息总结一下,便是以上的那些。
只是这里面有一些关键的信息,似乎被刻意模糊化处理了。
他看完了,捏住那玉简便问道:“西王母败给谁?”
之前看过了三十三天的星图,对上界也有了一定的概念,如今说出“西十一天星域”和“三十三天”以及“三十三天下小三千”,唐时便明白了一二。只是这玉简之中多存语焉不详之处,让唐时颇觉微妙。
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西王母败给谁。
还有,三十三天之中,西有西十一天,那东南北三个方向呢?最大的主星只有一个,乃是唐时自己给划分的一等级,二等级的三个,有星桥与一等级的那一颗主星相连。总不能这中间一颗一等级的主星也算在东南西北的方向里吧?对比那三颗二等级的星,位置不对,只知道西边的确是一部分的——是非给他的玉简之中,将那一处地方成为“西十一天星域”。
费解之处太多,唐时不得不问。
只是是非并没有如他所愿,将答案告诉他,而是道:“原本便是残简,玉简上的信息已经被人抹去。”
于是唐时一挑眉,却在是非伸手要收回玉简之前,将那一枚玉简揣了起来。“是你抹去的,还是旁人抹去的,我回去研究一下就知道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贼和尚,你对我总是少实话。”
“……”是非终究插不上嘴,索性闭嘴。
他继续往前走,唐时落后小半步,打着呵欠往前面走。
这里面有连着的三座殿,最前面的一座乃是门殿,没有什么东西。
那裴云天跟连云进去之后没动,只四处看了看。里面没危险,唐时跟是非也进去了。
这里明显不同于之前唐时随意穿越出去的地方,一面巨大的照壁之上挂着彩画,只一闻唐时就知道这画不简单。
众人都在看画,唐时也在看画。
在洗墨阁画卷轴的时候,唐时就已经对几乎所有的水墨种类一清二楚了,可眼前这画却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水墨。
唐时不知不觉地走过去,只觉得这画比例苍劲,若不管这画中的内容,倒是一副好画。
只可惜,偏生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任何人都要注意它的内容。
这乃是一幅海图,只是海底喷射出了炽热的岩浆,几乎将整个海面全部染红,而画面的远处,却还是烟涛微芒的宁静模样。撕裂的图景,对比鲜明的颜色,说实话——除了在晏回声那画裳之上看到过这样大胆的用色之外,唐时不曾见过谁敢用这样的配色。
太大胆了,也太另类了。
在看到这图的一瞬间,便觉得海风扑面而来,同时炽热灼烈的气息也喷涌而出,几乎要将人身体之中的血脉也蒸干!
唐时震骇于这样的威力,知道是要中招,便连忙闭上眼睛,同时是非喝道:“画中藏术,莫看!”
这才有反应力慢的醒悟过来,连忙闭上眼睛转过身来。
唐时一口血呕出来,便染红了整个下唇,他恶狠狠地揩了干净,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便看到众人已经转过了身,不敢面对这一幅图了。
这海图有鬼,里面藏着术法,只要一看,体会到这画的可怕,那锋锐笔力之中透出的意境便能够刺伤人的眼睛,又透过眼睛而侵蚀人的识海。
其术何其诡异,又何其惊人?
唐时这震骇的心情还没来得及调整过来,便感觉到自己身边窜起了一道火焰。
一名大荒之中四劫散修竟然直接倒在了地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就被他身体内部冒出来的火焰给烧了个干净。
众人见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对背后那图画顿时充满了一种恐惧与敬畏。
这画是何人所画?竟然有这样大的威力?
不管怎么说,也是四劫散修了,不过因为看这画,便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一时之间,大荒之中认得他的修士都唏嘘感叹起来。
大荒之中的修士忽然折了一个,让裴云天再次心塞了起来。
毕竟这一次,进入仙宫之中的蓬莱的修士便占据了大多数,大荒只是在这一个队伍里占据优势,剩下的别的地方都是蓬莱的人,只要他们路上再撞见任何一队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心塞的裴云天没有露出任何一样,一拂袖,卷起一道风,原本是想要将那倒霉修士的储物袋收起来,没想到竟然连储物袋都烧没了。原本只是在感叹那修士倒霉的裴云天,面色一下就变了。
周围还没多少人注意到裴云天这动作,唐时眼尖,也瞧见了。
“到底什么火,连储物袋或者储物戒指也能烧没了?里面的东西……”
“储物袋和储物戒指都是空间法宝,一个物件一个空间,空间法宝没了,里面装着的东西便自动地进入空间裂缝,怕是找不回来了。”裴云天解释了一句,不过也赞同唐时道,“这火焰,很是可怕。”
下意识地,唐时便要抬头来思考,可这一抬头,便头皮发了麻。
他张口便要说出什么,却发现已经说不出来了。
在他看到那殿门上面悬着的一面镜子的时候,便像是被定住了。
原本他还是要说话的,如今戛然而止,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众人甚至跟着他抬起头去,便瞧见了那镜子,裴云天几乎立刻便觉得不对,只是阻止已经迟了,看向那镜子的人不在少数,只这一瞬间,烈焰焚身,于是灰飞烟灭!
一眨眼,又没了三个修士,两个是大荒的,一个是蓬莱的。
之前还好好的,一进入这前殿便连着折了四个人,只剩下十一个——裴云天暗恨自己托大,转眼看向唐时,却发现唐时竟然没事。
按理说,唐时的修为最低,定力也不大好,可现在……
目光一转,裴云天看向了是非,便瞧见是非的手盖在唐时的眼前,而他自己却直直地抬眼,看向了那一面堪称是夺魂的镜子。
修佛之人定力最好,也不容易受邪魔外道的影响,如今巍然不动,倒是让人羡慕。
只是是非心底,远不如众人所见那样镇定。
唐时眼底一片烧灼,只觉得那烟火气息几乎钻进他眼底,难受得六流出泪来,他几乎怀疑自己要被灼瞎眼,可感觉是非盖住自己眼眸的手掌,似乎颤抖了一下,他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是非不回答,只是看着那镜子。
镜子悬挂在殿门上,却恰好将他们背后那一幅诡异的海图照入他们的眼中,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
试想一下,他们进殿之后第一眼便要去看那海图,知道海图有鬼之后必定转身或者闭眼。这之中,只要有人转身,再顺势一抬头,便能看到这一面镜子,自然也能看到那镜子上的海图,其用心,何其歹毒?
这样心思狠辣的布局,分明是要对这进殿之人赶尽杀绝。
发现这一点的,不止是非一个,都觉得脊背发凉。
一个白胡子老头捏了捏自己的胡须,道:“三千六百年前,绝无此镜。”
裴云天本想赞同,可忽然觉得不对,一回眼,看到那是大荒之中的一名修士,只是——大荒之中何曾有人在三千六百年前进入过仙宫?
二话不说,裴云天劈手出去便是一掌,“你是何人?!”
那说话的老头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都怪一直口快,没顾及到他现在的身份,仓促之间露了马脚,不过现在也不拘这些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依仗什么冬闲大士的预测了。
那老头身形一变,手在自己脸上一抹,竟然成了之前抢唐时十年磨一剑的那大能散修,“唉,如今的小辈们,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裴云天的脸色,忽然难看到了极点。
而是非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一直盯着那镜子,镜面之中的海图早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便已经改变了。
海图被从中间撕裂,转瞬之间出现一只手,将那海图弹成了乱溅的碎片。而后是非听到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却是张狂无比,又有一分得意:“算来算去,赢的还是吾。这一局……”
“什么声音?”
唐时耳边嗡鸣,却将那声音听了个大概。
是非手指间一动,一道金光弹而出,便将那镜子击碎,危险终于解除。“你能听见?”
他放下了手,唐时眼前一片阴翳,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有个人影在前面晃动。
唐时皱眉,妈的,半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