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安静的舱房突然陷入了更为深广的寂静之中,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一记重锤击中了我的心扉。
他白衣胜雪,容颜如玉,修长干净的手中托着一张白绢,上面是世间最普通的一种食粮,却是眼前最珍贵的东西,胜过所有的金银珠宝,权势富贵。
这不是馒头,是活下去的机会,是生命之源。
他现在,要让给我。
我无法描述自己内心的思潮翻涌,或许人在饥渴交加,生死存亡之际格外的脆弱善感,眼泪悄无声息地涌出眼眶,簌簌的掉在了馒头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抹去我脸上的泪,轻笑:“加点盐水更好吃是么?”
我也不想在他面前流泪,但眼泪无法止住。泪眼朦胧中,他白色的身影,恍惚如一缕云烟,半真半幻,若即若离。
我忍不住问:“是因为我长的像她,所以不想我饿死么?”
他笑了:“生死关头,还在计较这些么”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因为,这比生死对我都重要。”
我也不想这样冒酸气,不想这样纠结,不想这样钻牛角尖,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都快死了,还顾什么形象,就把心里一缸子醋都倒出来淹死他好了。
他没有说话,突然将我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他一直是个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人,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好似施展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把我和他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这样的拥抱让我动容,我推开他,哽咽着问:“你为何不吃?”
“我不饿。”
“你是神仙么?”
他一本正经地思忖了片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嗯,半仙吧。”
我:“”
我清了清嗓子,打算来个醋漫金山,“话说”
他定定地看着我,露出一个温柔宠溺,好整以暇的笑靥,“你说。”
他掌心里的温度灼热了我的肌肤,眼中亦是灼热的一片赤诚,我避开他的凝睇,说:“我想要的感情,很简单,我是他的唯一,他也是我的唯一。不是一份代替,也不是一份怀念。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不要求你忘记过往,我只是不想成为一枚怀念的棋子。”
他正色道:“灵珑,你不是她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你自己。”
“我和她长的太像,或许你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因为她而喜欢我。”
“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
“什么办法?”
他举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这里有一颗属于你的相思珠。”
我猛然一怔。
他定定地看着我,明澈的眼眸熠熠生辉。“你说,我有太多秘密,你从未走进我的心里。现在,我把心打开给你看。”
“别胡说。”我震惊不已,慌乱地想要抽出手掌,他却紧紧握住不放,“我是认真的,不是玩笑,我相信你的医术。”
他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明澈的眸中盈满坚毅决绝。
“不,我不要。”
他从腰间拿出一枚匕首,一字一顿道:“若要打开你的心结,只有打开我的心。”
我大惊失色,抢过他的匕首,不假思索往窗外一扔。
“噗”的一声轻响,我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好似心里那个重重的结也随之抛到了水中。
他扒着窗框叫道:“那匕首很贵啊!是秦始皇的宝物!”
我忍俊不住:“才不信,少来讹我。”
“赔我的匕首。”腰上一紧,被他从背后抱住。
我忍着笑:“不赔。”
他的唇贴到我的耳边,“那除非你说,我的就是你的,你是我的。”
我撩了撩头发,“这什么拗口的句子,我不会。”
“那我教你。”他顿了顿:“口对口的教,可以么?”
我大惊失色,“不可以!啊呜”
可惜体力悬殊,最终反抗无效,于是被狠狠地教导了
半晌之后,容先生扶着我的腰身,深情款款地问道:“学会了么?”
我真心地说:“学点东西真是太不容易了。”刚才的那个深吻,腰都被弯折了。
他很有成就感地勾唇一笑,笑靥魅惑迷离如一抹月光,我看得心尖一荡,忙错开了视线,再多看,难保我不会失控,主动要求学点什么。
“天色晚了,你早些睡。馒头你收好,接下来的几日会很苦,熬过去就好了。”
我点点头:“我只要一个。剩下的你拿走。”
“你担心我?”
“你若是饿死了,我们怎么去寻十洲三岛?”
“你放心,我不会死。”
我恶狠狠道:“你若是死了,我第二天就会忘记你。”
他笑了:“好狠的心。”
我将馒头包好,放在他的怀里。
“早些睡吧。”他温柔地笑笑,开门离去。
我怔立了片刻,关窗时却发现,那个绢布包还在我的桌上。
我握在手里,眼眶慢慢热了。
解开了心结,这一晚我睡得十分甜美安稳,但醒来的一刻,无情的现实便摆在了眼前。
玄羽每日都对着苍天悼念,这日清晨,上天终于发了善心,竟然落了一场雨。
容琛带着众人将船上所有的能盛放水的器物都找出来,储存了一些淡水。
船上的人就像是快要干死的禾苗,经历这一场雨,又活了过来。有了这些雨水,又多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昶帝坐在舵楼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海面。四望皆是一望无际的海,不见一点的绿色。唯有蓝天白云,偶有海鸟飞过,表示时间并非停滞在这一片无极的海上。
原本弹指而逝的时光,在焦虑中苦苦煎熬,终于挨到了第六日。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天。过了今日,将会没有任何食物。船上的气氛压抑的可怕。
昶帝让向钧把馒头切开,每个人只发了一片薄薄的馒头片和一小杯淡水。然后吩咐神威军下海捕鱼。
容琛道:“陛下,大家饿成这样,又没有工具,就这样下海捕鱼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向钧斜了一眼元昭,“世人都说神威军勇猛如天兵,他们也一向自视甚高,不把我们御林军放在眼里,我想区区饿了几顿,神威军还不至于连捕个鱼都不成吧?”
这句带着嘲讽的话,顿时惹来了神威军的怒目相向和反唇相讥。
连维怒了,嘶哑着嗓子道:“陛下为什么不派御林军下海?”
连维的话如同点了一把火,神威军忿然叫嚷起来。
“老子饿的头晕眼花,那有力气下海捕鱼。”
“还没等捕到鱼,老子先葬身海底了。”
“神威军的威名是打仗杀出来的,不是捕鱼捞来的!”
“他们不服气就来打一架。”
向钧冷着脸拂袖而去。
元昭抬手打断了众人,无奈地说道:“大家捕到鱼才能有东西吃,就当是为了我们自己。”
说完,他率先跳下了海,几十名神威军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下了海。可惜,人人都是空手而回。这一番下海,不仅没有捕到鱼,反而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他们躺在甲板上,筋疲力竭。
昶帝背负着手走到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淡淡道:“这便是名扬天下的神威军么?”
元昭面色冷了冷,躬身道:“陛下,神威军是军人不是渔夫。”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元昭顶撞昶帝,但不是为了自己。
昶帝面露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护着他们,那你就省着自己的口粮分给他们。”
元昭抬起头来:“臣一定会与他们同生共死。”
昶帝冷笑着拂袖而去。我清晰地看到元昭身后的神威军,眼中露出了杀气。他们都是从修罗场上厮杀出来的人,绝境之中,最能逼出人性的恶。
我跟着昶帝回到了房间。
向钧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馒头。
“陛下请用。”
昶帝皱眉:“朕不是让你把馒头都切成片么?”
向钧一脸恳切恭敬,弯着腰身,毕恭毕敬道:“陛下万金之体,怎能只吃一片馒头。”
“朕只吃一片,朕也会和大家同甘共苦。”
昶帝看上去很倦,省着力气不欲多说,只挥了挥手让向钧退下。
向钧的脸色僵了僵,欲言又止,终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馒头,躬身退了下去。
昶帝的举动让我有些意外。
“人在饥饿之极的时候无异于野兽,士气军纪以及权势的威压都靠着公平两个字维持,如果朕多分些食物,士兵可能哗变。”
这是有史以来,我听到的昶帝说的最像人话的一句话。大约是我的神色暴露了我的想法,他拧眉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朕是个无能的昏君?”
我挤出一朵干笑,违心地摇了摇头,心道:陛下难道您不是么?
“江山是朕一手打下来的,朕吃过的苦,流过的血,比任何一个将士都多。朕曾经靠吃雪,熬了三日三夜。”昶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好久都没有这么刺激过了,朕很激动,又有一种打仗的感觉。”
他的激动很让人无语。我已经没有力气和他争辩。因为吃得太少,走路的时候,有一种梦游的感觉,飘飘忽忽。
翌日,船上绝望的气息更浓,沉闷的死寂仿佛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黑沉沉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身为医者,望闻问切是基本技能,观察人的容色更是我的职业习惯,我几乎能从一些将士的眼中看到浓烈的杀气。这种眉宇之间带着的煞气让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船上诡异的宁静中更是蕴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血腥之气。
夜晚,船上静的仿佛没有人烟,连海风仿佛都停滞了,我坐在房间里,又渴又饿,跳跃的烛火,让我想起伽罗温暖的炉灶,还有那灶台上香气四溢的美食。
那时,眉妩轻盈的身姿在厨房中忙碌,亦如绣花跳舞一般的美妙,而此刻,她萎靡不振地趴在桌子上,如同枝头上一朵恹恹的杏花。
我吞了口唾沫,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我们以前过的那么幸福。”
眉妩蚊蝇般飘渺地嗯了一声。
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永远都不会体会能吃上一顿饱饭就是幸福。
其实幸福就是很琐碎平凡的东西,像是一粒一粒的珍珠,埋没生活的尘埃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因为没有灿烂的华光,让人漠视了它的存在。当有一日,狂风暴雨袭来,冲开了那些覆盖在珍珠上的尘埃,你终于看见了温润清淡的微弱珠光,可惜的是,在你看见珠光之美的时候,珍珠已经流逝在风雨之中。
我分外地怀念伽罗,想念师父。此时此刻,过往的生活显得如此幸福,单调平凡之中自有一种从容淡泊之美,可是我们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灵珑,我们是不是要饿死在海上了?”眉妩的声音虚弱无力,带着哀婉伤悲。
我苦笑:“眉妩,能和你死在一起,很幸运。”
其实我心里已经想过无数次这个可能,但真的听到眉妩这样说出来,耳膜中像是刺进了一根针,悲伤绝望的情绪泉水一般汩汩地从心底冒出来。我拼命的想要将它压下去,却是徒劳。
眉妩握着我的手,很认真地说道:“很抱歉,灵珑,我不能和你死在一起。我要去找他。”
我怔了一下:“元昭?”
眉妩点头,眼中浮起盈盈的水光,“是,我要去告诉他,我喜欢他。”她眼中含泪,恹恹的容颜,忽然生出一股勃勃生发的英气,美丽不可方物。“如果他也喜欢我,那么就算明天死了,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她说得对,既然死亡就在眼前,那就将此生未了的心愿尽快了解,不留遗憾。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去吧。”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一点都不觉得她见色忘友,在生死之际,还有一个人让她牵挂,还有一份情让她无憾。我替她高兴。我也敬佩她这种死亡就在眼前也不虚度一秒的气度。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忽然有个念头跳出了我的脑海。
我为什么不能像眉妩那样去找容琛?也许明日我就要死了,我还从未对他说过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