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关距离妖魔道所在之地并不很远,一日多的路程也就到了。领命后,裴无寂再无二话,也并没有暗中做什么手脚,真的带着自己昔日手底下的心腹去截那传说中的武圣后人。
姚青见了,多少有些复杂。
毕竟这些年来她也算是见证了裴无寂如何从一介飘萍般的小子爬到如今这高高在上地位来的。心计是有的,本事也是有的。武功方面虽然欠缺了不少,可他十五六岁才习武,已经是慢了寻常人很多,能练到眼下这程度,必定下过了不知多少苦功夫。
只可惜,到底是做错了决定。
“我这一次的决定,你怎么看?”
沈独大约是看出了姚青浮动着的心绪,只从座中站起来,走到孤月亭的边上,打量着周遭的山与云,声音淡淡地问。
姚青斟酌了片刻,摇头道:“您做这决定,也算是为了裴左使好了。既有了第一次作乱,他手底下这些人都是他的得力干将,一则贼心未必能消,二则有前科在前也不会再为妖魔道尽心尽力,说到底是留之无用。此次若能让姓顾的教训他们一番,或许也能削减他们的力量。如此一来,断绝了裴左使再作乱的底气,自然也杜绝了再有这种事的可能,您也就不必考虑再处置他了。”
说到底,姚青还是觉得沈独对裴无寂有些不一般的。
只是沈独听后却是笑了。
她哪里能知道他与顾昭是什么关系呢?
顾昭的武学在天下也是一等一有名的,虽未必能打得过他,可带着一干人等要对付裴无寂及他手下那些人,自不在话下。
可以说,去的人九成都要死在那边。
但这件事也是沈独不会告诉姚青的。
听了姚青的猜测后,他沉默了片刻,眸光一转,只瞥见了另一头山道上走来的崔红,于是没有再多言,只道:“你猜得也算有道理。但顾昭此人性情诡诈,一如你所言绝非什么好相与之辈,让人多注意外面有什么消息吧,有事素来禀我。”
“是。”
话说到这里,姚青便知道自己可以退下了。
只是行礼完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目光一抬,才看见了在旁边等候的崔红,一时间竟是微微怔忡了片刻。
间天崖的孤月亭是一条长道,一块一块石头凿出来的,此刻崔红就站在最下头,云气在他身后滚动,身上的衣袍是远山苍翠的颜色。
她看过去时,崔红也在看她。
两人走近却又都彼此无话,各自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便擦肩而过。
崔红顺着那长长的石阶登上了孤月亭,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沈独笑了一声,道:“还以为你不会主动来找我了,没想今日还是等来了。”
“道主纵观天下,总是料事如神的。”
崔红面容微微一僵,抬首来只瞧见沈独负了手,从亭侧走了下去。
更前面就是悬崖峭壁上一条险峻的独道,真正的“间天崖”就在那险路的尽头,是此地风景最佳之处。
印象里,那似乎也是沈独最喜欢待的地方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沈独还是老道主的独子,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去那边待着。若寻常时候找不到人,去那边总能看见。
往常没有深想,可如今望着沈独背影,一个埋藏已久可在昔日并没有引起他的关注的问题,忽然就悄悄地浮了上来——
年少时的沈独总是怯懦的,为什么总要待在间天崖?
既然怯懦,从孤月亭到间天崖这一段险峻的道路,他又是怎么跨过去的?
“其实当年,最觉得我不能成事的,便是崔红你了吧?”仅有尺余的悬崖窄道上,沈独步履从容,仿佛踏在平地上,“如今我做到这地步,我总觉得,你心里该是惊讶的。”
惊讶是真有的。
确切地说,沈独在这十年间做的一切事情,都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以至于在这十年间,崔红总在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人。
但到了今时今日,又觉得并没有看错。
他跟在沈独的身后,修为功力都不如沈独深厚,所以步履间透着几分小心,说话也一样:“当初人人都觉得您懦弱胆怯,过于仁善,当不得大任。属下也一样。时至今日,您却做了很多比旁人想象的极限还要狠辣、也还要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属下看着您长大,的确觉得意想不到。可属下的想法并未改变,纵使这十年间好像已经变成了大魔头,可人的本性不会变的。妖魔道由您掌控,并非一件好事。”
“啪嗒……”
脚步微微一停,下方窄道上的碎石子被踩中,跌了一块下去,穿破了下方重重的云雾,眨眼便没了影子。
沈独侧转过身来看崔红,面上没有半点笑意:“所以你至今认为,东方戟比我要好,是吗?”
东方戟。
这名字真是好久没在间天崖上听闻了。
从沈独登上妖魔道道主之位的那一天起,这个名字就成为了禁忌一般的所在。谁若不小心提起,动辄责骂惩罚,渐渐就没人敢提了。
可如今,却是由沈独自己说了出来。
这一瞬间,崔红是有几分恍惚的。
他甚至觉得时光倒回了十年前,沈独还是那个说话怯懦腼腆的少年,在他上面还有个名叫东方戟的师兄,行事张狂大胆,偏又机敏睿智,妖魔道道主应有的本事与心机他一样不差,其对道中的兄弟们也很好。
只是这幻象仅仅持续了刹那,便烟消云散。
老道主与道主夫人都没了,东方戟也被沈独打成重伤,远遁天涯,十年没回过妖魔道了……
“当年他重伤逃遁,离开了间天崖。外面的人都说他是被我打死了,可你我皆是清楚的,那一天晚上他还有一条命在,硬凭着自己在道中深厚的根基逃出了生天。”
沈独凝视着自己脚下的深渊,声音如云气一般缥缈。
“我与他自来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崔红,你怎么敢叫裴无寂与他牵线搭桥,还要反我?”
呼啦……
下方深渊里的狂风忽然席卷而来,吹得沈独那一身颜色深重阴郁的衣袍鼓荡,妖异邪祟的十六天魔图纹里藏着几分平静的杀机。
崔红想过,沈独性本聪明,迟早会从种种蛛丝马迹里猜到一点眉目。可他以为当日寒绝顶上他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便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此事一笔揭过了。
谁料今日提起,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这一时间,他竟然回答不上来,素来灵光的脑子更无法及时为自己找到一个足够能说服沈独的理由。
沈独便定定地看着他,挑了唇角:“若你不是崔红,不是看着我长大,从小被我叫一声‘叔叔’,在你刚才回答不上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从这上头扔下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深渊底下是什么样?”
“属下不知。”
崔红垂在身侧的手指,到底是悄然握紧了。
面对如今的沈独,他远不能像当初那样从容了。因为眼前这人喜怒不定,说说笑笑杀人的时候实在不少见。
沈独见了他这般戒备的模样,也不在意,只是重新抬步,顺着这狭窄得一错步就会掉下去的绝道,往那边的绝崖上走去。
一面走,一面说话。
“这深渊下头是一片幽谷,堆满了朽坏的白骨。既没有草木,也没有鸟兽,有的只有一汪清水,几只毒虫,还有一部《六合神诀》……”
“……”
六合神诀?!
原本这只是一番最平常不过的话,甚至就连这四个字跟在他话后面,也是轻描淡写的,好像与前面的“清水”“毒虫”没有两样,可在听清楚的一瞬间,崔红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一下就炸开了!
间天崖下这一片深渊,从来都是妖魔道处理尸首的地方。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来往的商客,或者攻上妖魔道的正道弟子,殒身于此。
可从来没有一个活人知道下面是什么样。
也许有人活着掉下去,可他们从没见过这人再活着从下面爬上来。
若人间有森罗地狱,那崔红所能想到的,也莫过于此渊了。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此刻,身为妖魔道道主的沈独竟然开口就描述了间天崖下是什么模样,还提到了六合神诀!
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一下就冒了出来。
崔红能想到的,只有十二年前,年少的沈独失踪了整整三天,就连间天崖上都找不见他人,急坏了妖魔道上所有人。
直到三天后,混乱中的众人,才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回来,一身褴褛狼狈地出现在寒绝顶上。
他笑着跟人说,他是贪玩,走丢迷路了。
老道主气得厉害,还打了他,并吩咐他亲传的弟子东方戟看好这个师弟……
那个时候,同样年少的东方戟,是什么神情呢?
崔红竟觉得自己一下记不清了。
他抬起眼来,只看见沈独已经站到了绝道尽头那一片平坦而突出的山岩上,炽烈的日光从高处照落下来,让他的脸色看起来与少年时一般苍白。
*
“前面不远就是永嘉关了,此地乃是我们回蓬山所必经之地,消息已经传出,道中怕不很安定,先停下来修整一番吧。”
平坦的官道,正好进了一片平坦的峡谷。
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上的顾昭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身后众人停下,自己则先翻身下了马。
那一脸病容带着几分怯懦之态的娄璋就跟在他后面,似乎是平日不大会骑马,所以从上面下来的时候,动作笨拙,两腿都还在打战。
他后头还有不少人在悄悄打量他。
这些人里没几个是蓬山的弟子,大多都是先前一道去天机禅院围堵妖魔道道主沈独的时候聚在一起的。
顾昭在“发现”娄璋的时候,就冠冕堂皇说了一堆什么匡扶正道的话,为了防止武圣后人为歹人劫走,所以诚邀天下同道一同护送。
谁又能拒绝三卷佛藏的诱惑呢?
这可是武圣后人!
尽管眼下是被蓬山第一仙顾昭保着,可焉知他日会是什么发展?众人未必都能有染指佛藏的机会,可假意保护一路跟着,为自己的门派探听点消息,他们还是做得来的。
所以才聚成了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
一路上他们都在观察这一位名为“娄璋”的武圣后人,轻易就能察觉出这人手无缚鸡之力,且身体实在病弱,简直跟当年的陆飞仙如出一辙。
眼下看他下马时这不济模样,不少人都心生不屑。
但看轻的同时,心思也都活络了起来:似娄璋这样不中用的身子,怕是即便拿到了佛藏也没本事修炼吧?那到时……
人与人不一样,心思自也各不相同。
顾昭解下了系在马鞍边的水囊,走动这深谷幽涧旁边,弯了腰打水。苍青色的衣袍与那清澈的泉水相映衬着,举止之间都带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只是在弯腰那一瞬间,他眉头已微微地一蹙。
日前在益阳城里与沈独一言不合竟然交上了手,还因为那龌龊淫邪的一念之差被对方一剑插穿了肩膀,于他而言已是这些年来少有吃过的大亏了。
旁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却是清楚的。
沈独这王八羔子下手自来极狠,更不用说当时还是被他触怒,这一剑顶多算留了他的命,却不算是留情。
垂虹剑虽非神兵,可也锋锐异常,造成的伤口极深,这几日来偏又连续赶路,连个疗伤复原的时机都找不到合适的。
想到这里,他眼底便多了一层阴郁。
只是在起身后回首向众人看去的时候,这一层阴郁便散了个干净,反倒映着周遭碧水青山,有种不染尘的干净。
有人坐下来,开始议论天机禅院里那档子事儿。
“真是那大魔头做的吗?”
“这还用说?全天下除了这心狠手辣、嚣张跋扈的魔头,还有谁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是啊,听说那慧僧善哉还为此事所累呢……”
“哎,你们说事情都闹得这么大了,那三卷佛藏是不是真在沈独手里啊?”
“这就说不准了。”
“天机禅院是一个字没提佛藏,我琢磨着这事儿不是很对劲啊。会不会是佛藏已经丢了,可那帮秃驴怕天下责难,不敢声张啊?”
“有可能。”
“但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嗐,你们想得这么费劲干什么?喏,顾公子那边,武圣后人可在呢!只怕不日就带他上不空山拿武圣他老人家留下的武学精要,届时真相不就大白了吗?”
……
众人的议论细细碎碎的,都被顾昭听了个清楚。
但娄璋却没去参与,他没出声,一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样子从一旁走了过来,站到了顾昭的近处。
顾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娄璋似乎有些怕他,可念及近日来有关于三卷佛藏的传闻,还是带着几分疑虑地开了口:“少主,现在人人都说那沈独已经盗走了三卷佛藏,我们……”
“旁人议论是旁人议论,是与不是,还要等等看。”
其实顾昭心里也未必是没有疑虑的,可他与旁人不同,因为他与沈独之间还有关于佛藏的合作。
若沈独已经盗走了佛藏,何必还要大费周章与他在武圣后人这件事上面合作?
且他在他面前是评价过善哉的。
原话是,“你我二人一起上,兴许打得过”。
要知道沈独这种人向来都是眼高于顶的,没几分真材实料要想得到他半分的承认,简直难如登天。
可他给了善哉这样高的评价。
这证明这叫善哉的秃驴一定跟厉害,且让沈独吃过了大亏。
如此,以常理来论,凭沈独的本事,是怎么也不可能从这样一个善哉的手中盗走三卷佛藏的。
顾昭这般思量着,想起他与沈独约定的事情来,又抬首看了看那日头的位置,掐算了一下时辰,目光微微闪烁,只道:“只要他依约派了人来劫你,那佛藏想必便不在他手上。”
娄璋听后,若有所思。
对少主与沈独之间的关系,他只觉得不很能看懂,毕竟他不是通伯,更未与少主有过太多的接触。只是那一日在益阳城的深巷里,不该听的话,他也是听了一耳朵的……
但此刻人多眼杂,到底不敢多问了。
一行人在此地盘桓修整片刻,过午便重新上路,待往永嘉关去。可没想到,还真应验了顾昭先前所说的话,才刚远远瞧见永嘉关的影子,前面官道上便忽然出现了一群手持刀剑的不速之客!
霎时间,人影如飞!
来劫人的竟个个都是高手,在他们进入这一段路的片刻后,已前前后后将他们围拢,封掉了所有人的退路!
众人大惊失色。
唯有顾昭勒马在前,墨笔精绘似的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唇边竟浮上几许隐隐的讥诮。
啧,沈独可算是舍得了。
这一回被他派过来送死的,竟是裴无寂那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