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深一开始是气得牙根隐隐作痛,这孩子一点不知道体谅长辈的苦心,就知道顶嘴擡杠出难题。再然后是左右为难,到底要不要给这孩子说她的身世,她知道后,恐怕嫁人的事想都别想了。
听到最后,却是心口一阵一阵发热,这小孩一身正气,胆大心细骨头硬,没有长歪,自己对得起故人之托。
谢云深对自己的徒弟也一样了解,脾气上来了,那就是个小倔驴子。
思前想后,算了,还是说吧。不然今晚上也甭想安生。
“阿宁,我不仅是你的师父,也算是你的舅舅。你娘和你干娘都是我的妹妹。”
周小山没想到和师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骤然一惊。
“她们不是结拜姐妹么?”
“对。我们并非亲兄妹,都是同州的乞儿,父母死于战乱,无家可归。我比她们大两岁,尚且记得自己姓谢,她们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
提到过去,谢云深心里酸涩难言,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转头去拨了一下灯芯。
“我们三人一起讨饭,因年纪小,经常被年长的乞丐打骂欺负。每次你娘都让我们两个先跑,她殿后,因为她天生没有痛感,不怕疼。她说她不怕挨打。后来我们三个结拜成兄妹,我给自己取名叫谢小甲,她们就跟着我的姓,叫谢小山,谢小水。”
谢云深貌似云淡风轻的说起三十年前的旧事,脸色平静,瞧不出来感伤难过,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往事,只怕是带进棺材里也忘不掉。
时隔多年哪怕他早已成为江湖上人人敬慕的谢大侠,夜里做梦,他依旧还是端着碗要饭的谢小甲,为了不挨打,为了一口吃的,东躲西藏,拼命奔跑。
“我身为男儿,还比她们年长,应当保护妹妹。所以我决定去学武,再也不让别人欺负我们。当年镇守同州的将领名叫沈千里,他家练武场的墙脚有个狗洞,我就每天躲在狗洞里,偷学武功。”
“师父去沈家做客,无意间发现了我。他见我有练武天分,又能吃常人之不能吃的苦,便要收我为徒,带我回神剑庄。我高兴万分,问师父能不能带妹妹同去,师父说神剑庄门规森严,练武又苦,并非女娃的好去处,便留下五十两银子,托付沈千里的夫人给她们找个绣坊学门手艺,日后也好养活自己。”
“临走时,我和她们约定十年后来接她们。可是十年后,北戎犯境,我和师父赶到同州,沈将军战死,绣坊毁于战火,无人知道她们的下落。”
“我在同州苦苦找寻了数日,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们了。直到有一天,有个自称谢小水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来神剑庄找谢小甲。”
谢云深声音有些哽,“即便二十不见,我也知道那是我的妹妹。因为这这世上知道我曾经叫谢小甲的人,除了师父只有她们俩。”
周小山第一次知道自己娘亲叫这个名字。
“干娘为何给我取了和我娘一样的名字?”
小山记得干娘送她到神剑庄时,说周宁兮的名字以后不能再用,免得被仇家找到,重新给她取名叫周小山。
“她给你取名小山,是想提醒我,这是小山的女儿,我要记得当年的兄妹之情,记得小山当年对我们的好,让我对你视若己出。”
谢云深叹道:“其实她不用这么做,我也会对你视若己出。我们虽然不是亲兄妹,可比血脉至亲还要亲。你永远都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能吃到王老催做的那样一顿饭,也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
小山黯然道:“那我干娘没有提过我爹是谁吗”
谢云深摇头,“没有。”
“我娘呢”
“她说你娘下落不明。我要和她一起找你娘,她也不肯,她说这件事她会去做。”
小山不解,“她为什么不肯?”
谢云深道:“以我猜测,这和她不告诉你身世是同一个原因,是为了保护你我,不想让我们卷入其中。”
小山:“我不能置身事外。她让我来找你,就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承担所有。”
谢云深道:“你知道她现在何处?”
“若我猜得没错,她应该去了扬州。所以我打算和晏师叔一起去扬州。”
谢云深叹道:“她的易容之术已经天下无敌,几次来见我,我都认不出来。直到她叫我一声大哥,说她是小水,我才知道是她。她现在必定换了一张脸,换了一个名字。你确定能找到她?”
小山十分笃定,“除了我,大约世上没人能认出来她。”
纪柔嘉当了她整整五年的亲娘,在周家那个小院子里朝夕相处,日夜相伴,没有比小山更熟悉纪柔嘉的人了,哪怕她再怎么易容,小山也能认出她。
谢云深看她一脸固执,无奈的笑了笑,“你决心已定我也不拦着你。”
其实是拦不住。
“不过还好,有你晏师叔在,我倒也放心。你去了扬州,有干娘的消息及时写信来,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师父能替你做主的你只管开口。”
小山点头,“我会的,师父不是外人,还是我舅舅,该用的时候绝对不省着。”
谢云深哭笑不得,小丫头这嘴皮子算是被她干娘给彻底带歪了。
“希望你早日找到你娘,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谢云深眼眶有点泛红,“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
小山忍不住问:“我和她长的像么?”
谢云深微微摇头,“眼睛倒是很像,不过她眼珠略灰,大约有异族血统。”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苦笑,“我们小时候都是叫花子,整天脏兮兮的。直到师父把她们送到沈夫人那里,沈夫人让人给她们沐浴更衣,我才知道原来两个妹妹模样都生的很好。尤其是你娘,我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娃娃。”
周小山撅了撅嘴巴,“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居然不像她。莫非我爹是个丑八怪?我随了我爹?”
谢云深又好笑又好气,“胡说,你长的也不丑。”
小山还在遗憾,“可还是没我娘好看啊。”
谢云深懒得理她了,从内室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你干娘放在我这里,让我替你保管。如今你也大了,自己拿着吧。”
盒子里是仿着长命锁的样式打造的一条金链,但坠子并非是长命锁,而是一只以金片雕成的小舟,舟上还刻了一个“单”字。
小山拿着娘亲给她留下的唯一宝贝,琢磨了小半宿,也没琢磨出,这个“单”是什么意思,这只小船又是什么意思。
寻林的事情一结束,晏听潮自然也要尽快回返扬州。
吃过早饭,谢云深便带着白一麟和周小山去揽月楼,让白家父子再叙叙话,顺便把周小山托付给晏听潮,请晏听潮多加关照。
晏听潮笑吟吟道:“七师兄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山的。”
“师叔人特别好,还说每个月给我零花钱呢。对吧,师叔。”周小山笑得可爱无害。
当着一屋子的人,晏听潮不得不笑眯眯的点头,心里咬牙,鬼丫头真是猴精猴精的。
“找师叔要什么零花钱呢,师父给你便是了。”谢云深一脸羞愧,赶紧打圆场。
“师父的钱还是留着娶师娘吧,晏师叔是天目阁阁主,财大气粗的,给我点零花钱,还不是手指缝里漏点毛毛雨。”
周小山压根不缺钱,她就是存心想让抠门精肉疼。
晏貔貅一脸冷漠的无视掉死丫头幸灾乐祸的表情,扭头对卓青峰辞行,并邀他来年春天去扬州小住。
卓青峰道:“你回扬州刚好路过京城,不如和白堂主一起走吧。”
晏听潮喜道:“那太好了。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夏县,预计要耽误个三五日。”
白少荣面露难色,“怀善堂杂事缠身,我得尽快赶回去。”
卓青峰忙道:“那就让云深送你回京。”
白少荣笑了:“我这么大一个人,何需人护送?多谢掌门好意。”
卓青峰执意让谢云深送他回京,因为白少荣没有武功,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对怀善堂也不好交代。
谢云深回去收拾行李,晏听潮和周小山先行一步下了山。到了寄存马车的客栈。晏听潮取了马车,吩咐车夫上路,前往京城。
周小山愣了下,恍然大悟,“阁主谎称要去夏县,是不想和白堂主一路走?”
晏听潮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神剑庄到处都是人,白堂主又住在揽月楼,李云照如果想见白堂主,必定要等他离开了神剑庄。”
“阁主想知道李云照到底和白堂主有没有勾连?”
“你还挺聪明的。以后出门我就带着你,顺便也可以破了某些不堪的传闻。”
“什么不堪的传闻?”
晏听潮懒懒道:“说我喜好男风。”
明白了,晏七从小到大的跟着他。
周小山不怕死的问:“那阁主你……喜欢晏七么?”
晏听潮一字一顿的咬牙,“我看你是真的、想要、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