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回头见到一位高挑消瘦的男子站在我身后,严肃冷傲,从头到脚的黑,几乎要于夜色融于一体。
容琛抱拳回了一笑:“别来无恙。”
男子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虽看着和容琛相识,似是故交,却并无和容琛交谈叙旧的意思,只点了点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落在叶菡池的身上,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叶菡池抹去眼泪,凄然笑着对我和容琛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圆我心愿,我在尘世已无牵挂。还请二位对他多加照拂,来生我再报答二位。”
男子从手中扬起一道黑幡,一道轻雾裹住了叶菡池的身影,渐渐模糊,越来越单薄飘渺,终烟消云散,化于黑幡之中。
男子对容琛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我,仍旧是一言不发,顷刻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目瞪口呆地问:“他是谁?”
“鬼差焦离。”
鬼差!怪不得来去都悄无声息。
“你怎么会认识他?”我莫名生了惧意,若不是和容琛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又亲眼见过他白日里的影子,也亲自搂过他温暖有力的胳臂,甚至还触碰过他温润的嘴唇,此刻我真的会多想。
“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你师父医术高明,很多人阳寿已尽却又被他医治活了,所以,鬼差焦离来寻他的麻烦。”
“然后呢?”
“然后,”他摸了摸鼻子,神神秘秘地一笑:“我和焦离谈判,最终达成了协议,你师父和他抢生意的事,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再管了。”
我不禁好奇:“我能不能问问你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嗯,这个秘密,我将来会告诉你。”
“你心里闷了那么多秘密,不会憋得难受吗?”
“当然不会了,你以为都像你啊。”
“”
我忽然又想起一事:“我也救了不少人,会不会他也来找我麻烦?”
容琛清了清嗓子:“他不会招惹我的人。”
我咬着手指那,公子,我算是你的人么?师父是你的好友,我是师父的弟子,咳咳,拐弯抹角地也算是吧,我尚未好意思开口套个近乎,这边,寐生已经自动自发地成为了他的人,亲切地叫道:“师公,我们走吧。”
师、师公?容琛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竟然未置可否。
“咳,咳,寐生,我并未嫁人,他也并非我的相公,你叫他容叔叔便可,或容大人。”
寐生哦了一声,仔细看了看我和容琛,好似不大相信。
回到普安寺,已是深夜。
智光主持留我们住了一晚。翌日一早,我尚未起床,便听见有人叩门。我以为是容琛叫我起床,开门却见寐生站在门口。
“师父早安。寐生有一件事想求师父。”说着他便跪到了地上。
大清早的他为何行此大礼,我忙把他拉起来:“什么事你只管说,师父能做得到一定答应。”
他没有回答,解开了衣服。
我越发不解,这是?
他脱去外衫又脱去中衣,然后转过身去。
“师父你看。”
我险些惊呼出声。
他后背上的驮包竟然是两只翅膀!
寐生背对着我说:“师父,我想让你帮我把它们去掉。”
我勉强压住心里的震撼惊诧,轻声道:“你伏在案上,我看看。”
寐生依言趴在案上,我伸手摸了摸,两只翅膀从肩胛骨上生出,并无毛发,也未完全生成,只是一对软骨,长约半尺,蜷缩在背上。穿上衣服,谁都想不到会是一双翅膀,只会以为他脊柱畸形。
我行医多年,见多了疑难杂症,寐生这样的情形我却是第一次见。怪不得他外祖母将他遗弃,定认为他是个妖物。
他想要去掉这双翅膀,可是,这骨肉相连,该从何处下手。况且他稚龄□,出血过多能否承受得住?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扶起寐生,帮他系好衣襟,望着他道:“我只有八成把握,你愿不愿意冒险?”
“哪怕只有一成,我也要试。我不想异于常人,作为怪物被人围观。”他语气急切坚定,眼中甚至起了泪光:“师父,你只管做,便是死了,我也不会后悔,也绝不会埋怨师父,我不想这样被人当成怪物,我要和别人一样,求师父答应我。”
我犹豫了片刻:“那好,等回到将军府,我为你去掉它们。”
“多谢师父!”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激动,那丛冰雪终于被□融化,第一次露出属于孩童的欢欣跳跃喜色,看的我心里颇为感怀。
“寐生无以回报,此生愿意侍奉师父,一辈子不离不弃。”他抓住我的袖子,扬起脸认认真真地望着我,言辞恳切而又情义深远绵长,让人不由生出酸楚的感动。
我摸着他的头发:“寐生,你真的只有七岁?怎么如此早慧,倒不像是个孩子。”
“大概是因为,”他迟疑了一下,咬着嘴唇:“主持说,我父亲是个长着翅膀的妖怪。”
我的手僵住了。寐生从脖子上拿出一根红线,上面系着一根金色的羽毛,晨光普照下,荧光流彩,美丽夺目。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东西。”
我怔怔看着这只金羽,若是以往,我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天荒夜谈,但自从开了天知,亲眼见到水魅和鬼差,我知道这个世上的很多未知,并非不存在,只是你未有机缘见到而已。
看着寐生清澈无垢的眼睛,我莫名认定他的父亲一定不会是妖怪。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是如何和叶菡池有了一段缘分?我当时应该问一问叶菡池,可惜她如今已经魂归地府转生而去,寐生的身世,恐怕永远都是个谜。
我握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很快,你便是个正常的人,忘掉那些。”
寐生点头:“师父可以为我保守秘密吗,我不想让别人议论我,把我视为怪物。”
“我至多只会告诉两个人,但你放心,这两人一定会为你保密。”若是容琛和眉妩问他的来历,我总不能欺骗他们。
寐生很是高兴,领着我去向智光住持请辞。
智光听闻我给寐生手术只有八成把握,不由面露忧色。
寐生生怕住持不肯,立刻说:“主持,我一定要去掉,哪怕是死,也无所谓。我相信师父,她是神医。”
他小巧精致的面孔露出坚毅决断之色,破釜沉舟的模样,让人动容。在寺院里隐忍避世七年,内心的煎熬和痛苦,自不可言说。我很理解他的急切和决然。
智光只好长叹一声,将我们送出山门。
京城街上的商铺稀稀落落的开了门,行人不是很多,容琛饶有兴致地沿着商铺逛了逛。在一家杂货店里,他看上了一个罗盘。
胖胖的店主立刻献媚的笑:“哎呀客官好眼光,这是秦始皇赏赐给徐福的罗盘。”
我忍不住噗了一声,连寐生都笑了。
容琛含笑未语,把玩了一会儿,吩咐我:“付钱。”
我怔了一怔,我何时成了他的财务总管?师父只说他是贵客,好生招待,貌似没说过,买东西还要给他付账吧,何况,这罗盘的来历一看就是店主信口胡诌,借此漫天要价。
我拢了拢袖子,道:“我没带银两。”
容琛放下罗盘,走到店门口,冲着人群喊了一声:“向左使。”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果然,向左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容大人。”他呈着一脸和蔼的笑,称呼也及时地换了。
容琛直言不讳:“我忘了带银子。”
向钧忙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笑呵呵道:“容大人需要多少?”
容琛大言不惭:“嗯,都给我吧。”
向钧嘴角一抽,眼睁睁看着容琛将一叠银票一张不剩地抽走了。
买了罗盘,再看店门口,向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是随叫随到,不叫就走的好人,估计昨夜也带人守在寺外。其实昶帝这回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容琛他绝没有逃离的念头,这一路上倒是认认真真采购了一些东西要带着上船,又顺便提议让我去购买一些药材,以备航海之需。
将向左使的银票花尽之后,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了茶楼稍作休息。
这时,我听见了一些絮絮叨叨的低声闲聊。
“陛下三日内调集了全国所有造船工匠,夙兴夜寐要建造龙舟,看来出海寻仙是真的啦。”
“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山仙草,当年始皇帝可是派了徐福出海,结果还不是有去无回。你说陛下怎么就信了那个疯子的话呢。”
“是啊,那个提议出海寻仙的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听说那疯子长得极其俊美,可惜啊。”
疯子端着一杯茶水,风姿清雅地做虚心倾听之状,忽而对我展颜一笑:“你觉得我是不是疯子。”
寐生立刻替我回答:“当然不是。”
容琛却不依不饶地望着我,笑眯眯问:“你觉得呢?”
我干笑:“这个,咳咳,要不我来号一下脉吧。”
容琛笑靥一敛,忿然瞪了我一眼:“没良心的死丫头。”
我挤出一坨没良心的笑,难得逗弄他一次,真是神清气爽。
寐生好奇问:“你们要出海寻找长生仙草?”
容琛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对寐生挤了挤眼睛。
寐生立刻乖觉地吐了吐舌头,左右看了看。周遭人压根也没关注我们,继续神情投入地谈论着貌美如仙的疯子。
“听说那莫归神医的女弟子医术高明,为何不将那人的疯病治一治?”
“因为那女弟子更是个疯子。”
容琛噗的一声,笑得真是如花灿烂。
我一头黑线,默默拿起大包小包,对寐生递了个开路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