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原来和她一样,都是不肯轻易信人的人。
青檀忍俊不禁,朝着岸边吹了声口哨。张夼接到信号,扔来一条绳索,铁钩勾住花船,往岸边回拉。
李虚白负手站在船头,看着灯笼倒印在水中的光影越来越近。
青檀柔声道:“今日多有得罪,你不会生我的气,明日不来找我吧?”
李虚白只说了个“不会”,踏上石板,阔步离去。
张夼打发了两个歌姬,走到青檀身边悄声问道:“怎么样?他说了吗?”
青檀目送李虚白俊逸高挑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张夼大喜,“快说给我听听。”
青檀漫步走上河堤,见前后左右无人,方才说道:“他的确有武功。那夜在青天塔外和我交手的人就是他。”
张夼吃惊地倒吸了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上去秀气文弱,一推就倒,没想到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青檀笑了笑,秀气文弱一推就倒都是装的。不过,克己复礼倒是真的,脸皮很薄。
“他负责取信,所以我们被困在京城的那三天,阿宝娘投递的那份仙人状没被取走。”
“他只负责取信?那背后的操纵者是谁?”
“夷微。”
“夷微?”张夼吃了一惊,“在朔州榷场大败北戎骑兵的那个夷微?”
“对,就是他。”
张夼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怎么会是他呢?夷微不是自称墨家传人么?怎么摇身一变又成了青天塔上的神仙?”
青檀失笑,“他从朔州来到幽城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你不觉得仙人的做派,和夷微很相似吗?”
“夷微在朔州榷场大败北戎骑兵,是替朝廷立了大功,但是他既不求名利,也不要封赏,用面具遮挡真实面容,不想暴露身份,夷微也显然是个化名。取自《道德经》,视而不见名曰夷,搏之不得名曰微。”
张夼点头,“不错,他以仙人的名义断案也是同样不求名利好处,他难道是个圣人?只做好事不留名?”
青檀自嘲道:“大约是我是个贪财好色的凡人吧,我无法理解他的做法。不过,据李虚白说,过几日我们就会知道夷微是谁,一切都能搞清楚。”
“会不会他是敷衍你的说法?”
“不会。”
“你为何这么肯定?”
青檀不知不觉笑了笑,“因为我觉得,李虚白应该了解我的个性。如果他敷衍我,我不会放过他的。”
张夼担忧道:“他以前假装毫无武功,如今已被你挑明,还会假装怕你么?”
青檀笃定道:“他隐藏内力,就是不想被人发现身负武功。所以他暂时还是会乖乖听话,以免我揭穿他的秘密。”
张夼期期艾艾道:“阿檀,今日这些事,我如何对江头儿汇报?”
青檀停步看着张夼,犹豫道:“川哥,我还没弄清楚,我阿姐和仙人状到底有什么关系。我担心告诉师父,师父如实上报给御前司。”
她看着河水,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姐,不论如何,我都要尽力保全她。”
“我明白,人之常情嘛。”张夼拍着胸脯笑了笑,“你放心,川哥是个讲义气的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心里都有数。”
青檀拱手道谢:“谢川哥体谅。”
“谢什么,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送。”
张夼摇头,“你戳穿了李虚白,万一夷微知道想要灭口呢?”
青檀正色道:“川哥,我说错了,我除了阿姐,还有个亲哥呢。”
张夼噗嗤笑了,“阿檀你要是在江头儿跟前嘴也这么甜,也不至于穷嗖嗖的没钱花。”
青檀自我检讨,“我这个人有反骨,他越是抠门我越是想刺激他。”
就像李虚白越是躲她,她就越想逗弄他。
林氏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一天之中的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吃过晚饭便早早睡了。
青檀站在母亲门口,闻见从门缝里飘出来的一股药味儿,心里很是难过。一旦母亲离世,她便只剩下莲波一个亲人。这些年她替江进酒做了很多事,每次都倾尽全力,不惜代价。但是这一次,江进酒的封赏,和莲波的安全相比,太轻了。无论如何,她要保住阿姐。
青檀默思片刻,径直走到莲波房前,轻轻叩了叩门,“阿姐,我回来了。”
门内响起细微的脚步声,莲波打开房门,不由一怔,“你怎么穿着男装?”
青檀笑了笑:“春信楼人多,我担心被人看见说闲话。”
莲波莞尔:“怕人说李虚白的闲话?你还真是替他想的周全。”
青檀打趣道:“远远比不上姐姐对沈大人的那份心。”
莲波嗔道:“好端端的提他干嘛。”
青檀坐到火盆边的凳子上,轻声道:“好,今夜不提沈大人。我们聊一聊夷微吧。”
莲波正要坐下,听见这个名字,动作微微一顿。
青檀开门见山道:“阿姐不肯告诉我的事,我从李虚白嘴里问到了。他承认他就是去青天塔取信的人。”
莲波一脸吃惊,仿佛不相信李虚白会说出真相。
青檀道:“其实我早就怀疑李虚白,但是一直没有证据。今日张夼从楚定坤身上找到了两枚银针,所以我才逼问出来一些实话。”
莲波定了定神,“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夷微才是幕后主使。阿姐,夷微到底是谁?”
既然李虚白都说了,莲波也不必再隐瞒。她迟疑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手下有个人名叫青鸟,通常都由青鸟来传话。”
青檀问道:“青鸟你也没有见过?”
“没有。他会让常笑传信给常福。”
“李虚白说,过几日夷微就会露面,届时一切都会弄清楚。”青檀担忧地看着莲波,“虽然我不明白夷微为何要突然自曝身份。但他一旦自曝身份,和他相关的人,都会一一浮出水面。包括阿姐。”
莲波很意外,“他说夷微要出现?”
青檀点点头,恳切地劝道:“阿姐,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阿爹报仇。现在阿爹的仇已经报了,你及时抽身还来得及。在夷微自曝身份之前,我们一起想办法把你撇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卷进去,你就算不考虑自己,难道不想想阿娘的身体?”
提到林氏,莲波的神色开始松动。
沉默半晌后,她看向青檀,“我的仇还没有报。”
“我说的是,我亲生父亲的仇。”
青檀震惊到失语。难道她和莲波不是同一个父亲?
莲波抱歉道:“我不是刻意要瞒着你,是阿娘不让我说出身世,一来是为了保护我,二来,她把我当成亲生女儿,所以也让你把我当成亲姐姐。”
她竟然是爹娘的养女?青檀震惊的程度远远大于知道仙人就是夷微。
“我原来的名字也叫连波。”莲波用手指在桌上划了一个“连”字。
“我父亲叫连鹤,是个雕版刻字的工匠,心灵手巧,能在一颗米上雕出重瓣牡丹。因他技艺精湛,善于微雕,被官府征到钱引务。钱引务里所有工匠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家探亲,他很疼爱我,每次回家都给我带回他平时亲手所雕的物件。我最喜欢的是一枚核桃,上面有八仙过海的图案,栩栩如生,精美绝伦,可惜离开益州老家的时候,没有拿走。”
“洪英四年,益州发生一起震惊朝野的钱引案。知州李修林勾结钱引务的官员,盗出专用褚纸,私印伪制钱引,为了毁灭证据,李修林纵火烧了钱引务,近百人被烧死。事发之后,李修林畏罪自杀,妻子悬梁自尽。”莲波缓了口气,“那场大火里,只有两个人没死。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陆平。”
青檀心里一惊,“陆平?聚鑫银铺的那个哑巴?”
莲波道:“他不是哑巴,是被呛坏了喉咙。他逃出生天后找到我娘,说李修林夫妻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人灭口,我父亲也没有死,被囚禁在生死海。我娘担心被牵连,带我连夜离开益州,去莲城投奔常福。常叔是我父亲的同门师兄,也是好友。到莲城后不久,我娘病故,阿娘收养了我,为我改名莲波,其实那时你已经出生,她收养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无后。”
说到这里,莲波眼圈泛红,“阿娘对我的恩情,我此生都难以回报。”
青檀默默伸出手,掌心盖在她手背上,紧紧握了握,“阿姐,即便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也会把你当成亲姐一样对待,这些年若不是你照顾阿娘,我也不可能再见到她。我答应过阿娘的话,不会反悔。”
“我明白。”莲波回握着她的手,“我并不是不信任你,故意骗你。而是因为你的风喉身份。我要救出我父亲,李虚白也要为他父母洗冤昭雪。如果江进酒上报朝廷,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青檀一怔,“李虚白的父母?”
“李虚白就是李修林的儿子李琎。宋鹏飞是他父亲的门生。”
青檀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联。
“你一早就知道我是风喉,是谁告诉你的?”
“青鸟。”
青檀困惑不解。她在朔州寻找夷微是替江进酒办私事,独来独往,没有和当地的风喉组织联系过,也没人知道她的风喉身份,青鸟是怎么知道的呢?
青檀问道:“夷微为什么要帮你救出你父亲?”
莲波道:“他没有说缘由。我怀疑他也和当年的钱引案有关。我父亲肯定是重要的人证。”
“他打算怎么救出你父亲?”
莲波道:“他也没有说。但是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他有没有提过生死海?”
“提过。是朝廷在耳孔山设的一座监牢,一些犯了死罪的人本该处死,但又有天下无双的独特手艺或本领,或许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所以朝廷不舍得杀,就一直关押囚禁在生死海,一直到死。”
青檀不忍心打击莲波,耳孔山的监牢之所以叫生死海,是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出来。
活着的人是不可能离开那里的。
夷微要怎么才能从一座守备森严堪比天牢的监牢里救出连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