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鸿一寺后山的三棵松下新添了一座坟。
小山挪走了以前的那块碑,给母亲重新做了墓碑,刻上谢小山这个名字,旁边就是谢小水。
她们说过,山水相依,永不分离。
谢云深给两人倒了酒,低声道:“你们放心,阿宁以后有我照顾。”
“师父,你说反了,以后是我照顾你。”
谢云深一怔。
小山烧着纸钱,认认真真道:“你没儿没女,老了还不是我照顾你呀。师父你要不想连累我,就赶紧的娶妻生子啊。”
当着晏听潮的面,人到中年的谢云深实在是有些尴尬。
他扭脸对着“谢小山”“谢小水”控诉,“你们瞧瞧这丫头。”
小山接过他的话,“对啊,我就是让我娘瞧瞧我有多厉害,让她放心。我不会被人欺负的,我嘴巴又厉害,脑子又聪明,武功还高。”
谢云深又好气又好笑,心道:是的,这小丫头不用担心,尤其是嫁给晏听潮,就更不用他担心了。
祭拜之后,三人从郊外回城。
马车路过铜雀街,突然发现路人纷纷跑出店铺,朝着远处张望。
晏听潮喝停了马车,站到高处一看,只见东北方狼烟滚滚,似乎是起了大火。
谢云深昨日在贤王府门口守了大白天,对那一片地方很熟,不禁道:“似乎是贤王府?”
晏听潮和小山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贤王府戒备森严,奴仆成群,就算不小心走水,也能及时扑灭,不至于烧的这么厉害。
回到晏家,晏听潮立刻派晏七去打听消息。
半个时辰后,晏七回来禀告,说从王府里传出来消息,白夫人谋害贤王府的两位小公子,让两位小公子染上了鬼痘,单太妃发现后,将她关起来打算报官,白夫人见事情败露就点了火,要和太妃同归于尽。
小山一惊,心想单敏仪会不会被火烧死了?
晏听潮忙问:“王府伤亡如何?”
“王府里乱成一团,都在救火,暂且还不知道。”
“如果单敏仪被烧死,也是天意。”谢云深道:“她作恶多端,也该遭到报应了。”
小山打趣:“师父你可是谢菩萨啊,怎么也说出这样的狠话。”
谢云深正色道:“恶人不死,好人遭殃。”
小山心里有点纠结,说不清单敏仪是被火烧死好,还是过了年被抄家灭族更痛快。
吃罢午饭,谢云深启程回神剑庄。小山送走他后,晏七那边又打听到了贤王府的最新消息。
大火终于扑灭,单敏仪和两位小公子都烧死了,除此之外,死的还有白夫人和太妃身边的几位贴身女史。
小山默然不语,白夫人已经死了,不可能会放火。
那几位贴身女史全都是身负武功的高手,居然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她们当真那么忠心护主?别人她不知道,可落英绝非如此。
她是单雪洲的人,因为知道了那些秘密,还在担心单敏仪会杀她灭口,一旦王府失火,单敏仪被困,她应该借机跑掉才对,怎么还会拼死去救单敏仪呢?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转身对晏听潮道:“白夫人明明早就死了,不可能是她放火。只能是单敏仪授意,有人把这个消息放出来。”
晏听潮道:“你怀疑单敏仪没死?”
小山眸光一紧,“我干娘会诈死,单敏仪难道不会么?”
晏听潮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出去一趟,你在家等我,哪儿也不要去。”
他这一趟出门,直到夜色降临才回来。
无秘楼里亮着灯,小山居然等在他的房间里。
室内地龙烧的很暖,红炉银炭温着一壶酒,梅香和酒香氤氲交缠,将寒风冷意都挡在外头。
小山一人独坐灯下,在自斟自饮。
晏听潮看着灯下美人,笑微微问了句,“周姑娘,你当真是千杯不醉?”
小山一手撑着海棠色的脸颊,一手冲着他举了举杯,“我长这么大,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不多喝一点太可惜了。”
晏听潮莫名心里一软,小姑娘前头十几年可真没有过过好日子,东躲西藏,易容乔装。
他走到她跟前,“晏家有的是好酒,够你一辈子喝的。”
“是吗。”小山淡淡笑了笑,谁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喝呢。
“你出门这么久,去干什么了?”
“去做了一件事,明天再告诉你。”
小山偏头打量着晏听潮,发觉他比平时的眼睛更亮了一些,于是也更多了一份柔情脉脉的味道。
“你酒量如何?”
晏听潮低笑:“我酒量不错,不过从不吹嘘自己千杯不醉。”
小山给他倒了杯酒,“那咱们再喝几杯,看看谁酒量好。”
晏听潮知道她今日心里很难过,所以才想找个人喝酒。她不善于倾诉,只会掩饰自己的真感情,习惯了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他什么都明白,所以陪着她痛痛快快的喝了几杯之后才柔声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以对我说出来。”
小山默然半晌,轻声道:“我习惯了。以前根本没有人可说。”
“以后有我,听你说。”
她眼眶发酸,微微低了头不想让他看出来异样,“我的确很难过。干娘不在了,段叔叔也不在了。”
“你还有我。”
“对。”小山郑重的点点头,用慢到几乎一字一顿的语气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晏听潮低下腰身,仔仔细细看了看她,“你当真没事?”
小山轻轻摇头,“一会儿你要是问我,干娘给我的私房钱存在那个票号,我要是告诉你了,那就说明我醉了。”
晏听潮笑了,“看来你这爱财的程度也不比我弱。”
“不,我可你大方多了。”小山擡眸望着他,“不过,就算你抠门爱钱我也觉得你很好。”
晏听潮闻言一笑,从身后拿出来一个匣子,小山打开一看就怔住了。
“这是我祖母留下来的两只凤钗,是太后赏赐的,说给她的两个孙儿媳做见面礼。”
小山被华美精致流光溢彩的凤钗惊艳到不知如何形容,果然是宫里的东西,美的让人窒息。
“让我看看你戴上这只凤钗好不好看。”晏听潮擡手将凤钗插入她的发间,眸光盯着她的脸,一瞬不瞬,直看的她脸上发热,不由低声呐呐道:“当然好看啊。这么美的凤钗谁戴都会好看的。”
“还是周姑娘最好看。”
“晏公子你惯于骗人。”
“此心可鉴。”
“你以前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美不美?”
“我忘了。”
小山笑嗔:“你骗人。”
“当真是忘了。退亲那么多年了,小时候也见面极少,我很少在家。”
小山脸蛋贴在酒杯上,好奇的问:“她是不是大家闺秀?是不是琴棋书画都会?”
晏听潮没回答,抽出她手中的杯子,“我不喜欢大家闺秀,我喜欢会武功的小娘子。”
小山噗嗤笑了,心里又甜又乱的,“骗子。”
“当真。”晏听潮正色道:“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又无意功名,那些大家闺秀除了看上我一张脸,未必肯嫁我。”
小山哼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觉得和你平等,没有高攀。”
“你的确是高攀了,我比你高了这么多。”晏听潮笑微微的用手比划她的头顶。
小山噘着嘴,反手一撑,坐到了桌上,“现在是你高攀了吧。”
“那可未必。”他搂住她的腰,吻住她,将她压弯在自己的怀里。
“兮兮。”
她呢喃了一声。
“有我在,我会一辈子护着你,不让你伤心难过。”
“我也会护着你。”
晏听潮一怔,怀里的小姑娘,突然擡起头,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她明显喝多了的模样,一双水雾雾的眼睛,迷迷瞪瞪的望着他,缱绻之意无声而起。微微启开的唇被他捉住,含在口中,一股清冽的酒香和少女的甜香,混在一起,令人眩晕迷醉。她堵上了他的唇,手慢慢从他的腰间滑下去,解开了他的腰带。
他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哑了声低问,“你确定?”
她没有回答,只是更深的吻下去,无声的确定。她想用一场沉沦来淹没所有的哀伤。
他不再犹豫,将她打横一抱,进了内室。
地龙烧的很暖,恍若初春,帐里更是春暖无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些已在脑海自动演练了千万遍的动作,根本不用试练。
红烛摇曳,直到一支燃尽。
小山趴在他肩上,乱成云团的秀发,湿了一缕,挂着她的唇角。
晏听潮用手指轻轻挑开,然后指腹从她唇上划过去,“本想问你疼不疼,再一想你没有痛感。要不,再来?”
“住嘴。”小山脸红如血,作势要捶打他,就在拳头碰到他胸口时,突然以迅雷之势,连着点中他的几处大穴。
晏听潮震惊到半晌才出声。
“你要做什么?”
小山望着他,眸光无限情深却又无限果决。
“我要去一趟扁舟岛。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我欠你太多,本就已经还不清了,不能再拖累你。”
晏听潮皱眉,深吸一口气。小山一看他要强行运功催开穴道,急忙再次一挥手,点了他的昏睡穴。
红烛摇曳,兽首香炉里残香袅袅。
小山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低声道了声“对不起”。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指尖刮过他下颌的俊美轮廓,“我本来不想和你这样,可是一想,万一我死了,岂不是很亏。再说你聪明过人,武功也高过我很多,如若不是这样,我永远也没机会能偷袭你,制住你。”
她遗憾的叹了口气,“有些话,我本想你清醒的时候说给你听。可是我又担心,我这一去就永无归期,那就只能在奈何桥边等上几十年才能见到你,再说给你听。可是,万一那时候你身边有了娘子,你成了别人的夫君,我也没有机会再说。想来想去,也就只能现在说了,只可惜你听不见。”
“我从小就□□娘教导着不要相信任何人,要小心提防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秘密。她虽然死活不告诉我原因,可是我亲眼见到我养父一家人被杀,我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一旦暴露可能就是死,或者是生不如死。我时常会做噩梦,梦到我也和养父一样被人杀了,所以我只有拼命练功,只有演戏作假,这样才能活下去。”
小山歉然笑了笑,“我心里没有情情爱爱,带着面具活了十八年,习惯了伪装自己,习惯了撒谎,不信任任何人。第一次见面我就骗了你,我只是想要利用你,去找我干娘,去解开我的身世之谜。”
“如果我知道后来我会那么喜欢你,我就不会骗你,不会利用你,我应该不认识你才对,这样你就不会有危险和麻烦。”
她顿了顿,唇角露出一抹迷茫的苦笑,“不,我又舍得不认识你。我真是矛盾。”
“如果我没有这样的身世,没有这样的秘密,我一刻都不会犹豫的和你成亲,我才不管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什么地位悬殊云泥之别,我就是要嫁给我喜欢的人。可惜,”
她遗憾的轻声叹息,“可惜,我身负这么多仇恨和恩情。我原本打算支开干娘和段叔叔,让他们去杭州,然后远走高飞,度过余生。我自己去复仇。可他们却抢先一步,替我杀了单雪洲。我没有机会再报答他们,这是我此生最遗憾的事。”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去扁舟岛,你一定会陪着我,一定会拼死保护我,就像在苗神谷那样。我不想你也像干娘和段叔叔一样,挡在我的前面,万一你有什么危险,不,我不能再添更深更痛的遗憾。”
“我不能让你有危险,我不想让你再替我去承担。你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管闲事的人,被我拖累着陷入这件事里,我心里一直很抱歉。”
“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可我不后悔。干娘说她这一生很值,我也是。”
她无声的笑了笑,“我有最好的娘亲,最好的干娘和师父,我还有最好的,你。”
“如果我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嫁给你。如果我死了,你就再娶一个,我不会怪你。”
所有埋在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就算是死,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起身离开,打开了水光阁的大门,走进无秘楼。
曾经她和晏听潮一起在那个铁门里发现了战傀的名单和地图,她亲眼见到晏听潮将两样东西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她拿出发簪,拨动铁门夹板中的机关,咔哒一声,把门锁撬下来,取出了藏在门里的防火密匣。
打开密匣,里面放着一沓纸,但却不是地图,也不是战傀名单,竟然是许多银票和地契。
她又急又懵,这里面的东西呢?晏听潮什么时候取走了?
“你是不是要找地图?”
晏听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小山周身一震,半晌都没法动弹,不会吧,她明明点了他的穴啊。
“原来你不仅会骗人,还会施美人计。”
小山无奈的站起来,慢慢转身,心虚的望着他,“你没有被我点中穴道?”
晏听潮很自大的回答:“像我武功这么高的人,就算是睡着了都会醒着第三只眼,怎么可能被人偷袭。”
“你方才是装的?”
“对。”晏听潮走到她面前,“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不落的都听见了。”
小山脸色涨红。
晏听潮望着她,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正经表情。
“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一开始也没有对你坦诚,我也骗过你。你不用对我惭愧,也不用对我抱歉。”
“我的确是不愿意管闲事,不愿意操心,很烦勾心斗角,更讨厌惹是生非。我只想做个有钱的闲人,可是,如果是你的事,就不是拖累连累,所有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小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了水气。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单敏仪即便诈死躲去了扁舟岛,也没有机会能逃出海。有人给李总兵写信举报扁舟岛有反贼藏匿,还附送了一张地图。此刻李总兵应该已经带人去剿匪。所以,你放心,单家欠的血债都会一一偿还。”
原来他都知道,他都替她去做了。他今天出门办的就是这件事。
是感动,还是激动,她不清楚,只是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晏听潮抚去她眼下的水迹,柔声道:“你再也不用担心不怕疼的秘密被人发现,再也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再也不用演戏作假,从此,你正大光明的做周宁兮,我带你游遍名山大川,江河湖海。”
是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她用力的眨眼睛,把放在眼眶里的泪珠清掉,这样才能看清他的脸。
百看不厌的一张脸。
晏听潮指了指那个防火的密匣,“没有办法,所有的家底都给了你。对你不好,我怕日后会流落街头,穷困潦倒。你也知道,我最爱钱了。”
小山忍俊不禁,“我才不信,你这个骗子。”
晏听潮擡起她的下颌,吻去她脸上的湿意,“明明是你骗我,骗了心又骗身。”
小山羞恼的捶他,被他捉着手抱进怀里。
“周姑娘,你不是说我小气抠门么?我把全部家底都给了你,连自己都给了你,你可有话说?”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我以后不叫你晏貔貅了,我叫你晏小水。”
晏听潮果断拒绝:“这名字太土,我不要。”
她含泪而笑,“不要也得要。”
“你叫小山,那我就叫小水,我一辈子围着你,永远不分开。”
那是谢小山和谢小水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