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航程一帆风顺,连续多日海上风平浪静,由于挂了老阿姨送的那面旗帜,小海盗们避之不及,可疑船只虽然还会在左右出现,却没人敢来招惹他们,这让建文更加好奇破军究竟是怎样的狠角色。
青龙船虽说破损,却也还能勉强行驶,腾格斯和虎鲸群商议后,虎鲸们答应帮忙拉着青龙船去蓬莱。至于食物,虎鲸群时不时停下围捕活鱼,铜雀索性建议船上众人将七杀给他们的蜥蜴干一桶桶倒进大海里,和虎鲸换鱼吃。
腾格斯这些时日忙得很,除了有限的时间到甲板上走走,几乎都窝在自己的船舱里鼓捣。
建文好奇地去看了一次,只见他用纸捻堵着耳朵,弓身坐在自己的床上,光着脚夹住瑟符,用小木条、鬃绳和修船的小钻头做的弓形钻一点点打磨这块硬石头。建文和他讲话他也不搭理,两眼死死盯着手里的活计。别看他粗胳膊粗腿,干起活来的认真劲儿倒真是令人敬佩,大脸上的表情格外认真专注。
那石头硬得很,钢钻头钻在上面发出“嘎啦嘎啦”的尖锐噪声,建文回到自己船舱还能透过舱板听到那刺耳声音。
青龙船在海上航行了十几日,这日将近黄昏,大家在甲板上摆了桌子准备吃晚饭。没等端起碗,只见腾格斯蓬头垢面、顶着黑眼圈跑上来,粗手腕上明晃晃地戴着条丝绳手链,正中间穿着那块瑟符。
腾格斯高高举起戴有瑟符手链的右手,“啪”地拍在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鱼干和水果等食物都跳了起来。
“看看俺手艺!”
腾格斯快活得像个孩子,众人这才发现,腾格斯这汉子别看外表粗犷,倒真是慧生于中,生了一双巧手。他给自己做的这条手链使用了七八种颜色的丝绳,背面还巧妙地用丝绳编成扣子,配色竟是极美的,那块大大的瑟符被巧妙地穿在丝绳中间,配着他的大手浑然天成。
“俺从小跟着娘学的,不赖吧?真盼着来场大暴风雨什么的,俺就站在船头迎着,看看还晕不晕。”
腾格斯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嗵”地射到青龙船右舷外,激起的水柱溅射到甲板上。青龙船因为受伤失去一半以上的动力,船体的平衡也远不如从前,遭遇到这猛烈射击竟剧烈晃动起来。虎鲸们遭遇突然袭击,都慌乱地“嘎嘎”叫成一片。
“敌袭?”
腾格斯和七里都做出迎战的架势,铜雀却说对方这炮打得奇准,这炮故意不打中他们,看样子只是要警告一下闯入地盘的陌生人。海面上果然出现两条中国式沙船的船影,一左一右正将青龙船夹在中间。
“对面船上有人在挥小旗子,不知是何意思?”
建文见到其中一艘船上的桅杆顶端,有人正用两面红绿小旗子对着这边挥舞。哈罗德仔细辨认着对方动作,解读道:“敌船打来旗语,问我等是何人,可是误入这片海域?”
原来对方打来的竟是佛郎机旗语。佛郎机国擅造远程快炮和远洋船只,民间官方均有许多冒险家与商人驾船航行于各大洋间。为避免在海上发生误会,佛郎机国航海人创造出一套旗语专用于船只交流,在欧罗巴航海家中已是司空见惯,但在东方的海域却鲜有人懂,是以建文也没见过这种通信方式。
旗语使用的是佛郎机字母,一个动作是一个字母,是以极其麻烦,哈罗德解读一句话要花上很长时间。
“这里是……破军大王的地盘……若有不轨,即行击沉……”
听到“破军”两个字,建文又是高兴又是惊奇。欢喜的是航行多日后总算是遇到破军的手下,惊奇的是果然如铜雀所说,只要进入破军的领海,很快就会被他手下的船只发现。身为一名海盗,竟然能将自己的领海牢牢抓在手中,轻松发现每一艘进入领海的船只。即使是大国海军也未必能做到这点,要知道,在茫茫大海上,两艘船相遇的概率并不比从一袋大米中找到一粒沙子高多少。
建文想起了老阿姨临走前送他的那面旗帜,这几日航线越是靠近南方,海盗便越少,最后甚至彻底绝迹。为了不让风吹日晒将珍贵的旗帜损坏,青龙船已经多日没有将旗帜挂出。
建文赶紧跑回船舱将旗帜取出来交给七里,要她悬挂到桅杆顶端。七里接过旗帜后退几步,朝着桅杆急速快跑,跑到切近时发动珊瑚之力笔直地朝着桅杆上跑去。待跑到顶端,抖开旗帜四角轻松挂到缆绳上,这才脚尖点离桅杆,几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在甲板上。
夹击着青龙船的两艘船只上聚满了人,两艘船的水手惊异于七里这一手桅杆上跑步挂旗子的功夫,都来看热闹。果然,当七里稳稳落地后,两边船上都传来鼓掌、尖叫和吹口哨声,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像在剧场看戏一般。这艘被虎鲸拉着的船本来就让他们惊异不已,如今又见到船上有这等可以在桅杆直上直下如履平地的异能之人,两艘破军船上的人也对这艘龙头高耸的青龙船充满好奇。
对面似乎是辨认了一会儿这面旗帜,船上主管的人员吩咐桅杆顶端的信号兵再次打来旗语,哈罗德仔细辨认道:“请我们跟随他们,他们自会引我们去。”
老阿姨的这面旗子果然有用,两艘船都解除了敌意,原本伸出舷窗的火炮也收了回去。看着大家兴奋的模样,建文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们这面旗上的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又走了两个时辰的光景,海面上的温度降了下来,潮乎乎的冷风迎面刮来,冻得人在甲板上站不住脚。奇怪的是,这股风里的味道不仅有海洋特有的腥气,还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淡淡臭味。铜雀耸着鼻子闻了几下,对建文说:“蓬莱到了。”
“蓬莱?”对于中土的人而言,蓬莱是个既熟悉又遥不可及的地方,建文从小就知道海上有座仙山蓬莱,秦始皇曾派遣徐福带领五百童男童女前往海外寻找,后来的许多帝王都曾经出海寻找。汉武帝东巡在齐地看到海市蜃楼,一厢情愿地以为那就是蓬莱仙山,还特地在当地筑城取名蓬莱。
“难道这座海上仙山真的存在?”
“不要乱想。”铜雀看出了建文的想法,“此蓬莱非彼蓬莱。咦,到了!”
夜幕下海平面上出现一片光点,看样子是到了一座小岛,这里恐怕就是破军的基地蓬莱了。等再近些,建文等人这才发现这蓬莱哪里是岛,分明是和七杀的阿夏号船城一样,是用船只连接的船城。只是,这座船城远比阿夏号规模大得多,不但船只更大,黑暗中还可以看到耸立的巨大木杆、齿轮以及铁链的轮廓,仿佛许多沉睡的巨人。
“咚咚咚咚!”
引导青龙船的两艘船上响起有节奏的鼓声,对面船城也做出回应,响起相应的鼓点声。黑暗中可以看出有几个巨大的齿轮转动起来,接着听到铁链被拉动的“哗啦哗啦”声。正面部分的船城如同活了一般,两面山墙般的闸门被提着,“嘎吱嘎吱”向着两边立起来。
下面的路途就不需要虎鲸们再帮忙牵引了,腾格斯连比画带叫地对虎鲸首领表示感谢,解开系在它们身上的缆绳,然后将船舱里的蜥蜴干一股脑儿地倒进海里算是酬谢。虎鲸们欢快地“呦呦”叫着吃光了蜥蜴干,又绕着青龙船转了好几圈才离去。直到走了好远,还能看到虎鲸们依依不舍地跃出海面向他们告别。
建文降低青龙船的船速,在引导下进入灯火通明的闸门内部,船才一进入,身后闸门“嘎吱嘎吱”响着又关上,沉重的闸门落水时激发起成片水墙。身后的闸门刚一关上,前面的闸门又次第打开,前后竟有三道之多。
在进入闸门前,大家都猜想闸门后肯定有许多人或者牛在转动绞盘操纵,等到了闸门内才发现,联动闸门的只有许多大大小小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和铁链,根本看不到操纵的人。痴迷机械的哈罗德惊呼着掏出纸笔,将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用素描的方式记录下来。
“这是一座机关之城,你们所看到的一切都非人力驱动,而是依靠木质的齿轮与涂满牛油的铁轴操纵。操纵者躲在我等看不到之处,操纵机关,一人可当千百人之力。这样的闸门,在蓬莱周遭有多处,这座海上要塞的布局取的是八臂哪吒之意。”铜雀得意地看着惊异的建文等人,开始为他们解释。
“八臂哪吒?”建文听了大为吃惊,他听说当下大明的新皇帝正要将国都从旧都金陵迁至他做燕王时的镇守府燕京,公布出来的新帝国首都的设计图,也是按照八臂哪吒的格局建造,万里之外的海上船城竟格局相同,这难道是巧合不成?
三只船缓缓穿过三道闸门,只见里面竟是一座由船只组成的海港城市。虽然阿夏号船城也是由船只组成的海上市镇,但比起这座蓬莱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蓬莱闸门内的世界也并没有阿夏号那样的娱乐场所,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木质的城楼、闸门、望楼之类的军事设施,远处黑暗中还能看到层峦叠嶂的小山峰。
“那哪里是什么天然山峰?都是船只堆砌而成的。”铜雀的解说更让建文惊愕。
青龙船进入一座船坞后,水下也响起铁链和齿轮的转动声,接着一片比青龙船还要大的底板排着海水缓缓升起,十二只铁爪轻轻将青龙船固定在泊位上。
引导青龙船的两艘破军的船只也都靠港,水手们从船上下来,一名蓄有小胡子、自称引导人的矮胖中年男子径直来到青龙船下,用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和众人打招呼。铜雀对着他喊“老何”,那位老何也向铜雀致意,看样子两人其实是认识的。等大家都下了船,老何招呼几名水手拿着封条上船来贴,在再次起航前,青龙船将被封在这里。
站在码头上看水手们给青龙船贴封条时,七里轻轻用胳膊顶建文:“注意看老何还有那边水手的衣服。”
建文仔细观看,只见不管老何还是从两艘船上下来的水手,都穿着同样款式的对襟小褂,只不过老何身上的小褂是紫色,水手穿的有黄色、绿色和青色等不同颜色。褂子中间都有白色圆月光,老何胸口白月光里画着一只手,手心还长着眼睛,估计代表他的职务——接引人。那些水手有的胸口画着炮筒,大概是枪炮手;有的画着个木桶,可能是补给员;有的画着个桅索具和齿轮,大概是操帆手等。
大明水师虽然齐整,也不过是简单地将水兵分成水手和战斗兵员之类,并不会如蓬莱的水手用服色与图形细分成如此详尽的职务,看来这破军绝非寻常海盗,倒是颇具统帅之才。腾格斯的眼睛也看直了,嚷嚷着以后科尔沁水师也要照着蓬莱制定规矩章程,还央求着哈罗德帮他将看到的服色都画下来。
老何引着他们离开码头走到一道关卡,街道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光是水手,还有穿着各种服装的人在关下排了好几条队。
从服饰上可以看出,这些人从哪里来的都有,既有皮肤黝黑、用麻布简单裹住身体的南洋人,也有蓄着大胡须、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更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穿着花里胡哨服装的西洋人。
建文向老何询问这些都是什么人,老何看起来颇为自豪:“不瞒你说,我们蓬莱保着这一方海上安宁,这些都是来缴纳保护费的客商。这地方远离大明,不在中华管控之内,原来海盗以及周边小国对客商多有骚扰。自从我们破军大王在这里建了蓬莱岛,不但压服了附近的海盗,还接连对几个周边小国打了胜仗,这一带海上都对我家大王敬畏有加。”
聊起天建文才发现,可能是接待工作做多了,老何话极多,多到有点贫嘴,说起话来就刹不住车。他指指点点地给建文介绍,絮絮叨叨地说道:“后来,我家大王定下的规矩,在这里讨生活的海商海盗都不敢不从,甚至那些小国国王都要岁岁对我家大王称臣,我等自可保他们平安。你见到的这些在关口登记的,都是交保护费的客商、海盗,以及来上供的诸国使臣。”
顺着老何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关口下看到几个书记员正伏案登记,原来排队的人都是在登记入关,书记员身边还放着牌子,写着“客商入口”“贡使快速通道”之类,排队的人根据身份规规矩矩站位,果然是井井有条。
老何并未带着他们去登记,而是和铜雀商量了一下,又同守关的军士打了招呼,带着他们直接从旁门进了关。
关内是好大一片空场,商贾云集,兜售着自己带来的商品,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原来,里面竟然是个大市场,来自各地的许多海商在这里交易商品,蓬莱竟然还兼具着海上中转站的功能。
老何边走边指指点点,这个是哪国将军,那位是哪国大员,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两脚走起路来也极是有力。建文等人跟着他走,听他讲解,不知不觉已经穿过市场,又来到一道更大的关口。关口两道钉着铁条的厚重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站着两名身高七尺、服装上胸口位置的白月光里画着交叉铁锤的大汉。两人横眉立目很凶悍,看着大约是防守这道门的门官。
建文看到,关门外两边有两片白花花的沙场,几十名男女戴着铁链脚镣,正愁眉苦脸地在军士看管下用铲子翻沙子。
“这些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在我蓬莱,坏了破军大王规矩的人都要被罚到这里来挖沙子。”
听了老何的介绍,建文方才要问在这海上浮岛挖沙子干什么用,之前在海上闻到过的刺鼻臭气又涌进鼻子,味道更加猛烈,看样子那味道是从这里来的。
“大黑门以里不得携带兵器,把你们身上的兵器都交出来,由我们暂为保管。”守门的两位门官伸出五指阻止他们前进,口气凶恶异常。
老何对建文等人说道:“大黑门内不许有外带的兵器、不许有争斗,这是蓬莱的规矩,劳烦列位把身上的武器都拿下来。”
建文表示理解,从后腰摘下火铳交给门官,七里也交出忍者刀,又从全身上下掏出各种各样的暗器堆在登记处桌子上,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那么多暗器藏在身上的。只有腾格斯不肯交出罗刹女武士给他的匕首“瓦西利亚”:“这不是兵器!俺……俺们草原上人割肉切菜都用这东西,和你们中原人的筷子一个样,就算见大汗也没有交出来的道理。”
两个门官见他支支吾吾,更加起疑,双方大吵起来。其中一个门官吵急了,故意刁难起他们,指着铜雀胯下的宝贝铜雀说:“别说你带的是匕首,就算此物也要交出,谁知道挂上铁链子是不是就能变成流星锤?”
铜雀在一旁苦笑着直摇头:“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敬老。”
老何过来说和,可腾格斯和门官都不肯听他的,两边都抽出刀来。建文发现七里两只手在背后攥成拳头,看样子腾格斯只要和门官打起来,她必定会出手相助,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
“吱呀吱呀……”
大黑门开了条小缝,几十只肥肥胖胖的猫从门里晃悠着鱼贯而出。它们花色品种各异,相同的是个个肥头大耳眯缝着小眼睛。它们排着长队,不紧不慢地穿过几乎要打起来的人群,对身边的腾格斯和门官视若无睹。大家顿时都不再争吵,看着这队肥猫。
只见它们直奔正在被罪犯翻弄的沙地,有的四处乱闻,有的找到地方原地转几个圈,蹲下开始排泄。那些正在翻沙子的罪犯都原地跪倒,对着群猫顶礼膜拜。
一只上完厕所的三花猫看到正盯着它们看的这群人,又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用头在离腾格斯最近的门官腿上蹭起来。其他几只肥猫也都凑过来,在腾格斯和其他人腿上来回蹭,嘴里还“喵喵”地轻叫。
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在腾格斯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被三花猫蹭腿的门官收起腰刀,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三花猫的下巴上轻轻挠起来。三花猫被门官挠得爽了,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老何与另一位门官也蹲下身,默默地开始伺候蹭他们的猫大爷。
建文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一群猫竟然能阻止一场争斗,他想问铜雀,却见到铜雀也早蹲在地上,正在为一只胸口长着一撮白毛的黑猫顺毛。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建文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七里、哈罗德和腾格斯也是惊得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