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淮闻言,从马车一旁的巷子里拿出了他近日做的日记,他作为柳书彦和秦芃的一举一动记录得清清楚楚,足够柳书彦以后应付秦芃。
他将日记砸了出去,柳书彦一把接住,秦书淮声音冷淡道:“今日我与长公主去护城河外泛舟,具体事宜我改日告诉你,我有急事,先走。”
“那我和你那个赌约……”
“一笔勾销。”
“行。”柳书彦扬了扬手里的册子:“以后我可不欠你什么了。你要我查的事情我查清楚了……”
“交给江春,赶紧让开。”
柳书彦有些无奈,却也知道秦书淮心中急切,他有些好奇,秦书淮到底是做什么事这么着急。但他也没这么大好奇心,转头就回了自己府邸。
江春陪着柳书彦回去,两人交接清楚后,柳书彦含笑道:“你们没在我府里放暗桩吧?”
“王爷的性子,您该信得过。”
“他平日我信不过,”柳书彦直接道:“不过说好的事儿,他应该还是不会出篓子。江春,”柳书彦凑近他,目光里带着审视:“实话说说,你家主子到底想干什么?”
“主子的事儿,不是我们能猜的。”
江春垂下眼眸,但是想了想,秦书淮已经将册子交给了柳书彦,便实话实说道:“不过我猜,主子的意思,大概是想让王妃活过来。”
“他疯了吧?!”
柳书彦下意识开口,但说完之后,他立刻就觉得这样说话有失风度,轻咳了一声后,挥了挥手道:“没事儿了,你回去吧。”
江春应声退了下去,柳书彦先梳理了一下近日来的政务,确认秦书淮的确没给他搞事以后,洗了个澡,便开始在床上读秦书淮的册子。
秦书淮一板一眼如实记录,柳书彦却觉得自己仿佛是看话本子一样,越看越有兴趣。
话本子里那个秦芃活灵活现,柳书彦回头想起秦芃那张美艳绝伦的脸,配合着秦书淮所描绘的形象,他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董婉怡。
其实他和董婉怡也没见过几面,第一次记得这个名字,是她写的一首诗落在他手里。那是董婉怡的弟弟董乾拿过来的,让他品鉴,说是遇到一个书生写的,看看如何。
诗写其人,那首诗写得算不上上乘,却可窥见那人心中豁达自在。
他喜欢那份意境,甚至还来了兴致,续了一首,拜托董乾给那个书生,问那个书生能不能再续。
你来我往,两人借着董乾,从诗词到画作。他慢慢察觉,这个人似乎不是个书生,而是个姑娘。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那时候他对董乾说,他想娶这个姑娘。
董乾就愣了,随后赶紧摇头道:“不是姑娘,是个书生,真的是书生。”
柳书彦那时候也不信,借着酒逼问了董乾,董乾终于说出来:“那的确是个姑娘,不过不能叫姑娘了,她是我姐,董婉怡。”
“你也知道,”董乾喝着酒,有些迷蒙:“她成婚时候想逃婚,把自己摔瘫了,现在每天在秦书淮后院里,没什么事儿干,和你通通信是她少有的乐子。你别打搅她,她嫁人了。”
柳书彦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明知道她嫁人了,还是去见了她。
她虽然瘫了,但偶尔还是会出来,去素妆阁买胭脂,去茶楼喝壶茶。
她的确是如他所想象那样,虽然容貌不是顶尖,但却有着额外从容的气度,仿佛是看破了生死人伦,与那些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她安静的时候,让人觉得恬淡从容。
然而平日里,却也是个活泼的性子。
他跟踪过她很长时间,见过她嬉笑怒骂,那时候,他仿佛是对这个女人上了瘾,哪怕知道她嫁了人,可他总想着,他不打扰,就这么远远瞧着,也是极好。
后来她死了。
听闻病重而亡,然而伴随着董婉怡的死的,是董家的败落。凡是有脑子的人都明白,董婉怡的死绝不会是病亡。
知道董婉怡死讯那天,他再也忍耐不住,冲到了秦书淮面前问他,能不能开棺让他看一眼。
秦书淮面色沉稳:“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看了这么久,你又如何呢?”
他知道他一直在偷窥自己的妻子,然而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柳书彦奉若珍宝,他却弃之敝履。
可这有什么呢?
他查过她的一生,一个如布偶一样的人生。
是他父亲求着秦书淮娶的,哪怕她自己不嫁,但也是董家人抬着她送到了淮安王府。
那时候秦书淮都已经说了——
既然不愿意嫁,那就不嫁。
可董家人执意要结下这门亲事,那秦书淮能以正妻之礼相待,这么多年从未少过她半点吃穿尊严,不纳妾不厮混,让她在淮安王妃的位置上做得温恩当当,又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他不甘心,于是还是朝着秦书淮动了手。
最后他答应秦书淮——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让我看她一眼。
秦书淮终于答应了他。
开了棺,她去得安详,面色平静沉稳,仿佛还是活着一样。
他知道这样的毒,宫廷中的秘药,他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突然有那么些后悔。
该娶了她的。
哪怕她拒绝,哪怕世俗不容忍,哪怕有万千阻碍,至少该告诉她一声。
他喜欢她,愿意赌上一切娶她。
可是那人走了,故事也就了结。人死灯灭,落定尘埃。
他这个人善忘,总觉得人活着得往前走,往前看。这个姑娘他爱过,他记在心里,等老的那一天会回想起来,那就是足够美好的事了。
听闻秦书淮的妻子死后,他就一直没走出来,仿佛是把自己和当年的赵芃一起埋进土里。
他和秦书淮不一样,秦书淮能当一个活着的死人,他却觉得,要么干脆利落去死,要么就得好好活,才不算辜负了他人的期许,枉顾了自己的人生。
他本来再遇到一个人,需要再等很多年,但是读着秦书淮的笔记,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守着董婉怡的时光,美好又愉悦。
柳书彦头一次觉得秦书淮干了件好事,至少他这次牵的姻缘线,倒也还是不错的。
而秦书淮回去后,立刻让人备了琴。
他沐浴焚香,然后穿上少年时的衣服,用发带束发,全是少年打扮。
他想六年过去,他或许变了许多,要是赵芃回来了,却认不出他,不敢近身怎么办?
他甚至让千面给他化了妆,让他与少年时没有分好差异,做好了一切,他看着镜子里少年模样的自己,内心欢喜又担忧。
他有些害怕赵芃不来,可是又不能不试,不试,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赵芃。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到了院子里,让人备了水酒和赵芃最喜欢吃的点心,盘腿而坐,手放在琴弦上,弹起那首她最爱听的《思君》。
琴声悠扬婉转,他怕火光惊扰到魂魄,便让人熄了灯。
整个院子里阴森森的,摆满了招魂引鬼的东西,他一个人坐在长亭之中,轻纱帷幕被吹得翻飞翩扬,露出男子俊美无双的容颜,月光之下,仿如妖魅。
江春们远远守着,听着琴声,江春靠在柱子上,抖了抖道:“你觉不觉得咱们家王爷越来越邪了?自从遇见那个秦芃,我总觉得王爷快疯了。”
赵一静静看着秦书淮,目光没有移开,淡道:“别瞎说。”
“真的,”江春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抬头同赵一道:“赵一,你觉不觉得那个秦芃真的很像咱们王妃啊?我总觉的有阴谋……”
赵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拍了拍江春的肩,淡道:“你看着王爷。”
江春点了点头,赵一便转身离开。
秦书淮在亭子里弹琴,期初他还想着,赵芃来了,他该说些什么。
但是弹到半夜,有种熟悉的惶恐感涌上来。
她会不会来?
他开始担忧,怎么还不来?
一定是他弹得不够吧。
不够深情,或者不够长久,或者她现在还没走到能听到他琴声的位置。
琴弦让他手指有了疼痛感,江春看了看天色,走上前去,劝阻道:“王爷,快天亮了,别弹了。”
“出去。”
秦书淮冷声叱喝。
他不能停。
他告诉自己,或许哪一刻,赵芃就听到了。
江春抿了抿唇,在这件事上,他和秦书淮争执过太多次,从来都是秦书淮赢。他有些疲惫,干脆退了下去。
于是所有人就听见,淮安王府院子里,那首《思君》反反复复。
从一开始带着期待和欢喜,逐渐变得仿如嚎哭和悲鸣。
秦书淮一直没有停下,让人请了早朝的假,看着太阳东升。
然而,她没有来。
除了秦书淮以外,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