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问找来一只仓鼠,刺破其口舌,诱它去舔舐珠钿背面的呵胶,结果如蒖蒖所料,未过许久仓鼠即抽搐倒地,症状如中蛇毒。
蒖蒖立即赴府治,找到赵皑,两人独处一室时,蒖蒖毫无隐瞒地将仓鼠试毒的结果及太子临终那晚品尝呵胶之事告知赵皑,并对他说:“如今已可断定,庄文太子是被人谋害而亡。这呵胶若只碰触到皮肤,是不会令人中毒的,凶手必然知道庄文太子爱吃橙子,所以用橙皮香脂调入混有蛇毒和蜜糖的呵胶,料到庄文太子与我亲近之时闻到香味会忍不住去尝……若我明知此情,却不去追查真凶,为太子复仇,而只顾着自己婚事,躲在你身后避于一隅得过且过,那我余生怎能心安?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庄文太子于九泉之下?”
赵皑沉吟后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们的婚期可以延后。只是你如今自身难保,回到临安一露面便会被捕,又怎有机会追查真凶?就算你说出呵胶有毒之事,不知道真凶是谁,也摆脱不了你自己下毒的嫌疑。”
蒖蒖自知他所言有理,一时也无良策,遂黯然垂目,默然不答。
赵皑又道:“再过几日三哥便要举行纳妃典礼,正式迎娶凌凤仙了。爹爹也催我回去观礼,不如我先回临安,暗中查明那珠钿的来源,真凶有些眉目了,再禀明官家,请他许你回宫作证。”
蒖蒖道:“那珠钿是云莺歌送给我的,说是她花钱买来给我做贺礼的……她一向温柔良善,又感激我帮助过她,我们私下相处十分融洽,她对庄文太子也很忠诚,没理由会如此狠毒地害我们呀。”
赵皑问:“会不会是她恋慕大哥而不得,所以下此毒手?”
蒖蒖摆首:“她自被负心郎害过一次后就不再轻易对男子动心了,虽然一直兢兢业业地侍奉庄文太子,但对他从无表露过特别的思慕之情。”
“也有可能是凶手借她之手传珠钿给你……”赵皑猜测,旋即又道,“无论如何,等我回临安找到她再说吧。就算不是她,也一定能查到重要线索。”
蒖蒖希望乔装打扮与他一同回临安,赵皑坚决不许,说:“你我同行,少不得有密切接触,无论怎样乔装都容易暴露。你万万不可如此冒险。”
蒖蒖只得放弃这个念头。赵皑安慰她须臾,又向她表明心迹:“这回我们的婚事只是暂时延后,并非取消。我已将你看作未过门的妻子,一待澄清真相,我还是会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的。”
蒖蒖自嘲地笑笑:“我大概是受了什么诅咒,每次将要与人成亲,总会横生枝节……有时候忍不住想,是不是彻底放弃嫁人的念头,才会过上平静的日子。”
“别胡思乱想了,傻姑娘。”赵皑微笑着搂搂她的肩,道,“以往那些婚事取消,是天意如此,上天知道他们都不是最适合你的人,而我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在他拥抱下,蒖蒖将头依靠在他肩头,少顷,轻声问:“我与庄文太子的事,你如今全知道了,会不介意?”
“介意自然是有一点的……”赵皑徐徐道,然而话锋随即一转,“但那点介意会让我愈发感到你我的今日来之不易,我会加倍珍惜。”
赵皑很快启程回临安,让蒖蒖留在宁国府安心等候好消息。蒖蒖遂再往鹿鸣楼,一边等待,一边如往常那样助卫清浔管理酒楼。
一日午后,鹿鸣楼茶博士向蒖蒖报告,说有位客人点了团茶,但茶博士为他点茶他却不饮,坚持要请宋娘子来为他烹茶。
蒖蒖只当是遇上了蓄意轻薄之人,本想避而不见,但那人却让茶博士传话:“团茶过浓,太过寒凉,老夫饮不得。”
这话令蒖蒖霎时一惊,想起了庄文太子的饮茶习惯,立即疾步去见那人。
那人身形看上去瘦骨嶙峋,作文士打扮,头上却戴着一顶渔樵所用的笠帽,帽檐压得很低,蔽住了大半面容。
“先生不爱点茶?”蒖蒖试探着问。
“爱是爱的,”那人答道,“只是肠胃不好,少不得烦劳娘子将茶煮了,方可饮下。”
他尚未抬头摘帽,听到他声音,蒖蒖已红了眼圈,侧首让茶博士退去,关好阁子门,百感交集下含着泣声朝那老先生一福:“杨先生,终于又见到你了……”
杨子诚忙起身长揖还礼:“吴典膳,当年太子薨后,我被恶人追杀,不得已远走他乡,未能及时为你辩白,实在惭愧!”
两人坐下叙谈,杨子诚将往事一一道出。原来太子薨后不久,即有蒙面刺客企图暗杀杨子诚,他奋力奔出东宫,骑马暂时摆脱了刺客的追踪,但每次一接近宫门,立即又有人现身追杀他。他在都城中东躲西藏,感觉到追杀他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完全无法再入皇城门。为保性命,他只好逃出城去,仍有刺客在循着他去路锲而不舍地追踪。他一路向南,直到进入岭南才感觉完全摆脱了身后的刺客。
“你知道是谁想杀你么?”蒖蒖问。
“有一次,我躲在暗处,听见刺客说话,能听出他们是黄门。”杨子诚道,“所以那时我猜是程渊指使的,因为他以拱卫慈福宫为名,控制着大量习武的宦者,在都城中做过一些伐除异己的事。而且,当时庄文太子让我查菊夫人的事,菊夫人极有可能是被程渊禁锢,程渊怕此事败露,也有杀我的动机……我躲在岭南,暂时不敢回去,隐姓埋名地生活。后来机缘巧合,在广州进了一家书院,谋了个讲学先生之职。书院的先生中,有一位名叫陈乐山,与我志趣相投,私交甚笃。有一次我与他饮酒,说漏了嘴,告诉他我来自临安,他也喝多了,故作神秘地问我知不知道柳婕妤。我说谁不知道,柳婕妤是今上宠爱的娘子。他就说,柳婕妤做过他的女学生。我很诧异,细细问他,他便告诉我,他在崖州时,曾被柳堃聘去为柳家女儿做启蒙先生,那时柳姑娘才五岁多。两年后柳堃收留了一对流浪母女,那个小姑娘与柳姑娘同龄,柳堃便让她给女儿做伴读。两个小姑娘八岁时,崖州疫病肆虐,柳姑娘不幸染病夭折了,她那伴读的母亲玉氏见柳夫人悲痛欲绝,便跪下说愿将女儿送与柳夫人为女。柳夫人还未答应便与夫君双双病倒,不久后相继离世。柳家仆人死的死,散的散,陈乐山念及柳堃往日恩情,留下来料理后事,那玉氏便与他商议,要让女儿以柳家女儿的身份为柳堃夫妻送终。陈乐山心想柳家已无后人,估计玉氏是想借此获得柳家屋舍地产,但自己怜惜那个女学生,也就没有反对,让女学生冒了柳家姑娘之名为柳堃夫妇送葬。此事既了,陈乐山便离开了崖州,辗转来到广州,与玉氏母女失了联系。多年以后,他偶然听说柳堃之女入宫获封婕妤,心知她必然是当年那个流浪的小姑娘,只是顾及柳婕妤如今身份,再不向外人提起。”
“原来柳婕妤并非柳堃亲生女儿……”蒖蒖霎时回想起与太子撞见她对月祭拜之事,疑窦顿生,遂将此事说与杨子诚听,又问,“所以,那晚她祭拜的父亲,是柳堃还是她生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殿下是这样知道的……”杨子诚也像是终于想通了所有关节,喃喃低语着,不禁老泪横纵。须臾,拭去泪痕又道,“我想,柳婕妤祭拜的,应该是她生父……那天之后,太子殿下曾让我查柳堃的生日,查出来并非那日。后来太子殿下又让我查二十六年来已故五品以上官员生日,看是否有人生忌在那天……我查到了,并禀报了太子殿下。他当时便想去福宁殿告诉官家,可惜宣义郎林泓忽然造访,殿下便没去成。”
所有的信息如一块块拼图,聚集在一起终于快拼出了最终的真相。蒖蒖瞬目咬唇,竭力控制住翻涌情绪触发的战栗,再追问杨子诚:“先生查到的那人,是谁?”
“齐熙。”杨子诚旋即答道,“齐栒之子,齐熙。”
莫名错愕之下,蒖蒖不由哑然失笑,一阵剧烈的愤怒与悲伤继而涌上心头,恨恨地坠下了两行泪。
杨子诚一声长叹:“从陈乐山口中得知柳婕妤之事后,我联想起太子殿下让我查的生忌,便知柳婕妤身世可疑,极有可能是齐家人。若我调查她父亲生忌一事被她知道,那她加害太子殿下和追杀我,也都有了理由……我想回临安提醒官家柳婕妤居心叵测,但如今势单力薄,很可能皇城门都没摸到便惨遭杀害。思前想后,决定绕道来宁国府,找到二大王,请他带我回去,禀明今上。不料晚到一步,衙吏说二大王已回皇城观礼……衙吏听说我是魏王故人,便让我来鹿鸣楼找宋娘子,说宋娘子已获封信安郡夫人,要与魏王说的事,都可告诉她。我便来寻宋娘子,在门外窥见你身影,就认出了你,故而以茶为借口,请你过来相见。”
经此一事,蒖蒖更是无法再安心静待赵皑消息,一心想带着杨子诚尽快赴临安将真相告诉官家,遂向卫清浔请辞,表明要回宫澄清庄文太子之事。卫清浔问她,难道不怕身份暴露,先就会被捕关押治罪。蒖蒖道:“我带着官家封我为郡夫人的制词,以这身份入城,一路掩饰好面容,杨都监乔装为我家祗应人,应该不会有太多人询问。找到二大王,再作打算。”
卫清浔道:“我陪你去吧。我有戚里身份,遇人询问盘查,更容易助你化解。”
蒖蒖自是感激不尽。这晚二女一起回到湛乐楼,蒖蒖心知此番回皇城祸福难料,遂向宋婆婆下拜,郑重道别。宋婆婆双手将她搀起,见她如此哀戚,心下明白了几分,径直问道:“你是准备回宫面见官家,自证清白吧?”
蒖蒖很是讶异,自己从未向宋婆婆说过以前身份及宫中之事,不知她如何猜到。
宋婆婆道:“我当初见魏王与你相处,言谈间显得相当熟络自然,像是相识许久的,便猜你来自宫中。但你们长久以来又若即若离,两人之间像有什么阻隔。我想起你以前说过,婆家将你夫君之死怪罪于你,把你逐出家门。庄文太子之事世间亦有传闻,说与内人有关,我便推测可能是你。如果是你,那你与魏王的情形就不难理解了。”
蒖蒖见她已猜到大半,自己与她相处数年,又早已情同至亲,便把自己的隐情和盘托出,全告诉了她。
宋婆婆听后道:“我也随你回临安吧,一路上多个照应。何况我好歹在临安也有些名气,路上谁敢质疑你身份,我便告诉他们,这是我亲孙女,宋桃笙。官家当年也喝过我做的鱼羹,我这次要是有幸见到官家,说不定还能帮你说上几句话。”
蒖蒖虽有顾虑,但宋婆婆始终坚持陪她同往,蒖蒖猜到她可能是担心自己一去不归,她连最后一面也无法见到,心下一恸,也就答应了。
卫清浔帮蒖蒖收拾好行李,见她在灯下发愣,手下意识地握着腰悬的那枚银香囊摩挲,便问她:“这几年来,你一直贴身带着这银香囊,惴惴不安时便会去握它,一定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吧?”
蒖蒖颔首:“是我妈妈给我的。”想了想,又打开香囊,将里面那粒红豆般的种子呈至卫清浔眼前,“你熟悉花木,且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花草树木的种子。”
卫清浔接过细细辨认,须臾道:“是琼花的种子。这花珍稀,当年我母亲派人带重金去扬州求购,也仅仅得了一枚种子,而且后来没有种活。你妈妈是如何得到的?她也去过扬州?”
蒖蒖摇头,道:“她离开浦江后,一直在临安。”
卫清浔了然:“或许是从适安园取得的。官家曾把扬州的琼花移植到临安宫中,赐给柳婕妤。据说,柳婕妤后来转赠给了程渊,程渊便把琼花种在了他的园子适安园。”
“程渊很喜欢花草么?”蒖蒖问。
“是很喜欢,他的园子里有很多名花异卉。”卫清浔道,“不过近年来听说他不止养花了,日夜笙歌,纵情声色,买了不少乐伎,还娶了一位舞姬做夫人。”
“娶了舞姬?”蒖蒖怔怔地重复,隐隐觉出一丝不祥之感。
“嗯,一位会跳梁州舞的舞姬,还写下婚书,明媒正娶。”卫清浔继而说明,“戚里私下传说,程渊娶的是位绝世佳人,但他将那美人关在适安园里,外人无法见到。”
蒖蒖骤然起立,只觉脑中轰然作响,一手按着桌面,另一手越发紧紧攥着那银香囊,满腔愤懑与忧惶无计排遣,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
卫清浔当即出手扶住她,问她有何不妥。蒖蒖艰难地调整着呼吸,良久后轻轻挣脱卫清浔的扶持,走到窗边,对着后院中那一畦花期已过的金灯花闭上眼,少顷重又睁开,回首凝视着卫清浔,道:“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帮我做。”