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图室厚厚的窗帘被风吹开一指宽的缝隙,一条细细的光线越过窗台,笔直地爬过地面,一直映到七杀身上。小鲛女跪行几步将窗帘拉好,然后跪行回到门边坐好,目光炯炯地看着正在讨论如何从幕府将军手里获取海沉木的七杀和铜雀。后者侃侃而谈,面色如常,看样子他是不想将自己手上也有海沉木的事告诉七杀。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有去佛岛看看的冲动,看看武则天皇帝追寻的梦幻之岛,究竟是怎样的所在。”正在和铜雀聊天的七杀,忽然向好久没有说话的建文发问,“不过太子爷,我在这阿夏号也算阅人无数,多少人都是在我这里花光最后一个铜板,然后了无牵挂地去复仇。我并没有在你眼中看到复仇者那种厌世的神情,你真的那么想复仇吗?”
“我?”建文没想到七杀会问自己。他十指交叉,咬着嘴唇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听说我抓周时,父皇让几位外臣每人在地上放了样东西,我直接抓了郑提督的贝壳,父皇说我未来必能开拓万里波涛,扬大明国威于万国。父皇还说,郑提督是环绕在紫微星周边的武曲星,等他百年之后还要让郑提督继续辅佐我……谁知道……这奸佞之徒竟杀了父皇……”
话说到这里,只听门边上的小鲛女“呵”地冷笑了一声,七杀轻轻敲了下地毯,小鲛女赶紧把后面嘲笑的话忍了回去。
建文没有在意小鲛女,他的思绪正奔驰在回忆的路上。他想到少年时自己与郑提督亦师亦友的情义,郑提督每次从海外远洋归来都要给自己带来好玩的礼物,在宫中的方砖地上摊开好大好大的航海地图,给自己讲解海外万邦的新鲜事。
郑提督是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他讲到战斗危急时刻总要顿一顿,看到小建文屏住呼吸专注地看着自己,就会突然把手往下挥,做个决断的姿势:“有赖皇上洪福,官兵奋勇作战,我命令战士们炮火全开,那怪物遭到近距离射击,一下子就潜进海里没影了。被我们解救的外国船只上的人齐声欢呼,赞颂大明威德。”听到这里,小建文才会长舒一口气。
记得就是两年前的那次出海前,小建文还拉着右公公跑去天后宫给郑提督求来了保佑航行平安的护身符,郑提督说他会一直带在身边。谁知道就在那次,他弑杀了父皇……
建文思绪翻腾,他讲故事的能力也毫不逊于郑提督,航图室里每个人都听得格外认真。他继续说道:
“后来我在海淘斋做朝奉,晚上睡在柜台下面,有时会梦到自己躺在宫里温暖的大床上,右公公正拍着我入睡。忽然,郑提督提着带血的剑冲进来,一剑捅死右公公,又朝我砍来。我陡然睁眼醒来,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店里只有我自己,后背的衣服被汗浸透,那时心里就只剩下了报仇。可是前日之战,在我的策划下死了近百人,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也都有父母妻儿要养活,只因为他们是郑提督手下就白白丢掉性命。我要杀郑提督为父皇报仇,他们的儿女是不是也要杀我为他们的父亲报仇?我这两天越发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难道杀了郑提督我真的会满足?真的会快乐?”
说到这里,建文轻叹一声,眼睛看向地面。小鲛女没有再嘲笑他,似乎也在专注地听着,七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想去佛岛寻找答案吗?自己无法得到答案,所以欺骗自己说,到了佛岛就可以得到那个答案对不对?佛岛对你来讲,只是个逃避的目标,过去想着到了佛岛可以报仇,现在想的是到了佛岛可以解开心结。你只是不敢自己去想去做,果然像七里说的,你是个懦弱、纠结、没主见的滥好人。”七杀轻蔑地冷笑了一下,转过脸对铜雀说,“铜雀老先生,这单生意我看你是亏了,投资到这小子身上,只怕要血本无归呢。”
铜雀跟着笑了几声,胯下那只铜雀不知何时早到了手里盘着:“尊主大人此言差矣,看人和赌石是一样的,从外表的光鲜亮丽或者朴实无华,都难以看透里面蕴藏的究竟是顽石还是美玉。巨龟寺的长老也很看重太子爷,他或许真的会是解开佛岛千年之谜的那把钥匙也不一定哦。”
七杀在阿夏号冷眼旁观了来来往往多少众生,对人性的观察可谓一针见血。这种毫不留情的讥讽,让建文感到如坐针毡。待铜雀表完态,他有些不服气地反问起来:“我承认自己没种。可是,我所受的苦楚,七杀大人你又如何能懂?我看你的眼里也只有钱而已,你到了佛岛又会如何?”
“你说我们不懂?”七杀翘着小指摆弄着从金冠两边垂下的红色头巾尾端,长长的睫毛略一翻,脸色异常平静地看着建文,“你对我们这些眼中只有钱的商人又了解多少?”
“公子不要乱说,尊主大人绝不是你想的那样……”铜雀看七杀摆弄头巾,吓得差点站起来。七杀只有特别不爽时才会下意识地摆弄头巾,这动作通常代表她感到不耐烦要杀人了。
“好了好了,铜雀老先生,我不杀他。”七杀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吓到了铜雀,忙放开头巾,又恢复笑盈盈的表情问道,“太子爷,你说我不懂你的苦,那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建文听了顿时哑然,他确实不了解七杀,除了觉得她很美、很爱钱,其他一无所知。他头脑中又是一闪,想起阿夏号上圣坛昼夜不息燃烧的火焰,以及七杀不经意间提起过自己是波斯王族的后人。他立即屈身向前问:“七杀大人,你的祖先之一莫不是波斯的俾路斯王子?”
“聪明。”七杀略一颔首,表示了对建文头脑敏捷的赞许。
“萨珊波斯王国末代王子俾路斯,辗转千里到长安向大唐求救。大唐实际的主政者武则天皇后没有出兵帮助波斯复国,波斯王国就此沦亡,他的后人散布在中国与波斯。”
七杀身后的角落里传出老女人慢吞吞的说话声,建文这才惊觉原来屋里还有第五个人,这人一直就坐在七杀背后的墙脚,却没有人察觉。她身材不高,戴着副露出双眼风格诡异的木刻面具,身穿米黄色彩边长袍,头顶未经研磨的彩色宝石原石与金丝编织成的金冠,手中还握着柄装饰有彩色布条的乌木杖。由于她几乎没有呼吸,从他们进来后身体也纹丝不动,加之一直坐在黑暗处,建文几乎将她当作了屋中的一件摆设。
“婆婆,我差点儿把您给忘了。”七杀似乎也像是才想起来,微笑着朝着婆婆的方向优雅一指。
铜雀也没有发觉她的存在,见到她现身,也是吃惊得略微睁大双眼,从他游移的眼神中建文可以看出,铜雀似乎正努力在头脑里搜寻此人的信息,却又无所得。
看来航图室门外的两名黑人侍从,当是这位婆婆带来的了。建文顿觉此人来历不凡。
婆婆似乎也看出铜雀在努力回想,忽然开口道:“铜雀啊,你还没和这小娃儿讲过自己的祖先百济大将鬼室福信吧?”
铜雀大惊,盘着小铜雀的手停了下来:“尊驾……如何知道老夫的身世?”
“百济?”建文在头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终于想起是在《旧唐书》上看到过这个小国的名字,忙说道,“是高丽三国之一的百济吗?后来为大唐和新罗夹击所灭的古国,算起来到现在灭国有快八百年了。”
铜雀面色发白。他的祖先百济大将鬼室福信赤心复国,却被拥立的昏君扶余丰所杀,百济再次灭亡。在那之后,鬼室一族从贵族沦为没有祖国的海上商人,这成为身为鬼室后人的铜雀心上的一块伤疤,数十年来知道此事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建文万万没想到老奸巨猾的铜雀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世,原来他口中的“祖国”并非高丽那么简单。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就没想过复仇吗?”
“复仇?祖先建立骑鲸商团之初也是想积累实力,以期待东山再起。快八百年了,大唐和新罗都已沦亡,高丽也被朝鲜李家夺取。王朝往复更迭,我们连复仇的目标都已失去,还复仇做什么?”铜雀故意看向别处,避开建文的眼光。
“又是武则天皇帝吗……”建文小声说道,百济灭国的时间正是在武则天还未称帝前,那时她还被人们称为天后,百济灭国正是她功业的一部分。
婆婆似乎很想和铜雀聊聊,她伸出长长的指甲指着铜雀那黄灿灿的宝贝铜雀问:“那是什么东西?莫非是你鬼室家的传家宝?”
婆婆的声音由于面具的缘故而变得怪声怪气,好似鬼魅之音。铜雀不禁又是一愣,他拿起铜雀朝着婆婆晃晃,问道:“上师所问可是此物?”
“正是,可否给我看看?”婆婆翻过手掌,看来是志在必得。
铜雀露出狐疑的表情,仍是将铜雀从衣服下摆摘下来,跪地前行到婆婆面前双手奉上,嘴里说着:“此物当真是骑鲸商团代代相传的信物。”借机凑近观察那婆婆。
婆婆接过铜雀,扬起戴着怪异面具的脸,举起那只小拳头大的铜雀好一阵端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说这铜雀是你们鬼室家代代传承的东西?我怎么觉得你得到此物不超过四十年呢?”
画面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割裂成两半,婆婆一边是彩色的,铜雀的一边则是黑白的。
“鬼室族人个个天纵英才,你铜雀更是不世出的智者。几乎没怎么学过操鲸之术的你花言巧语骗去此物,只花七天七夜冥想,靠着本有的知识触类旁通,今日竟然也能操纵群鲸。”
婆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看似口气缥缈轻盈,每个字却似重锤揳钉,砸进铜雀的心脏。
铜雀目瞪口呆,他不知这面具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手心冷汗直冒。
“阁下是何人,从哪里听到这般毫无根据的传言?”铜雀稳定心神,沉下声问婆婆。
婆婆用如炬的目光盯着铜雀看了看,忽然从面具后发出“叽里咕噜”的奇怪声音。这声音不似任何一种语言,既如鸟雀鸣叫,又像是兽类低鸣。铜雀一怔,缩在袖子里的双手交叉紧扣,挺直了腰也用类似的声音回复。两人来言去语似乎是在对话,旁人无法听懂,建文猜测这大概是已失传的某种秘密宗派暗语。
建文赶紧迎上去,拉住铜雀的袖子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现在这婆婆又在说什么?”
铜雀还是一个劲儿晃脑袋,仿佛没听到建文的话。建文只好又问一遍,铜雀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张皇地看着建文,然后说道:“这婆婆甚是邪性,不知为何对我了如指掌。”
“那她后来和你说的是什么语言?我们怎么听不懂?”建文对刚刚两人的交谈充满好奇。
“那个,是这样,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懂得操控鲸鱼之术,他们被称为‘操鲸人’。操鲸人之间有一套介于人言和鲸言之间的语言,只有我等自己听得懂。那婆娘居然会说这种语言……”铜雀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游移不定,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怪怪怪”。
看着铜雀窘迫的模样,七杀失笑不已,绝美容颜如芙蓉绽放,不可方物。直到众人都盯着她看,她才敛去笑意,将修长的双臂放在两腿间,十指紧扣,手指敲击着指节,幽幽地讲起她的故事来──
七杀的幼年记忆都是在山野里,从小族人就告诉她,她是骄傲的大波斯阿尔达希尔大帝的后代,是拜火教的圣女。她的祖先在波斯灭国后躲入深山,在一些支持旧王部落的扶持下,作为拜火教祭司家族继续存活。她没有同龄的朋友,人们对她顶礼膜拜,竭尽所能供养她。
然而,波斯的新统治者并不愿容忍汗国边境还苟延残喘着旧国的王族,他们要将这些异教危险分子斩草除根。
敌人杀进山里,他们先用金钱收买了最不坚定的葛禄洛部落,接着其他部落也陆续背叛,她仅存的族人被困在山谷中。人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祷,亲吻她的手和脚面道别,然后杀死妻儿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一名最强壮忠诚的女武士被委派背着圣女以及藏在炭盒里的圣火逃出去。武士背着她徒步逃了七天,翻过七座山,蹚过七条河,才突出了重围。
女武士和她伪称母女在各地游走,白天女武士带她在街市上跳舞谋生,晚上教授她武艺和祖先的文字、历史,诵读哲人经典。
在她十四岁那年,女武士拥有了自己的海盗船,之后的岁月,她都是在海盗船上度过的。这个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和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乘坐着海盗船游历四海,海上暴烈的日光将她的肌肤晒成小麦色,她几乎忘记了在山里曾经钟爱插花与音乐,现在只有刀、铳才是她的挚爱。
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女武士的海盗船只募集女性,船帆上代表拜火教的火焰纹章成为她们的标志。在她十六岁那年,女武士为她举行了成人礼,并传授她只有成年圣女才能习得的香料调制秘术。
“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而他们又是最好被利用的,仅仅靠女人的香气,就能把他们变成你的工具。”女武士在传授她秘术时如是说。
由于长期以海为家,她逐渐学会了从水母身上获得她制造香料的一切成分,并学会用香料操纵水母的技术。
但幸福总是短暂的,不幸才是人生主流。那艘海盗船遭遇风暴,搁浅在了不知名的岛礁。岛礁上没有食物和淡水,四面都是茫茫的大海,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耗尽食物和水的船员们逐渐死去,女武士将属于自己份额的食物和淡水留给她,自己也死去了。
靠着女武士留给自己的那点食物和淡水又熬过十天,她终于熬到帆影出现在海面的那一刻。那是艘小小的海盗船,船上只有区区几个年轻人,自称船长的是个身穿婆罗门服饰、稚气未脱的少年。那是个来自南亚次大陆、喜欢夸夸其谈的家伙,自称南海第一大海盗,还指着船中间光溜溜的桅杆说,这东西叫人头柱,他要在上面印满人脸。在将她放在最近的港口后,少年说要去寻找传说中的海藏珠,还放话说等他获得海藏珠的能力就来娶她。
当然,她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干净了,花了三年时间重建舰队,并很快在海上建立威名,并在积累巨大资金后金盆洗手,利用广阔的人脉,在海上建立起南洋第一销金窝──阿夏号船城。她给阿夏号定了只收留流落海上孤女的规矩,自然也和这样的人生经历有关。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讲完了,建文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那夸夸其谈的少年莫非是贪狼?他不知道拜火教圣女是终身不能结婚的吗?”
“除了他还有谁?后来他果然取得海藏珠,手变成那恶心样子,跑来阿夏号非要我履行什么当年的盟约,谁和他说定了?”七杀耸耸肩,一脸嫌弃,“我教他怎么从墨鱼里提炼永不褪色的墨汁,也算两清了。谁知道他还不肯死心,隔三岔五抢到宝贝都觍着脸送来想取悦我──包括你们这几个绝世奇珍呢。”
建文脸一红:“那你为何不拒绝他的礼物?”
“谁会和钱过不去?”
建文顿时语塞,脑海里出现了贪狼拿活人喂鲨鱼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如此痴痴傻傻的一面。
“如果你问我要是有机会上佛岛想得到什么,那么我告诉你,我想知道吸引着武则天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七杀看着海图,露出神往的样子。
没想到七杀会有如此柔软的内心,建文难以抑制的怜悯之心泛滥,搜肠刮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铜雀老先生,”七杀笑着拿起地毯上的茶壶,给铜雀慢慢斟上一杯浓茶,“为了这个小太子,你也看到我付出了多少。且不说阿夏号移动期间耽误多少生意,光是我贿赂王参将那四皮囊银币、两箱子金币和两柄墨玉如意,我就亏大了。当然,为了朋友这都不打紧,只是骑鲸商团忍心让我白白损失?”
“哈哈哈!”铜雀端起茶杯,只见里面几根茶叶打着旋漂着,他苦笑几声,这真是平生喝过最贵的茶,“好好好,我管我管,哪会让你白破费。”
“都是老朋友,那,三分利好啦,就当是你和我借的,会给你拉出账单的。再有啊,我给你提供那么多佛岛的信息,可都是多年辛苦收集来的,宝藏是不是也该算我一份?”七杀脸上露出奸商的诡诈神情。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啊……”建文念及此处,心里刚燃起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
铜雀端着茶杯又偷眼望向婆婆,只见她跪坐在一边始终在把玩着那只铜雀,那姿态他觉得似曾相识,内心隐隐升起不吉之感。
“哼,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吗?可还记得当年你如何觍着脸求我教你操鲸术,又借去铜雀一去不复返?”神婆用手背撩了下花白的长发,眼角余光甩向铜雀,“你这一心往钱眼里钻的贪心小子,靠着那点儿片鳞半爪、一知半解的操鲸术,竟然也能把骑鲸商团搞得风生水起。”
听婆婆说出这话,嘴里正含着满口热茶的铜雀差点喷建文一脸,这回他对婆婆的身份猜出了八九成,没想到她竟然出现在阿夏号上。
婆婆将小铜雀放在腿上,双手摘下面具,大家这才看清婆婆的脸,这是一张看起来并不算苍老的面孔,虽说白发占据了一多半,五官却很是端正。
“那么……铜雀当年是和婆婆学的操鲸术了?”建文左右看看,也从婆婆和铜雀之间此消彼长的气场看出了端倪。
“是啊,当初这孩子背着包袱闯到我那里,说是要学习操鲸术。我不理他,他在门口哭了七天七夜,说他们鬼室一族日渐败落,他只有学会操鲸之术才能重振家门。这孩子衣不解带小心伺候我七天七夜,绝口不提学习操鲸的事,后来我提到手边有只宝贝铜雀,他闹着要借来看看。我见他老实,便拿铜雀借给他看,他拿去看了七天七夜竟然参透其中玄机,趁夜卷着跑了。”
婆婆一字一顿地说着,铜雀诚惶诚恐地弓着身子不敢多言,头恨不得埋进腿里。
“再之后,听说南洋那个什么骑鲸商团再次出现,又说商团首领是个操鲸高手叫什么铜雀,我就猜必定是他。”
婆婆说着将小铜雀扔还过去,铜雀赶紧接住了,脸色煞是难看。他隔了半晌才小声问道:“老阿姨此次前来,可是来找我要回宝贝?”
“我的心几十年前就被你伤透了,谁会来看你这冤家,东西你自家留着吧,我再不想多看上一眼。”被称为老阿姨的婆婆说罢朝七杀一努嘴,“这次七杀小姑娘给我飞鸽传书,说铜雀带了个神奇小子要去佛岛,请我来掌眼,我这次主要是来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那么,我是何等人,婆婆可看清了?”建文见是七杀请来观察自己,不觉惊异,也顾不得问铜雀和老阿姨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孽缘。
“这个嘛……”老阿姨凑近到建文面前,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端详了片刻,闭目轻轻吟唱许久,才道,“也许可以让你去蓬莱走一遭见个人,他只要愿意,能给你的帮助远比阿夏号来得大。”
“蓬莱?”建文一头雾水地问。
七杀也颔首表示附和,看样子她和老阿姨之前就商量过此事。再看一旁的铜雀和门口的小鲛女,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想来他们都知道老阿姨口中的“某人”是谁。蓬莱又是什么所在,怕是只有建文不明所以。
“我们之间还有桩小小的生意要结算,了结后自然送他们前去。”七杀诡异地一笑,红艳艳的双唇在暗淡灯光下闪着迷人的光。
“生意?难道说的是……”建文望向七杀,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
灰蒙蒙的大雾笼罩着海面,三艘明军鹰船在阿夏号原先停泊的锚地转圈,带队的千总挥舞令旗下令:“用小炮射击,我船太小,不要直接冲突。”
得到命令的炮兵点燃信药,信药发出“刺刺”的声音从火门燃烧到内部,炮膛随之发出“嗵嗵”的闷响,圆形炮弹旋转着飞出,穿越海上的浓雾,在大山般的黑色舰影不远处激起几道白色水柱。千总捏住令旗瞪大眼看黑色舰影的反应,对方船大炮重,如果还击的话,这三艘侦察用的鹰船只有被击沉的命运。
还好,黑色舰影显然不想和他们缠斗,只是对峙。三艘鹰船背后的海雾中突然显现出大量战船,数量多到几乎难以计数,当中一艘宝船上飘扬着驺虞旗,悬挂九盏青色犀角灯。黑色舰影大约是认为没必要啃这块硬骨头,转头开始下沉,巨大的船上建筑很快被海面吞没,只在水面留下许多气泡。
“万幸!还好主力赶上了。”千总大有捡条命的感觉,随即命令,“立即向帅船靠拢,禀告敌情。”
宝船上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光一把舵就有中等船只大小,甲板宽阔到可以令骑兵纵马奔驰,船中的会议厅自然旷大异常,全舰队的参将、指挥使、游击都集中到这厅里,依旧还会显得空荡荡的。
郑提督听了带队侦察的千总叙述,眉头紧锁,面部表情像岩石般僵硬。长桌两边与会的上百名高级军官都知道,提督现在很烦恼,由于这场不知哪儿来的大雾,青龙船再次从指缝里溜走不说,前方又遭遇身份不明的敌人。
一名负责情报的参将小心翼翼地进言:“提督大人,从我军掌握的情报看来,甲板以上是近似天守阁的巨型建筑,只怕是在泉州惹事的那艘倭船火山丸。”说着他命人将根据泉州海战参与军官描述所作的火山丸绘图挂起来。
带队侦察的千总连连说:“是是,看着有八九分是它。”
“倭人来这里做什么?今日刚和我们交过手,这是要和我大明撕破脸不成?”军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议厅里充斥着军官们铠甲甲片碰撞的“哗啦”声以及低语声。
“下次再见到,立即击沉。”郑提督的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然后对中军官说,“散会吧。”
须臾,更衣室,郑提督褪去官服,换了身日常穿的绿色常服,头上只插根白玉龙首簪子,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坤舆万国全图》。这时王参将敲门进来,郑提督摆摆手,示意他无须行礼,王参将便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
“本帅要听听你前日海战的详情,给本帅讲讲吧。”郑提督看着《坤舆万国全图》说道。
王参将赶紧眉飞色舞地讲起前日海战战事,当然这战事并非实情,完全和他之前呈献的捷报一个样,他正说得起劲,只听中军进来回禀:“吴游击到了。”
话音未落,吴游击走进来,一撩甲裙单膝跪倒:“末将参见提督大人。”
“拿下!”郑提督面目平静,操着沙哑的嗓音低声厉喝,两边壁衣冲出四个亲兵,吴游击惊见事变,还想拔剑反抗,四个亲兵四把刀同时砍下来,将他砍翻。亲兵们还怕他不死,又是一顿乱砍,直到吴游击彻底不动才停手。
王参将吓坏了,赶紧从绣墩上滚落在地,不住告饶。
“吴游击被收买了,姓胡的让他来监视我的行动,你们在阿夏号袭击青龙船的事他写了密信想要上报,被我截获。”说着,郑提督打开抽屉,将一封皱巴巴的桑纸蜡丸信扔在桌面上。
王参将知道事情败露,哪还敢去看,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胡大人此次下南洋和郑提督处处别苗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次竟然收买了吴游击做内线,王参将虽是郑提督亲信,也不免有失察之罪。
四个亲兵拉着吴游击的四肢将他的尸体拖出去处理,又有亲兵拿着抹布和水桶进来擦拭地上的血迹,不一会儿清理干净,杀人的事就好似没发生一样。
即便如此,血腥气还在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王参将抖似筛糠,不知该如何说话。
郑提督在太师椅上坐好,命擦地的亲兵退出屋将门带好,这才问王参军:“你见到他了?”
“正是,小将亲眼得见。”王参将还是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很好。”郑提督只说了两个字,王参将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崩溃了。
见郑提督洞若观火,王参将也不敢再有隐瞒,将过程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
郑提督听完面沉似水,朝着王参将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参将如同得了大赦,赶紧爬起来行礼,失魂落魄地倒退着出去。待出了门他才想转身跑,中军官在后面把他叫住,手里拿着他的蜜蜡手串,他这才发现,平时不离身的手串掉到地上竟然没发现。
更衣室,郑提督打开抽屉,看到抽屉角落里躺着一个天后宫的平安符,他冷漠地看了眼,从旁边取出火镰、火石将桑皮纸密信点燃。密信在手里烧得只剩个角时,他松开手,纸角继续燃烧着飘落,等落到地上,早变成一坨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