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裴云旷召见了商雨和使臣,在御花园再次设宴,三品以上官员系数参筵,隆重热烈,以示两国修好之意。而司恬身为女眷,由皇后招待,在内宫另设宴席。
商雨原本在兵部供职,与朝臣极是熟稔,筵席之间气氛融洽欢和。
酒过三盏,商雨对裴云旷道:“皇上,这一味喝酒也没什么意思,我们仓谰有个习俗,叫赌酒。”
裴云旷微笑:“怎么个赌法?”
“就是比射箭,谁输了谁喝酒。上回武考我输给了展大人,心里有点不服,今日想再与他比试比试。谁输了谁便饮酒一坛。”
群臣哗然,一坛!
裴云旷蹙眉一笑:“仓谰王这赌的有点大,输者饮三碗即可。”
商雨笑声爽朗干脆:“好。”
立刻有内侍上了三只金碗放在商雨与展鹏的面前。展鹏抽了抽嘴角,暗暗纳罕,这小子,自己可没招惹他。
裴云旷派人取了弓箭来。
商雨与展鹏离了筵席,站在阶下。
裴云旷笑问:“两位想怎么比?”
展鹏谦逊的赔笑:“下官没意见,请仓谰王决定。”
商雨呵呵一笑,取了弓箭拉了拉弦,眼神微微一眯,笑道:“不如就射那边的一盆黄荆吧。黄荆谐音黄金,也讨个发财的好彩头,能从黄荆的那空隙之中穿箭而过,算为赢者。”
群臣纷纷回头看去,那盆黄荆放在数丈开外的一座小桥栏杆之上,造型古朴秀雅。两只粗枝交缠一起,再分两岔各自伸展,中间果然有个铜钱大小的空隙。
群臣纷纷含笑附和,裴云旷也颔首同意。
因仓谰为客,展鹏礼让商雨先请。商雨对展鹏笑了笑:“不如今日我先干为敬,等会儿,展大人可要手下留情。”说着,他竟先端起碗来连喝了三碗酒。众人对他的豪爽瞠目不已。
商雨拿起了弓,搭上一枚羽箭,他的臂力惊人,一张弓拉如满月,众人屏住呼吸,万众目光凝于他的手指之上。
他猛的一松手,微微的一声铮声,箭破空而去,众人目光紧随,却惊呆了!
那箭气势如吞云雾,隐挟风雷之声,竟然径直刺中了左相的咽喉,左实秋连一声呼叫都未发出,便倒在了地上。黄荆在他身后数丈安然无恙。
筵席之上一下子静如死寂。谁都不曾想过会是这样!风云突变只在弹指之间。
裴云旷猛然站起,厉声道:“大胆裳于昊!”
商雨似是没听见裴云旷的呵斥,他轻轻放下长弓,揉了揉眉头,低声道:“我输了么?好,我认罚喝酒便是。”
举起金碗,将内侍新添满的三碗酒一滴不剩的喝下,然后摇晃着身子笑道:“皇上表哥,我可是认了罚。”他醉意醺然的眸子,竟是一派坦然无辜,似乎刚才的一幕不过是一场醉酒之梦。
众人这才反映过来,早有人带刀侍卫将商雨和随从围住,顿时轻松愉悦的筵席剑拔弩张起来。
众人都在等裴云旷的一句话。
裴云旷目光如炬,盯着商雨,半晌只说了一句:“裳于昊喝醉了,先将他送到西暖殿看着,等他酒醒来再说。”
后宫宫宴虽然只招待司恬一人,却也是隆重非凡,司恬只觉得不自在,有点如坐针毡的味道,因为她毕竟和清平公主身份有别,后者又是裴云旷的皇后。
两人客气闲聊了几句之后,清平公主微微笑道:“司姑娘,听说你和仓谰王已有婚约?”
司恬应道:“是。”
清平公主浅笑盈盈:“仓谰和大梁联姻,好象已是约定成俗了一般。算起来,可是有许多往例呢!前天,太皇太后听闻仓谰王来朝贺,还对本宫说起此事呢。”
她顿了顿道:“她老人家说,云意公主和仓谰王年岁相当正是合适的一对。唉,她老人家最喜欢撮合年轻人。”
司恬心里一动,莫名的紧张起来。
“本宫也觉得仓谰王和公主很合适,去向皇上提起此事,皇上却说你已经和仓谰王定亲了,颇让本宫意外。”
司恬隐隐觉得不安起来,径直看着清平公主,她的神色好似很是遗憾。
清平公主又道:“本宫和太皇太后都觉得云意公主和仓谰王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所以,司姑娘若是愿意,本宫可以在本朝为你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司恬心头一跳,她这是什么意思?
“司姑娘可以考虑考虑。”
司恬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清平公主的意思明显是说,她的身份并不配商雨,和仓谰联姻的应是云意公主,她占了公主的位置,如今清平愿意高擡贵手,给她另选一门合适的亲事,她应该主动退了和商雨的婚约。
这样的好心,她无法领情。虽然心里气恼暗生,却又碍于情面不能表与颜面,那种委屈和烦郁快要将她的心肺堵实了透不过气来。她原本也是大家闺秀,虽然家道中落但多年的家教与修养,骨子里天生的傲气都让她无法接受这份好心和施舍。
她沉默着,美丽的容颜带着倔强之色,不卑不吭却不置可否。场面有点僵。清平公主有些不悦,没想到她一个贫女居然如此不好说话。
突然,一个内侍匆匆走了过来,在清平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清平公主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她看了一眼司恬,冷冷道:“仓谰王方才酒后失手,将左相射死了。”
司恬猛的一震,站起身来。
怎么会?他酒量她是知道的,他的箭术她也是知道的。酒后失手,只有一个可能,她立刻想到了原由,即感动他的心意,又埋怨他的莽撞。瞬间,她的后背和额头,手心都是湿湿一片。
清平公主道:“司姑娘,你先在这里等消息吧。”
“皇后娘娘,民女想先告退去见见刘重刘大人。”
清平公主略一沉吟,对身边的内侍道:“你将司姑娘带到畅春园,请刘大人过来一趟。”
司恬拜别清平公主,随着内侍卫到了畅春园,心急如焚的等着刘重。今日他一定也在国宴之上,具体是怎样的情况,他一定知道。
一刻钟之后,刘重匆匆前来,不及她开口询问就说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到底是酒后失手还是故意,眼下谁也不好说,只看皇上的意思了。皇上说他酒后失手便无事,皇上若是他是故意,只怕这两国之间的修好算是一场泡影,这可是仓谰先挑起事端。”
这其中的厉害她来时路上已经想到,此事可大可小,她立刻就想到了裴云旷,此刻唯有他,才能将此事抹平。可是他已不是安庆王,她已经不能随意见到他。
刘重道:“皇上没有当场发作,想是心里犹豫,不知道怎么处置才合适,他不是臣子,是他国之君主,事关两国关系与长远,皇上必定不会轻易决断。眼下,他被皇上留在西暖阁醒酒,且看皇上怎么处理吧,你安心等待。”
她如何能等的下去。她急声道:“姐夫,我想见他一面。”
“皇上派兵把守着西暖阁,就是他带去的那些使臣也一并留在了宫里。”
她咬着嘴唇,喃喃道:“那我,想要见见皇上可成?”
“这个,皇上已不是安庆王,他是大梁的帝王。你去求他,只怕也是很难改变什么。”
司恬泫然若泣:“姐夫,你总让我去试一试。”
“那好,你随我来,不知皇上可愿意见你。”
刘重领着她往干明殿而去。到了殿外,刘重让她先等候在外,内侍通报之后,他进了殿中,半晌之后,他走出来,对她点头到:“皇上让你进去。”
她长吸一口气,低头走进干明殿中。
她没有擡眼看裴云旷,进门就长跪在地上,大理石的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幽深的兰色,点缀着妩媚的桃花。她将额头放在手背之上,情急焦虑,抑制了一路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被吸在地毯之上,倏忽无踪。
裴云旷从龙案边站起身,居高临下,只见到她漆黑的秀发如一团墨云托在云袖之上。她身着一袭淡紫色的衣裙,颈下和袖口加了一圈雪狐的毛边。领口和袖口都绣着小小的白色缠枝梅花。他心里一动,想起那夜雪中问梅,她回的那几句话。他心里某个地方再次破土而出了萌芽,似是经了严冬而吹进了春风。
他走过来,虚虚一扶,她却没有借力起身,只是微微擡头。
她脸上明润的水痕和眼中的波光潋滟让他心里有了微微的醋意,如今她再不是为他流泪的人,她的眼泪是为了别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是他的至亲,是他的盟友,也是他欣赏的对手。上午的那一幕,惊心动魄,始料不及。他不得不佩服商雨的那一箭,计谋与勇气同存,料中他的心事,拿扭着分寸,一击而中,让他无从下手处置,为难犹豫,很是头疼。
她清眸如水,不说话,只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只用眼光倾诉。她知道她什么都不用说,他自然知道她的来意。
裴云旷注视着她,沉默了片刻才道:“朕知道你为什么来。朕也的确为难,他射中的若是一个普通的宫人也就罢了,可是左实秋是大梁的丞相。你让朕怎么做?”
她低声道:“皇上,他只是喝醉了。”
裴云旷苦笑:“司恬,他酒量如何,你知、我知。他为什么射杀左相,你知、我知、他知!”
她心里重重的一沉,开始紧张。正是因为她知道商雨为什么这么做,所以才更加的不安和担忧。而裴云旷也知道其中的原由,他会怎么处理?
她擡起头来,大胆说道:“可是,皇上也一心要除掉左相不是么?”
裴云旷毫不否认:“是,我是想除掉他,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眼下,我刚登基不久,朝廷局势需要他的支撑,他的门生党羽甚多,一时半刻我还没理清,还有用到他的时候。抛开这些不说,商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做,我若裁定为酒后失手,又怕朝臣不依。我若说他是故意,又会不利于仓谰与大梁的关系。他真是给我出了难题。”
司恬低声道:“皇上,既然这事牵扯到两国关系,皇上更应该裁定是酒后失手。”
裴云旷眯起眼眸:“这一年他倒是有长进了,知道怎么让我为难,让我拿他束手无策。”
司恬忙道:“他心里一直敬重皇上,闻听皇上登基连着几日为皇上挑选贺礼。他也知道皇上心里很想除掉左相,所以才会这么做,他不单是为我报仇。”
裴云旷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如此了解他?”
“是,我知道他心里所想。”
她的这句话带着和商雨心心相映的意味,让他有点不舒服。
他上前一步,蹙眉问道:“你可知道我心中所想?”
司恬缓缓摇头,眼中的担忧和慌乱清晰明了,笼罩着她的明眸,如空蒙山色,江上烟雨,激起了他压抑沉埋的旧日不甘,久违的渴望席卷而来,明知不合时宜,仍想最后一搏。
他双眸深邃,语气低沉:“司恬,时至今日,我仍然想问你那句话,你想想再答,可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